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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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渐渐地变得沉实,变成扑沓扑沓的响声。可它就是变不成脚步声,却又不让她入
睡。夜晚在风铃声中变得不安,风铃和月光同谋,搅扰着这座走向没落的庭院里一
个独守空房的团圆媳妇本不踏实的梦境。那一晚她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了,她
披衣起床,决心将那该死的响器扯下来扔到院外的阴沟里去。她起来了,推开门,
干涩的榆木门轴吱扭扭地声音格外刺耳。院子里铺满月光,清霜浮荡着扫帚梅花清
冽的芳香。霜地上,杂沓着的是崔宅雇来的护院炮手们纷乱的足印。希望在那一瞬
间像一朵从藤蔓上坠落的牵牛花般地萎掉了。
三十六年的风铃终于变成了脚步声,那是姑姑罗云自己的脚步。在无风的清晨
将烟吐出来呛红她的双眼,在那个名义上的小丈夫和女孩们的嬉闹声变成对她的奚
落,在双肩风蚀了痛彻心脾,在所有的等待和期盼都落空之后,风铃在一九三六年
冬天的夜晚变成了脚步声。罗小梅仿佛看见了风铃掩盖着的小团圆媳妇的出走。相
对于风铃,那个女孩的脚步声轻得那么微不足道。风抹掉了姑姑罗云离开崔家大院
时踩下的脚印。她逃出镇子,当风铃声换成三通河河道灌木丛中孤独的狼嚎时,罗
云伏下身去,她想她再也不会听见那风铃声了。
“风铃坏了,风铃的摆页掉了,风铃再也不会响了。”风铃真的坏掉了,坏得
不可思议,没有人碰它,它的黄铜摆页就自己折了。罗小花双手捧着生了锈的白铁
风铃,坐在窗台上。敏感的女孩双眼潮红,对着细雨迷濛的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充
满着忧伤。
于是,妹妹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定格在罗小梅的信里:“亲爱的小米,你知道吗?
我们家的风铃坏了,小花为再也听不见风铃的声音伤心极了。不知为什么,我也觉
得心里难过。”
“小梅,想念的小梅。风铃不响了,那有什么可以难过的呢?我会给你唱歌,
唱你最喜欢听的歌。”
一九七三年,一件小事也可以拨动她的心弦,陶小米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束温暖
的阳光,照亮她晦暗的童年。可这一切一切的美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为什
么会失去?风铃难道真的哑了,那所有的美妙和希望真的会永远逝去?
她坚信它会鸣响,坚信她一定会听到它清脆的声音。她凝视着风铃,透过风铃
蒙盖的铁锈,她看见它野性的过去,任由寒风吹打,自在地以自己的节奏应和自然
的回声。风铃是不会为暗哑而存在的。不错,这个镇子在那一天只有她一个人说了
真话,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从陆雅芳错愕的目光中,从韩静云不敢和她
对视的闪闪烁烁的眼神里。从那天在场的人们忍而未发的呼应声中,她看见了自己
的影像。陆雅芳被她打败了,即使算起来她也是无辜的,可那是她自找的,她应该
为此羞愧。等在拘留所里平静下来,她却不敢确定了,她真的赢了吗?她发现自己
是给这镇子抛弃了,因为,因为没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帮她。陆雅芳离开镇子,她才
给放了出来,冷静了三天的结果是产生了无尽的怨恨。当她得知陆雅芳没有在乎这
样一件小插曲,仍然和镇政府签下了投资意向时,她的嘴角只是不自觉地抽搐了几
下。回到家里,除了去采购必须的食物,她不愿意再走出院门半步,因为她已经不
再需要任何人了。她下决心不为任何一个邻居打开房门,不管他们敲得多么响。因
此,当这个大风天的早晨敲门声响过好长时间,她才想着去开门看看。她愣住了,
一百二十三号门边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菜,两个编织袋里装着过冬的土豆和萝
卜。弄明白并不是有人放错了地方,她被吓着一样跳过门槛紧紧地关上了院门。她
坐在窗前面对那只风铃时,眼泪才流了下来。泪水滂沦。
她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样应付这天早晨发生的事,但生活确确实实地又发生了
