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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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重负的时候才抖一下。街上也是行人寥寥,红旗饭店的烟囱都不冒烟了,而粮店
和副食店还在正常营业,但不到万不得已,比如断了粮或来了客人,人们是绝不会
有去那里看看的心情。
专政路一百二十三号,罗云在大声咳嗽,这样的天气里她没法走去喝杂碎汤了,
偏巧,早晨她去厕所,白榆树上掉下来一只冻死的花翎喜鹊。这是一只老喜鹊,黑
硬的爪子就像铁丝一样,羽毛却脆得很,一折就断。她倒了一锅水,架起木样炖这
只老喜鹊。
她烧了一个小时,徐立群的房里传出了骂声,又过了半个小时,罗成仁走进了
罗云的屋子。罗成仁面色灰白,抄着袖,棉裤的膝盖处露出了旧的棉花,他瞪着混
浊的眼睛看了姐姐一会儿,就坐在罗云身边的小凳上。
“煮的什么?香不香?”罗成仁吸吸鼻子,凑到灶口点着烟卷。罗云怜悯地看
着弟弟,罗成仁的窝囊样真让她难受。她抢白道:“你不会自己闻吗?还问香不香。”
罗成仁尴尬地笑笑,叭叭地抽烟,“姐姐真是好生活,锅里是肉吧,人们都说
你总下红旗饭店。”
“我就是愿意喝那儿的汤,让别人说去。”罗云顿一顿,疑惑地说:“怕不是
别人说吧?是不是你那个小妈又嚼舌头?”
“你看,你看。”罗成仁摊摊双手。
“直说吧,她打发你来让你说什么?”
罗成仁走到门口又站住,很难为情地说:“姐。”叫了一声,吞吞吐吐地再不
说了。
罗云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气鼓鼓地说:“该不是怕我用多了柴禾吧?”
罗成仁脸就红了,尴尬地笑笑,后来咬咬牙说:“姐,你烧吧,别管那个娘们
儿,要不是看她怀着孩子,我揍扁了她。”
罗云看看弟弟,冷笑了一声,走出门去,又从柴堆里抱出几块木柈,走在院子
里故意弄得山响。边走边说:“谁住不惯就搬出去,谁也没请你,没有柴禾就烧大
腿,一身骚油点火保管旺相。”
徐立群在屋子里听着,脸色气得发青,强忍着不去应声,看着徐立群气愤的模
样,罗小梅莫名其妙地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况且她已经写完一封信,就不自觉地
笑出了声。
徐立群看她几眼,罗小梅噤了声,脸红红地抿住嘴角。徐立群又看她一会儿,
突然从身后抓起一把扫炕苕帚扔过去,罗小梅机灵地躲过,跑出门去了。
灶坑倒烟,罗云正站在门口的通风处看雪,她招呼罗小梅:“丫头,过来,你
过来一下,你没听见吗?丫头。”
罗小梅愣了一下,极不情愿地冒着雪走过来。
“丫头,替我去买点酱油。”罗云翻开一个缝着五角星的布线包,拿出一毛钱,
“买一碗就行,剩下的给你。”
罗小梅看看她手里的钱,心里一动,故意不屑地说:“我要帮我妈做饭呢,这
么冷的天,麻雀都不往外飞,我的草鞋还露后跟呢!我不去。”
罗云讨好地说:“好丫头,替始跑一趟。”
“用到我了说我好,用不着连理都不理,你当是哄小孩子吗?”
“死丫头,你还拿起搪了,好,好,我不用你。”
“唉,替你跑一趟吧!”罗小梅从姑姑手里抓过钱和瓶子,她想,反正也要到
邮局去。她凑到罗云的耳边说:“告诉你,我也讨厌徐立群。”
罗小梅去邮局的路上,遇到了雀斑男孩。雀斑男孩戴着一顶狗皮帽,头上捂得
严严实实,下面却赤脚趿拉着一双黄胶鞋,是当兵的穿的那种,雀斑男孩拖着鼻涕
缩脖抄袖迎面走来。
猛然间看见罗小梅,吓了一跳,他转身想要逃开,罗小梅喝住了他。
雀斑男孩见走不脱,就站住,挺挺胸脯,天太冷了,他的声音虚弱得很,“闪
开,当心、当心我揍扁了你。”
罗小梅听出他的声音发抖,再说她比他要高出一头呢,她嘲笑说:“揍扁了我,
当心我拧断你的胳膊。”
“你真要干架吗?好男不和女斗,我今天饶了你。”雀斑男孩逞着脸面,表情
却分明是在求饶,他可能很为自己害羞,脚使劲地踩着雪窝子。
罗小梅想起陶小米那天搂着树笑的模样,看看眼前神色慌张的雀斑男孩,她强
忍住笑,继续吓唬他:“你的那帮狐朋狗友呢?今天可没人帮你。”她举起了瓶子。
雀斑男孩彻底求饶了,“你真的要打我吗?”他嘟囔说,“那天又不是我要截
你,是他们逼我的。”
“逼你吃屎你也吃吗?我现在也迈你。”
雀斑男孩看看罗小梅手里的信,很大人地讨好说:“你饶了我,咱们交个朋友,
我帮你送信。”
“帮我送信?你知道我的信要寄给谁?”
