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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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得吓人的编织袋,里面塞着廉价的首饰、羽绒服、旅游鞋,他们的身上还穿着好
几层汗衫,贴胸的衣袋里放着变味的口香糖,还有一本油印的中俄对照的通译小册
子。他们带回来的是摆放在市场上的军用望远镜、咖啡壶、质量优良的獭狸帽子、
银狐领的大衣,还有他们在异国据说是很容易就可以觅得的艳遇改变着镇上年轻人
的观念。今天,他们已完全有理由嘲笑他们上两辈人对七十年前“振兴船行”的怀
想,他们续写了榆树镇的外交记录。令他们兴奋的是,现在是他们主动走出了国门,
而另一个国度的人们一点也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精明,甚至还有些傻呢!他们在高
声叫卖的间隙,还顾得上这样炫耀:“我敢说小脑袋大二三要是还活着,他驮上东
西出去也能赚回钱来。我吗?只小小地赚了一笔。咱是‘小倒’啊。”如他们的父
辈在二十年前抱怨自己错过了参加战争的机会一样,他们也在报怨,他们抱怨的是
自己晚生了七十年,如果在三通河可以通航的年代,他们一定会创下惊人的商业记
录,“振兴船行”算得了什么呢?榆树镇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商人也不过是一个只知
道买地自守的土财主罢了。对历史认识的浅薄和无知已经成为年轻人的通病,他们
浮躁地宣称:“要是我生在那个年代,老饱学王长溪收集的历史就得改写了。”
而饱学先生王长溪已经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老人了。现在他除了诅咒自己为什
么不死,再做的事就是监视他当镇长的儿子供给他的食物中是否给下了毒药。“我
是想死,可我得防着王守仁把我毒死。”他对每一个到家里找镇长夫妇办事的人说,
“在王守仁的眼睛里,强奸犯陆朝臣都是好人了,他王守仁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饱学先生将能找到的医书摆了一地,他从这头爬到那头,将能翻到的解毒秘方抄在
一张张黄纸上面。他在每顿饭前吞吃一张药方,吃得满嘴墨渍。有一天他忽然悟到
了一剂良方,于是他将剩下的所有药方在一只蓝边的粗瓷碗里付之一炬。这样饱学
先生就拥有了一只“试毒碗”。吃完饭他便将“试毒碗”藏到被子下面的狗皮褥子
里,这样,他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了,因为他只要看住不被任何人碰到那只碗就可以
了。
被陆雅芳的空头支票和榆树镇人意味复杂的目光晃得焦头烂额的王守仁镇长终
于忍无可忍了。这天傍晚,他和韩静云冲进饱学先生的屋子,韩静云拿着一只哗楞
棒晃着,用笑脸骗开饱学先生的注意力,王守仁突然掀开了饱学先生的被子,等饱
学先生识破儿子的阴谋,那只“试毒碗”已经到了儿子手里了。看着可怜巴巴的饱
学先生,王守仁镇长威协说:“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就砸碎你的饭碗。”
饱学先生扑通翻到地上,跪在儿子脚前:“镇长,镇长,我再也不敢了,我错
了,我再不敢给你当爹了。陆朝臣是好人,我才是强奸犯,我强奸了你妈,让你当
了野种,你是婊子养的。”王守仁一咬牙将碗摔到水泥地上,奇怪的是那只瓷碗玻
璃球一样滚了几滚。饱学先生像一只青蛙,灵巧地扑了上去,赶在王守仁的皮鞋前
面将碗抢在手里。看见饭碗奇迹般没有裂一道纹,掉一块瓷,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
“王镇长,你摔不碎老子的饭碗。”他的笑声变成了哭声。“至少我这是吃人饭的
碗。王守仁,我操你妈呀!连你爹的饭碗你也敢砸,你那昧良心的小官当不了几天
了,我看见你那顶小乌纱的帽翅折了,像没尾巴的鹌鹑一样秃了。”
生命力异常旺盛的饱学先生没有死于儿子王守仁的诅咒,没有死于儿媳韩静云
的虐待,甚至连使镇子上的许多棒小伙都患了流感和肺炎的寒流也奈何他不得。镇