变化。她多么希望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可没有人能告诉她。她是孤零零的一个
人,面对着一只断了摆页的风铃。她爱过的人,爱过她的人,都离她而去了,这一
切的不幸都发生在那幢房子里。啊,那幢该死的房子一直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她的泪水竟然止住了,那是泪水被她直冲顶梁的
怒火烧干了。对,她要把那幢房子挪一挪,挪出一个地方来安顿自己的一颗心。她
站了起来,周身洋溢着报复的激情,她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后来,她到
底瞥见了放在门后的煤铲。
大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是什么声音?天啊,她终于听见了那盼望已久的
声音。她瞪大眼睛,她听到的的确是铃声。那只断了摆页的风铃仍然躺在窗台上,
这么激昂,这么清脆的铃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但此时她已经顾不上去分辨这铃声了,
听见了响声,这就够了。
罗小梅提上煤铲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时,五金厂新安装的电铃仍在回响。
即使弄明白了那响声,她也不会回头了。
大风过后,天空忽然出现了太阳,像一颗半生不熟的柿子挂上了中天。天气意
外地转暖了,可能是风将天刮得累了,正如疯狂忘我地颠簸过后,开始享受着愉悦
和一点满足的俯懒,太阳四周笼起了暧味的日晕。阳光并不热烈,即使如此,榆树
镇给人的感觉也仿佛一步跨过了冬天。
而春天的迹象更无处不在。护城河的河堤上,冬眠的青蛙蛰居的洞穴里冒出了
袅袅的氤氲。工商银行的楼檐板滴下了融化的雪水。有人看见百货公司和浴池之间
的那几棵柳树枝上挑满了“毛毛狗”,茸茸的柳花过早地开放足叮以让人目瞪口呆。
心急的人家为春节准备的冻豆腐化掉了,淌下卤水气味浓郁的计水,黄牛奶一样的
计水从仓房的储藏室一直流到大街上去,患了冻疮的孩子脚后跟正钻心地发痒,便
穿着棉鞋在那水洼里跳来跳去。雅芳路的居民们还看见了更惊人的情景:面色苍白
的罗小梅提着一把煤铲迎着他们走来,阳光将锹尖镀上了一层蓝锭般的光泽,那上
面的反光瞬间便将雅芳路照亮了。
花生五嫂踩着梯子用一根木棍去挑埋在房顶雪里的一块冻猪肉,猛然回头一瞥,
她就忘记了自己在于什么。她摇摇晃晃,大张着嘴巴。“天啊,罗家的丫头要干什
么!”她觉得自己只是轻轻地呻唤了一声,邻居家的鸽子便给扑拉拉地惊飞了。
西院里,杨回民听到五嫂的叫声,拖着不灵便的右腿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本来
想和五嫂开开玩笑。但他说出的话却是招呼他的儿子:“永生,你看罗家的丫头又
要干出什么事。”
罗小梅脚步踉跄,缺乏营养的虚弱的身体不停地摇摆着。先是几个小孩子扔掉
了他们玩着的木马,拖着鼻涕甩着裤裆跟了上去,他们夸张地晃荡着小屁股,左右
摇摆,学着罗小梅的步态。薛把门手里拧着一件湿衣服,她开始还为孩子们的顽皮
绽开了眼角刀刻一般的鱼尾纹,但只笑了半截,她看见了走在孩子前面的罗小梅。
她立刻收住笑,她想喊住孩子们,不让他们跟在罗小梅的后面胡闹,她不由自主地
跟了上去,却忘记了招呼孩子们,也忘记了放下手里的湿衣服。很快,又有一些孩
子跟了上去,他们仿佛是从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而他们的母亲和奶奶们也借口
追赶小孩子跟了上去。随后,男人们也上街了,有人猜出了罗小梅的用意,干脆也
提上了铁锹,提上了早已认定不会再派用场的锄头和镐头。
罗小梅没有回头,她的全身在剧烈地颤抖,抖成一枚熟透了的秋叶。几百米的
街道,似乎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当她站在陆朝臣的院子里,面对着上了铁锁的
房门,面对冬天枯死的两排小榆树,而对着屋子里遮掩着的粉红色窗帘,她冒出涔
涔的汗水,她快要虚脱了。时光在她的眼前一掠而过,她看见一群孩子提着一把把
上了锈的铁剪,在街头喝住了一个背着行李提着脸盆的老头,老头惊惺地低下一颗
生着赘肉的脑袋。那个长着几个小雀斑的翘着小鼻子的女孩哪里去了?那个穿花布
衫,梳着两条小辫的怯生生的女孩哪里去了?当年的一对小伙伴现在已隔着一层生
和死的帷幕。陶小米在看着她吗?还有徐立群,还有罗小花,你们都在看着我吗?
