风过白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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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罗云对弟弟罗成仁说:“咱们罗家一定要有后人,老罗家不能绝户。”
罗成仁闷闷地抽烟,眼珠红涩地看着姐姐,罗云的两颊密布很深的雀斑,鼓眼
泡,单眼皮红肿着,那是长期失眠的特征。一时间他觉得姐姐真丑,丑极了。
姐姐的世界越过越窄了,战争给了她荣誉,也把她的脑子永远地搞混了。
罗云好像着穿了弟弟的想法,罗成仁的窝囊更让她受不了,她提高了嗓门:
“你去对徐立群说,我不指望她给罗家留后,叫她以后别在我眼前挺胸脯,摆浪。”
罗成仁一肚子的怒气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这个不争气的娘们儿,看不揍扁了
她。”
罗云冷笑着说:“不长庄稼专长草,地不好,怎么折腾都白扯。揍扁了她又有
什么用。”
最后,罗成仁涨红了脸说:“姐,再等我两年,我就不信我生不出儿子。要来
的孩子再怎么也不是自己亲生的。”
罗云的脸已经转向窗外,夏日的阳光很好,她像是无可奈何,又懒洋洋地说:
“别叫你那丫头哭,我要睡一会儿。”
罗成仁的脾气更加暴躁了,他全身的劲都对准了妻子徐立群和白酒。他们甚至
大白天也从班上跑回来,将孩子赶到街上去,拉上窗帘关好门,在床上翻滚。夫妻
之间的事对于他们已成了一种背着负担的工作,冲撞和呻吟都变得十分虚假。夏日,
屋里十分闷热,两个人汗水涔涔,一次房事下来,床单都湿透了。罗成仁是粮库的
装卸工,往往是两个人的事一完,他就提上短裤赶到班上去,接着上跳板,扛麻袋。
这一天两个人又从班上溜回来,没有什么中间程序,他们直接脱掉衣服,搂抱
到了一起。后来,徐立群就叫了起来,两个人正做得紧张。窗玻璃被敲响了,骤然
一惊,他们停下来,徐立群撩开窗帘的一个角。
“谁?”罗成仁恼怒地问。
“还有谁,你姐,精神病,憋不住自己就去找男人。”徐立群恨恨地说。
罗成仁的情绪一下子没了。边穿裤子边骂:“你少说几句行不行,这会来本事
了,有本事你生个带把儿的。”
罗成仁悻悻地回到单位,班上的工作却停了,大家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会。这些
年人们对各种会议已经习惯了,聚到一起,男同事就互相点烟,女同事凑一堆聊闲
天,讲说别人的不是,男女同事之间放肆地开玩笑。就连正经的秃头书记也拿这群
粗人没有办法,有时女同事也和他开开玩笑,秃头书记虽然不苟言笑,心里也十分
喜欢。
这次开会照例先读了报纸上新发表的最高指示,然后书记又宣读了一份文件。
文件的内容是计划生育。
罗成仁的脑袋嗡地一声,他的额头流下了汗珠,他只记住两个字:绝育。
绝育,天啊,这岂不是要让他绝掉生儿子的希望吗?