“不就是那个瘦高的女生吗?她家离我姥姥家不远。我昨天还看见过她。”
“你不怕她抓住揍你吗?”
“现在不怕了,”雀斑男孩看见罗小梅笑了,他放下心来,说:“咱们现在是
一伙了,我给你当通信员。”他想的仍然是游戏。罗小梅觉得他真是傻得可爱。
一九八三年夏天,罗小梅差点成了寡妇,没有成为寡妇的原因是在她婚期迫近
的时候,新郎武强出了车祸。在那段伤心的日子里,罗小梅把和武强有关的物品统
统烧掉了,只留下了她和陶小米之间的信件,这些信大部分是武强给她们传递的,
武强就是当年的雀斑男孩。
那些天罗小梅就是靠这些记录着友谊的信件度过的。她们之间的通信像情书一
样充满了牵挂和爱恋之情,虽然相隔咫尺,她们有时还亲自把写的信交到对方手上,
但她们对这种交往乐此不疲。
罗小梅在信中写道:“好不容易交了你这样一个好朋友,我真怕让别人把你夺
走,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快乐。这两天我太寂寞了。见不到你,我就把自己关在屋
里,连我妈我都懒得看见。昏昏沉沉地度过一天,昨天我又把饭烧糊了。”
虽然她把寂寞两字写成了记默,糊字还用了拼音,但这并没有影响和陶小米的
交流。
陶小米给她的信中这样写道:“小梅,你真的觉得我会离你而去吗?我会不故
(顾)我们的友谊吗?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们要让最美好的东西永久。”陶小米
还抄录了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友谊顾(故),二者皆可抛!”
署名是“你的最亲密的伙伴,对你永不变心的人”。
于是,在下一封信里,罗小梅也为她抄写了看来是很好的句子,比如:“花有
重开日,人无再少时。”“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等等,她在许多
句子下面加了大个的着重号和横线。
友情还差点让她们成了诗人,陶小米赠给罗小梅这样的诗句:“人生难得相知
友,但愿与君相依守。携手路过艰和险,留得真情在人间。”
罗小梅则回赠她:“竟(尽)管有时我难过姑(孤)记(寂),我不悔,虽然
我的目标还没有达到。我还有真情,因为心中有你。我还很坚强,只要你别把我忘
记。”
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友谊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易碎的美丽的花瓶,好像谁在上面
轻轻拍打一下都会破碎,因此两个人小心翼翼,彼此悬着一颗心。
春天就在她们通信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来临了,街上的白榆树长满了紫红的叶芽,
柳树笼着嫩黄的烟了。田野里积了一冬的雪正在迅速消融,镇外三通河的沿流水在
冰上溢满了河道。
星期一中午,武强捎来陶小米的信,陶小米在信上写她将从星期三早晨起每天
出来跑步。她说:“你愿意跟我一起跑吗?每天早上六点我出去跑步,除非下雨,
星期日也跑。”她在时间下面加了一条横线,表明自己的决心。
但是,罗小梅已经等不到星期三的早晨了,她放下陶小米的信就提笔写了回信。
信的内容当然还像前些次那样洋溢着思念之情,还有心里的苦闷。她发现自从她们
要好以来,她对母亲徐立群的怪戾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她迫切地需要倾述,只有倾
述才是最最重要的。
当她写到最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喊出了声:“我不往下写了,我现在
就要去看你,现在就去!”