那你们就好好看吧!她还没想好怎么样动手,铁锹却自己扬了起来。徐立群,这一
锹是为你砸下的。煤铲砸在门楣的窗玻璃上,玻璃的碎片炸出无数道阳光。罗小花,
这一锹是为你劈下的,一九八三年的雨夜被她劈亮了,妹妹在那闪光中双眼湿润,
害羞地冲她招手。陶小米,这一锹是为你铲下的。我听见了,这不干我们的事。但
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为什么?煤铲铲在墙基石上,震得她虎口灼痛,
煤铲脱手而飞。她的耳边一连片的响了起来,她身后的铁锹、锄头、镐头、甚至斧
头,这时一齐挥动起来,人群涌了上来。罗小梅泪眼迷蒙之中向四周看看,转眼之
间,她已经被挤在激情的漩涡的边缘了。雅芳路的一场大的行动从她砍下第一锹就
已经开始了。
事后,人们已经记不清是谁第一个冲进了屋子,但肯定是箍桶匠家的孙子用斧
头劈落了房门的铁锁。人们记得更清楚的是,从屋子里给扔出来的第一样东西是陆
朝臣的照片。镶照片的镜框和玻璃甩在石头上摔得粉碎。然后是那些伪造的奖状,
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窗帘盒、脸盆架、衣帽钩、香皂盒、茶杯盖,包括所有能扔
出来的东西,都给人们胡乱地抛在阳光下面。扔在院子里的东西立刻被无数双大小
不一的鞋子践踏上去。薛把门的儿子和胖子朱利勇敢地攀上房顶,房脊瓦噼噼啪啪,
一块块地粉碎了。很快又有几个人攀了上去,一把把苦房草带着霉烂的腐味给疯洒
下来,房顶上烟尘四起。
杨永生在院子里挖下了第一锹,于是许多把煤铲、镐头、锄头、连菜刀也挥动
起来。院子当中很快就给挖出了一个大坑,坑里挖出的土埋葬了那两排小榆树。然
后,人们将院子里所有的破烂一古脑地扔进坑里,仿佛那是一个垃圾场。罗小梅重
又成了事件的中心,幼儿园的园长将一盒火柴塞到她的手里,怕她点不着,杨永生
又找来一块油毡纸。罗小梅点燃了火把。她将火把向坑里扔去。火烧起来了。火光
将人们的脸照亮了,辉映着兴奋的光芒。坑里的东西给点燃了,那些垃圾是这样的
容易焚烧。很快就窜起了火苗,火星四溅,黄烟翻滚。
胖子朱利、酒厂的几个工人,还有几个半大小子,他们还在上边拆着房子,烟
雾呛得他们咳嗽,他们仍然不断地将房顶拆下来的接近腐烂的木椽、板条、油毡纸
扔下房子,它们也一古脑地给投进了火堆。在房顶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等人们意识
到危险时,那幢老房子已像一条破船一样颠簸摇晃起来、房子在人们的恐惧惊骇的
叫声中轰然倾倒。火光中,上漫灰扬。这时,所有的叫声都戛然而止。
只有火在嘶鸣,烟在缭绕。
这时,人们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空飘起了雪花,雪片漫天飞扬。火堆
上方,雪花在五十米高的地方变成了细雨,在二十米高的地方变成了雾气。火光如
此眩目炙人,烧掉了坑中的垃圾和杂物,也烧掉了人们心中的芥蒂,烧掉了一切罪
恶、冷漠、猜忌、怨恨、贪欲。火光像一个君临的精灵,光芒普照四方,照亮了过
去,照亮了未来,也照亮了现在。人们就站在那里看着火在燃烧,看着烟尘中的落
雪。
当这一切变得难以收拾的时候,消防车的声音凄厉地传来。人群出现了短暂的
骚乱。但仍然没有人离去。因为没有谁肯放弃目睹这镇子上一场惊人事件的机会。
明天,这里将被白雪全部覆盖,这里将出现一片空明。虽然倒塌的房子和院子