这时,他听见书记说:“计划生育在前两年就开始提倡了,现在才开始抓,大
家也不要觉得太突然,这次咱们立竿见影,上级已经来通知了,凡本单位家属,两
个孩子以上的育龄妇女,过几天都要做绝育手术,这项工作要当成一次促生产的任
务来抓。”他又开玩笑说:“我是向上级打了保票的,你们也得对自己的裤带打保
票。”
接下来,粮库的妇女主任做了讲话。罗成仁虚汗淋淋,结扎,手术,这两个字
眼震得他耳膜发疼,头昏脑胀。
事故是在下班前发生的,罗成仁扛着一麻袋稻子走上了跳板,他觉得两腿发软,
他匆忙地向晒坪那看了一眼,黄灿灿的晾晒的玉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的腰不争气
地弯了。他强挺着又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到入粮口了,他的两耳开始轰鸣。再也
站不稳,他从八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去,沉重的粮袋和他一起坠落。
日影在眼前一掠而过,他没来得及叫一声,人已摔到地上。
万幸的是粮袋撞了他的腰部后硬弹了一下,重重地先落在地上,否则,他有可
能再也起不来了。
徐立群带着两个女儿哭着赶到医院,罗成仁刚好从处置室被推出来,他见到徐
立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滚回去。”罗成仁近乎甩着哭腔说,“你快给我滚回
去。“徐立群惊骇地收住泪,担心地看着丈夫。
罗成仁出院时,夏天已经过去。他的腰永远地弯了,那个虎虎势势的汉子没有
了,走回家门声音都没了火气,一个男人眼见就被不幸消磨完了。
罗成仁在回家的第二天又点燃了生命的希望,他和妻子都确信,徐立群怀孕了。
那些天徐立群在初秋反常的天气里剧烈地呕吐,和前几次妊娠的反应不同使她
相信怀着的是一个男孩。而榆树镇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在迅猛地展开。妇女们不再谈
论家长里短,她们谈论新的话题:手术的恐慌和疼痛。许多妇女都感到自己不幸,
她们不但要忍受每月一次行经的苦恼,要忍受生儿育女的痛苦,而现在,又要在肚
皮上动刀子了。不安的躁动的情绪像秋天最后的一茬野草在雨中迅速拔节,蔓延,
泥泞的榆树镇更加沉郁。
渐渐沥沥的秋雨之中,街上白榆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的已经沾着雨水沉重地
坠落了。树叶一天天稀起来,哗响的声音不再像夏天那样柔和,听起来有些破碎。
镇医院已经住进了做完绝育手术的妇女,因为这是一次全镇的大规模行动,镇子里
的工厂、商店和其他组织对所有够绝育条件的妇女都做了思想工作,街上张贴着标
语口号,义务宣传员在街口宣讲着计划生育政策,入情入理地讲述人口失控将带来
危害。街道的主任们已经到罗家来过了,她们认真地做了徐立群的工作,并且拜访
了罗云,请她帮忙劝说徐立群。她们还表明了组织上的决心,工作要一直做到徐立
群想通,做完手术为止。
徐立群决定到乡下的亲戚家去避避风头,罗成仁连夜帮她收拾好行装。徐立群
把钥匙交给了罗小梅,然后带上了刚刚断奶的三女儿离开了榆树镇。
徐立群出走的第二天,罗成仁接待了专政路居民委的工作人员,他们为罗成仁
选择了两条路,要么找回徐立群,要么给他做手术,镇上已经有丈夫替代妻子的先
例。
罗成仁在一个清霜铺地的早晨也离开了镇子。这时,镇子外的田野里正散发着
稻谷成熟的清香,秋天的蜻蜓虽然抬不动翅膀,调皮的豆荚却在爆响,肥胖的黄澄
澄的豆粒滚动着成熟的希望。镇郊的菜农们在收获白菜,采摘最后一茬豆角和西红
柿,还有起了麻皮的黄瓜。镇上人家的餐桌很快就要多一样菜肴了,酸辣滑爽的老
黄瓜汤将使老年人大开胃口。
在罗小梅童年的时光里,这段时间是她最轻松也最沉重,最有亮色也最沉郁的
一段日子。父母双双出走,没人管着她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她想怎么样就怎
么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任何事。走去哪里玩,玩到几点都随她高兴,这只要给
妹妹罗小花一点甜头和一个笑脸就可以了。她还可以借口家里无人照料向学校请假,