长王守仁绝望地认为,即使他给磨死了,他爹也不会死掉。然而饱学先生的死期却
突然而至,饱学先生的死是由于当地广播站播发了一篇考证文章。
文章出自本市研究地方志的一位学者之手。文章详尽地描述了七十年前发生在
榆树镇的一场跨国之恋,这场轰轰烈烈的恋情的主角,居然就是当年“振兴船行”
的老板崔振兴和一位白俄妇人。民国十六年,事业如日中天的崔振兴在奉天雄心勃
勃地和一位白俄商人洽谈了三通河的开发计划。当那位商人携妻如约而至,一踏上
榆树镇的土地,他金发碧眼的妻子立刻便给榆树镇满街招摇的挂满金黄色榆钱的白
榆树深深地吸引了,白榆树还摇荡着白俄女子激情如火的心旌。风流倜傥的黄皮肤
的船行老板长袍马褂,谈笑风生,干净利落的中式服装衬着一张精明的俊脸,异国
女子含着一汪水的眼睛也让崔振兴同样看见了爱情的风帆。当那位白俄商人察觉到
他的合作伙伴正在试图勾引他的妻子,他决定立刻起程返奉。倒霉的白俄商人离开
榆树镇不到一百里便遭到了劫匪的袭击,来历不明的劫匪杀鸡一样地将那位异国商
人砍翻在松花江里。识破了这场骗局的白俄妻子,不堪受辱,愤而点燃了汽船的油
箱。铁船沉没了,鲜血染红了沿江而下的松花和浪花。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江面,摘
下面罩的崔振兴一口鲜血喷在水里,他想得到那位如水的异国女子,更想得到那只
神奇的汽船。松花江水卷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和土匪黄天的合作也埋下崔家
走向没落的种子。
考证文章听起来像小说,听得熟谙榆树镇历史的饱学先生目瞪口呆。但这毕竟
不是小说,而是一篇在志书系统得奖的论文。饱学先生随即大笑不止,笑出了眼泪。
等笑声戛然而上,他慢慢地向后倒去。等有人发现将他扶起,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饱学先生弃世的那天刮着一九九三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风。人们不记得哪一年冬
天刮过这样的大风。干硬的西北风刮倒了镇政府楼前两支高的标语牌,吹灭了博物
馆楼顶闪着减肥茶字样的广告霓虹灯。大风扑打着办公楼和居民住宅的玻璃窗,在
楼间檐前吹起冬天的号角。在这样的大风里,患着牙疼和哮喘病的老人对萝卜的药
用价值最后失去了信心,他们的呻唤呼应着寒风。奔波劳累的卡车司机则躺在自家
床上,不必担心给扣掉工资或被解雇,他们舒服地扯起鼾声。有几个向出租车公司
承包了出租车的个体司机被押金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不信邪地勉强将车开上了马
路。
他们很快就灰了心。街上行人寥寥,几个尽职尽责的街道清扫工站在邮局的门
廊下,抱着扫帚打着哆嗦。客运站也冷冷清清,卖水果的小贩将口罩盖到眼皮底下,
少有顾客光顾,他们不耐烦地抄着袖跺脚取暖。这一大几乎所有穿越榆树镇的火车
都在晚点运行,滞留在火车站的外地旅客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走进候车室拉客
的餐馆老板们大受冷落。走在路上的出租车司机听到的声音除了自家汽车引擎的轰
鸣,再就是风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的风声。
在这冬日的大风天里,雅芳路的居民们却没有消消停停呆在家里的心情。自从
入冬开始,生活中发生的一件件不顺心的事让人们伤透了脑筋。刚渍上的酸菜还没
来得及压上青石板,臭味就薰得主妇们打起了喷嚏,她们不得不催促丈夫去日杂商
店买从没用过的防腐剂。因为工厂停产而一愁莫展的丈夫们正迷着红茶菌,他们每
天观察隔夜茶是否变了质,用长了白毛的茶叶泡酒喝得他们舌底生苔。已经有两户
人家因吃了臭馇子中毒进了医院,而臭馆子一向是镇上人家喜欢的食物。有一天,
九十六号的杨回民家里传出孩子的哭声,镇中心小学一向温和的杨教师竟然冲孩子
挥起了鸡毛掸子,仅仅是因为小孩子吃饭时要水喝。这些在以前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事。
书店里,年画第一次滞销了,近几年兴起的挂历热也莫名其妙地降了温,这从
那些街头小贩的脸上一看便知。一周五天工作制的小道消息传来传去,但工人们的