里掘出的深坑不过是将这镇子撕开了一个小洞,对镇子的全貌没有多少改变,但它
改变的是人们的内心。人们感到了轻松、晴朗,感到了空旷的欢乐。
第六章
一九九六年秋天的榆树镇已没有了满大街纷飞的榆钱,金黄的榆钱随着最后一
批白榆树的消失而消失了。但是清洁工们并没有感到轻松,镇子正向城市的方向迈
进,林立的脚手架制造着更多的灰尘和垃圾。镇子里已经有了六层的楼房,中心市
场里有人出售生长在南方的荔枝。冰淇淋机和刨冰机并排立着,冰水的内容变成了
可口可乐,老年人嫌这咖啡色的冰水杀口,向孩子们讲述香精水的味道,可孩子们
毫不理会,因为他们迷上了变形金刚和彩色的不干胶。只要给买就笑,不给买就又
哭又闹。录像厅和弹子机如雨后春笋般地长出来,赤裸裸的招贴画和公安局扫黄打
非的公告贴在一起。比录像厅和游戏厅更多的是各种名称的卡拉OK包房,走在大街
上,听着同一首歌曲被不同的喉咙吼出各种味道,是一件十分有趣又十分闹心的事。
那些外地的民工大多出入各种录像厅,花上两块钱的门票,能看一部刺激的片子使
他们乐此不疲,电影院相对冷落一些,但票价涨得惊人,游戏厅里总是聚着一群群
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再就是歪叼着烟卷围着花丝巾喝得醉熏熏的年轻人。在玩腻了
的间隙,他们便对着街上衣服越穿越少的女孩子打口哨。
女孩子们穿着无袖无领的汗衫,上面印着港台流行的影星歌星,她们并不讨厌
小伙子们的打情骂俏,反而将胸脯挺得更高屁股扭得更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出
魅力。在她们身后,那帮坏小子们却在猜测她们是不是“鸡”,商量着要多少钱才
能打一“炮”,为着粗俗的玩笑露出紫红的牙床子和刷白的板牙。
只有那些穿黑着蓝的老年人,还在怀念着白榆树。但他们只能找那些无聊的又
有些傻气的外地民工扯闲片,给他们讲述镇子的过去。那些民工们对他们的故事其
实没多大兴趣,是乡下人的纯朴和进城的新奇让他们耐住了性子。但故事总有听腻
讲腻的时候,老人们便佝偻着腰聚去博物馆广场。光秃秃的广场又让他们心情不快,
在光光的日头下面,他们议论起夏天的那场大火。
将博物馆变成了“梦巴黎夜总会”,是陆雅芳对榆树镇唯一的投资。在这位榆
树镇的后代的建议下,镇政府砍掉了所有的白榆树,从外面购进大批的法国梧桐,
那些梧桐树因为气候不适移植没有几天便死掉了。陆雅芳和镇政府签署了博物馆的
承租合同,雇佣了一个劳改释放犯(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个人也是一名强奸犯)做
了夜总会的经理。上窜下跳费尽心机的韩静云被抛在一边大为不满,进行了种种阻
挠,后来还是她将博物馆租给了陆雅芳。
那场大火之后,王守仁和韩静云被请上了法院的被告席,榆树镇镇政府的集体
受贿案被公诸于世。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因为做证的就是那位外商陆雅芳本人。
法庭宣读的陆雅芳的信中清楚地写着她承租博物馆的经过和她行贿的数目。
“梦巴黎夜总会”曾使榆树镇名噪一时,甚至省城的客人也不辞辛苦地坐五六
个小时的车到镇上来,他们拿出成叠的钱要求开房,只求在这住上一晚。不断地有
传闻成为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