读书已使她厌烦透顶。这样她又可以睡懒觉了,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她想好了各种可以去看看玩玩的地方。灯光球场正在举行秋季运动会,篮球比赛虽
没什么好看,(那些穿着裤衩背心使着蛮力气喘吁吁的家伙使她心烦),但许多卖
小吃的会聚到那里去。姑子庙卖冰糖的老徐太太一定会到那里,那个姓徐的小脚老
太太可真有意思,她一直想着要认母亲徐立群做干女儿,那她不就是外孙女?她可
以给她一分钱而买到一角钱的冰糖。碰巧在那还会遇到大二三,三个像是纸糊的小
脑袋人,因为他们是“男”的,这同样让她恶心。但她可以用一两粒冰糖,就让他
们挨排坐到水泥地上,把双脚盘上脑袋。歪着脖子流涎水。只是他们裤裆那儿太难
看,那就不让他们盘腿了,往他们头上扔一把沙子然后跑开。
罗小梅还想到三通河去,瘦了的河道时灰时蓝,随便找一个破盆,底不漏就可
以,用来煮虾和拉蛄,再跑去河堤那面的解放粮店去偷一把盐,就可以打牙祭了。
盐柜旁边总有几个裤裆很大的怪模怪样的朝鲜族老头,老头们手里小心翼翼地端平
一只小碗,里面顶多有二两散装白酒,一边同麻脸的营业员讨好地聊天,一边把手
伸进盐柜捏一大粒盐扔进嘴里吮。有一次她还看见一个老头吮二寸铁钉呢!那天营
业员可能是挨了老婆骂,气不顺,不肯让老头抓盐,他就只好吮铁钉了。这几个老
头既让她感到可怜,又觉得神秘。他们眼睛虽是红红的,目光还慈祥温和,甚至有
时开心了,或有了几分醉意,还会随便给哪个小孩一分二分的钱买糖吃。罗小花就
碰到过这种好事,可她当姐姐的却没有过。就是有她也不会要,罗小梅想,凭什么
要人家的钱呢?
到郊区去捉蚂蚱、烧毛豆也是好玩而开心的事。找一排杨树去捡杨树叶?刚落
的树叶叶梗红黄相间,好看但不中用,很脆,和人一拉就断了,还是时间长一些的
腐而不烂的好一点,黑杆的韧劲最大,战无不胜。
罗成仁离家的这天中午,罗小梅兴致极高地点炉于生火做饭,她用了一捆纸壳
也没点燃木柴,这使她多少败了一点兴致。她索性不点火了,带着罗小花去商店买
面包充饥。
后来她们来到了木器房,木器房是一个木材加工厂,“堆着很高的一堆木头,
有三四个孩子在木头堆上爬玩。她们就在那里站住了看,站了一会儿,她们就坐到
木头堆上去了。天晴后,秋天的阳光光线充足,让人昏昏欲睡。罗小梅和罗小花并
排坐那比赛嗑瓜子,瓜子壳带着唾沫星乱纷纷落下去。这时她们听见脚底下叫了一
声:“谁这么缺德?没见下面有人吗?”
一个和罗小梅差不多年纪的有些面熟的女孩从下面的空隙间钻了出来,她穿着
一身鸭蛋青色的衣裤,布带鞋,脸上的雀斑很明显,短发上粘着草叶,下颏那还粘
着罗小梅刚吐下去的瓜子皮,看着女孩气呼呼的样,罗小梅和罗小花笑起来,罗小
花的眼睛一笑就成了两条缝。那个女孩开始还愤愤的,见她们好长时间也止不住笑,
也就笑了。罗小梅往一边挪挪,女孩利索地爬上来和她们坐在了一处。
两个人很偶然地相识了,却立刻觉得相见恨晚,并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
了自己的生活轨迹,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大多是一方在另一
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比如自己喜欢的性格,自己喜欢的长相、打扮,自己喜欢的举
止言谈等等。有时思想里虽然不是这么明确,可说不清原因的喜欢,更会使她们的
接触变得自然,更为自然地迅速发展。罗小梅和陶小米的相识就是这样。
没用多长时间,罗小梅就知道陶小米住在城南,她们甚至在一个学校里读书,
这多么使人惊讶呀!陶小米转学到这里三个月了,虽然她们不在一个班级,陶小米
在四年三班,罗小梅在四年一班,可她们总有很多机会见面啊,为什么早没有相识
呢?过一会儿,罗小梅又知道了陶小米有一个任性的弟弟,喜欢吃鸡蛋酱、鸡蛋糕、
炒鸡蛋,还喜欢喝生鸡蛋,就是不喜欢煮鸡蛋。
这是多么奇怪的吃法呀!喝生鸡蛋?罗小梅惊讶地瞪大眼睛。
陶小米也知道了罗小梅的家,并很快认可了罗小花,慷慨地扔给她一小球皮绳。
又过一会儿,她们已经开始告诉对方自己的秘密了,陶小米是和家里赌气跑出来的。
她的爸爸,一个水泥厂的粗鲁的技术员,竟然把她看的小说撕掉了,逼着她学功课,
小说《第二次握手》是她在南方老家的一个好朋友辛辛苦苦抄了两个月送给她做纪
念的。这的确很珍贵,罗小梅替陶小米感到惋惜。一时间她的心里真是不快,像自
己受了伤害似的。