兴奋劲早已经过去了,他们盼望的是工厂什么时候才能够开工。现在人们看到门板
上写着的大个的“拆”字被再次刷新已经不再激动了,计划中搬迁楼的新楼址一变
再变,对使用煤气的暖气楼过分渴望而没有准备足够的过冬用的蜂窝煤的人家尤其
恼火。新生活的渴盼早已变成了一颗沉重而又冰冷的秤砣,这秤砣仍在不断地增加
分量,涨得如存放在博物馆里的竹林庵的旧铜钟一般大小。和锈迹斑斑的铜钟不同
的是秤砣是实心的,里面被失望、担心、受骗的愤懑填满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
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想要抵制镇政府的拆迁计划了。恰在这时,他们收到了镇中心小
学杨老师起草的一份声明。在这封写给邻居们的信里,语文教师杨永生用着重号点
出了六个字:正义感和罗小梅。
几个月前,罗小梅在愤怒之中打了港商陆雅芳的耳光,消息传到人们的耳朵里,
大多数人以为罗小梅是因为回来的不是崔家的人,生出强烈的妒忌而丧失了理智。
当得知港商陆雅芳表示她不会因此放弃对榆树镇的投资时,人们长出了一口气。对
陆雅芳的宽宏充满了感激。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罗小梅当时掴下的那个耳光是怎
样的响亮,并且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回响,让他们脸红耳热。四十岁以上的人们不仅
回忆起一九七三年七月的往事,在那个难忘的星期天,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拒绝了陆
朝臣的邀请,他们不愿意和一个刑满释放的历史反革命产生瓜葛,他们中间的一些
人感到后悔的是,后来他们没阻止住孩子们偷偷溜出去,帮助孩子们抵挡住肉汤的
诱惑。那肉汤果然和毒液流进了孩子们的胃里,溶入了孩子们的血液,使一些年轻
人,甚至一些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成了陆朝臣流氓活动的牺牲品。一九八三年证明,
一场悲剧在十年前陆朝臣请客的肉汤最后被偷喝得一干二净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只可惜当初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既然当年他们拒绝了陆朝臣,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拒绝陆朝臣的女儿?为什么
不能像罗小梅那样拿出应有的勇气来,揭穿镇长王守仁编造的谎言。可笑的是夏天
时,人们还对这个谎言表示着理解和感谢。“罗小梅的勇敢行为给我们提了醒,现
在我们应该冷静下来,清醒过来,拨开利欲熏心的迷雾,重沐正义和道德的阳光,
接受伴随着阵痛的炙烤,我们不应该再沉默下去,我们应该有所作为。”
语文老师的声明那么容易地得到了回应,这使办事素来沉稳的教师杨永生深受
鼓舞。雅芳路的居民们远不像语文老师想象中的那样缺乏真情,他们从来都不缺乏
生活的激情,只不过这种激情有时没有节制,像一条容易泛滥的河流,又如一条乖
戾的招人烦惹人爱的小兽一样喜欢冲突,充满着带点恶意的好奇心。人们不愿意再
沉默,但激情只有寻找到一个适当的突破口,才能变成行动。人们似乎已经预感到
这场冬天的大风会带来一种变化,成为一次冲突的前奏。
因此,当那场大风在午饭之后停下来,当有人看见久不露面的罗小梅忽然提着
煤铲走上了街头,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是时候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窗台上的那只铁片风铃的?但只在这个早晨,这个
大风天的早晨,她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是在等待它响起来。这个不合常理的渴望用
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渐渐地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她吃了一惊,然后便被深深地感动