罗小梅告诉陶小米她的父母躲避绝育手术到乡下亲戚家去了,要是叫人知道就
会被他们找回来。陶小米起誓要替她保守秘密,还叮嘱她再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使
罗小梅十分感动。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了,她们激动得脸色发红,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当陶
小米说她准备在这个木头堆下面过夜,不回家了,罗小梅当即邀请她到她家里去,
陶小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如果不是罗小花突然哭叫起来,她们还会喋喋不休地谈下去。在一边疯玩的罗
小花的头碰在了木器厂做好的车辕上,木棱把她的眼眉砍了一个口子。齐在眼睛上
方,像是多了一只眼睛,伤口向外翻着,血流如注。
罗小梅吓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还是陶小米的提醒,让她想起了姑姑罗
云。罗小梅慌慌张张地向专政路跑去,她在路上遇到了罗云。
罗云没听完罗小梅的话就扔给她一块钱,罗云说:“我还有事,别什么事都来
烦我。”走出几步,罗云回过头,罗小梅仍在原地站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想
说几句什么,这时,大二三跑到她面前,立定、立正,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伸出三
双肮脏的小手,罗云笑了,掏出三个硬币扔给他们。三个小脑袋就抓挠着裤裆跑走
了。罗云再没有回头,时近中午,到了她去红旗饭店喝杂碎汤的时间了。
罗小梅两颊发热,脑子里嗡嗡的,罗云的身形移入秋天的萧瑟中,她的心情也
变得异常萧瑟,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忘记了罗小花,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只剩下委屈和愤怒。那张钞票被她攥成了一个团。
直到她们从医院出来,罗小梅的心情才好起来。天气也转好了,榆树镇的上空
湛蓝高远,空气清新,雁阵南行,这是这个秋天最后一批途经榆树镇的候乌。飘忽
的落叶也好像衬托着秋天的悠闲和仪态万方。罗小梅边走边回味着一个小时以前的
心境。她像一个瓶子站在那,要不是陶小米,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陶小米说:“愣什么?慌什么?咱们不用她,我陪小花去医院。她不是给你钱
了吗?就用这钱,还不用领她的情。小花,别哭啦,小花,一会儿就没事了。我看
看还出血吗?不会做疤的。就是做了疤眉毛长出来也看不见了。以前我妈说什么来
着?好像什么东西能止血。对了,可能是马蛇菜,拿不准了。罗小梅,你快走几步
好不好,小花别害怕,你看医院就要到了。”
在医院的处置室,还是陶小米陪在罗小花的身边,小花害怕的握住她的手,虽
然她的额头见了汗,手心潮湿,但她硬挺着瞪大眼睛,看着医生的动作。罗小花的
伤口缝了四针。
回来的路上,陶小米像成年人一样挺着胸脯,她的脸蛋看上去像一个将要成熟
的西红柿,辉映着淡淡的莹莹的红黄光晕。她拉着罗家的姐妹去供销社给她们买了
汽水,罗小梅第一次喝这种杀口而且让你打嗝的东西,水蜜桃和香精的气味混合在
一起,喝到嘴里甜丝丝的。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欣赏而喜悦地看着陶小米。静
静地听她说话,听她说以前在长春读书时的趣事,那时她在爷爷奶奶的身边,要不
是他们淬然去世,她肯定会在城市里读完中学。在陶小米的描述中,长春简直就是
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幢幢砖瓦房,不同的是房脊的两边像耳朵一样的耷拉下去。
还有四层楼的商店。陶小米说:“就像你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么高。”罗小梅挖空心
思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