了,流下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泪水。她还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呢,现在不但流了,
还流得那样顺畅。泪水滋润了枯干的面颊,更重要的是,生活被重新洗亮了,让她
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未来。明天就藏在白榆树枯瘦的阴影里,藏在筑于枝杈间散发温
热的鸟巢里,藏在那无边无际的晨雾一样缥缈的平静之中。她奇怪自己竟然在麻木
中沉默了这么久。
秋天在沉寂中过去。房檐上的燕窝空了。麻雀从檩条的空隙里钻进屋子里取暖,
带点腥味的羽毛挂在门斗上。她已经好久没有打扫房间了,灶台上粘满了蝇屎,鼻
涕虫在荤油瓶子上留下爬痕,蛀蚀的房梁洒下土面一样干燥的粉尘。一天下午,她
忽然发现她的水果箱子被老鼠嗑了一个手指粗的洞,她悲从心来,生活差一点就唤
醒了她。她的鼻子一酸,可是仍然没有落泪。既然已经没有人在乎她的泪水,那她
的哭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想找一截木棍将那个洞堵上。可怎么也堵不上,她找来的
木棍不是太粗就是太细。她想把给老鼠咬碎的包装纸从箱子里搂出来引火,她搂了
两下,脖子有点痒,她站起身搔了搔,等她停下手,她发现自己忘了要做什么了。
她盯着那些废纸发呆,想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还是没有记起自己要做什么。于是她
干脆不去想了,紧接着她便看见了窗台上那只蒙了灰尘的风铃。
风铃带着旧时代的铁锈,铁锈在今天已开始发红。曾听见它哨响的人们差不多
都已做古,它也在如水的时光中暗哑了。从那天开始,罗小梅的目光便不再移开那
只铁片风铃了。她整日整日地对着它发呆,回忆着能够回忆起来的逝去的时光。奇
怪的是,只有有关这只风铃的往事是清晰的,甚至能穿透岁月的蒙尘让她看到过去。
“什么声音这么好听?”
“是风铃在响,那是风铃的声音。”
“我怎么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挂着风铃,风铃挂在哪儿了?”
“就挂在姐姐的门亮子上面,你没留心当然看不见。”
“风铃,那风铃什么样?和你用秫秸秆儿编的风轮一个样吗?”
“当然不一样,风铃能丁零丁零响,风轮只会转。不能响。”
“我想看看风铃什么样。”
“那好,明天我指给你看。”
“爸爸,我也要看风铃。”
“好,你和你妈一起去看。丁零零,丁零零,风铃响喽。”
那风铃的确在响。如石鼓滴泉,清脆,情越,清新。
“我现在就想看,你去给我摘来吧。”
“爸爸,我也要现在看。”
“你看,孩子也想看,你回来被窝又凉不了。快去嘛,快去,快去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风铃,由白铁片连成的风铃呈钟形,中间的摆页是铜片做的,
上面有两三块绿色的霉斑。年轻健壮的罗成仁将风铃递给妻子,徐立群却看也不看,
她只是想验证一下罗成仁是不是真的对她好。罗成仁肯为她跑出去,这就够了,她
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亲呢而欣喜地看着丈夫,罗成仁身体结结实实,虽然粗鲁,
但是热情如火……这些事美好得回忆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可能是真的。
“那风铃真的又响过?我怎么没有听见?”
“确实响了,姑姑,我亲耳听见的,我还会骗你吗?”
“风铃是不会响给一个忘记它的人听的。三六年我听到过它的响声,我以为五
三年它还会响一次,可它没有,它像一个实心的秤砣,可以挂在秤杆上称西瓜。”
早已习惯了在院子里的白榆树下假寐的罗云,有一次和侄女说起这只风铃的时候,
仍然愤愤不平。
三十六年的许多个夜晚,每天躺在床上她都能听见那个丁零零的声音,声音总
在渐渐地变得沉实,变成扑沓扑沓的响声。可它就是变不成脚步声,却又不让她入
睡。夜晚在风铃声中变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