城南的这一片胡同里住的大部分都是菜农,护城河隔着一道旧城墙肮脏地流过,
护城河连接着镇子的几十条下水道,水色发黑,上面飘浮着一片片绽着蓝色的金属
般光亮的油污。菜农的户口本既区别于标准城里人的红色,也不是乡下的蓝色,他
们的证件是白色,这里因此被称为白卡片区。
持白卡片的人们普遍的特点是衣衫破旧。他们不讲究地高挽着裤脚,光着的沾
有泥巴的脚杆插进胶鞋。他们的住处也极混乱。胡同里堆塞着木拌、煤堆和坛坛罐
罐,还有分明是抬来的破烂货,汪着泔水的排水沟边斜立着几块碎了边的石棉瓦,
打破一半的陶瓷烟囱管子,障子上晾晒着打着补丁的发黄的旧塑料布,这是菜农用
来种蔬菜罩大棚的用具。更糟糕的是,宽敞一点的人家都修有一个粪窖,储存着大
量的农家肥。粪便的味道冲破盖着的旧竹席,直扑人们的鼻孔。城南一带的胡同给
人的印象极其困窘。
罗小梅在混乱的胡同里乱撞了一气,胡同里游荡的野狗和歪戴帽子的男孩令她
心惊胆颤。碰了几次壁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她和陶小米相识的几个月里,陶小米
从没有过要领她到家里做客的允诺,她竟然没有陶小米家的详细地址,她对陶小米
的情况知之甚少,这使她大大地吃了一惊,她后悔没有向雀斑男孩好好打听打听,
连陶小米的家住在哪儿她都没有问过。她们算什么好朋友呢?懊丧之中她猛地想起,
她们最初的几次通信,陶小米留给她的是她母亲的地址。
利民福利厂倒不难打听,护城壕边上的一幢旧砖房的门口就挂着块牌子。这家
街道办的小厂只有这一幢和铁道守护人的房子一般大小的地方。里面住着一个老头,
耳聋,戴着花镜,看人时低下头,混浊的目光从眼镜框上面投过来,他负责收活和
清点成品。这家生产纸盒的福利厂的车间实际上是在工人们自家的炕头上。“姑娘,
你来的正好,”聋子老头看见罗小梅站在门口,他从炕上拿起一块红布,声音沙哑
地说:“帮帮忙,帮我把袖标戴上。”
“你能告诉我王秀兰家住在哪儿吗?”聋子老头颤抖的嘴角让罗小梅很害怕,
她想起了镇子里流传一时的老头拐骗小女孩的故事。
“什么?你说什么?哦,你要糊纸盒?这可不行,你太小了。”
“我不糊纸盒,我问王秀兰家住哪儿。”
“你家住哪儿也不行啊,小姑娘,我做不了主,你看我是个善良的人。”老头
絮絮叨叨地说,“我真想帮你的忙,我孙女和你一般大,住在沈阳,我有三年没见
到她了,可收留人这么大的事要问街道的刘主任。”
“我不做工,我找人。”罗小梅着急地说。
“找人?找人也不行,嘿嘿嘿,”老头沙哑地笑了,“要在前几年我就能替你
说上话,我和那个老扌汇儿(镇子上对老年妇女轻蔑的称呼)好着呢!不瞒你说,
丫头,我们还差点那个呢!现在不行喽,老喽!”
罗小梅转身逃开了,她吓得喘不过气来,她跑出老远,还听到那个老头在后面
喊她:“别跑呀,丫头,姑娘,帮我把值班袖标戴上,帮我戴上。”
工人们下班的时候,罗小梅对找到陶小米彻底失去了信心。从福利厂逃出来,
她又在这一片胡同里转悠了两个小时,盼望着和陶小米不期而遇,哪怕遇到雀斑男
孩也好,她最后失望了,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她走过一家豆腐店的后面,忽然听见
有人喊话:“喂,喂。”
她回过头,声音是从两扇旧板门后面传出的,她转身想要走开,那个声音又喊
她:“喂,喂,喊你哪!”
罗小梅看见门缝里伸出一只小手,“喊我吗?”她问。
“对,除了你还有谁,你过来一下,好姐姐,你过来一下。”
门后面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头发蓬乱,苍白的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容。
小男孩说:“好姐姐,陪我说一会儿话吧,锁在家里我要闷死了。”
罗小梅这才注意到门上挂着一把锁头。男孩子把门缝扒大,惹人爱怜地做着鬼
脸。
“你叫什么名?怎么给锁在家里?”
“我妈怕我被偷走呗!我嘛,姓于,干勾于的于。”他边说边勾着小手指。
罗小梅心里一动,随口问道:“那你认识陶小米吗?梳着小辫,年龄和我一边
大。”
“你找陶小米干什么?”男孩子脸色阴沉起来。
“这么说你认识她,她家住在哪儿?”
罗小梅惊喜地凑上前去拉住男孩的小手。
“你肯定是罗小梅,陶小米跟我说起过你,现在她已经不是我姐姐了,”男孩
子愤恨地说,“我妈不让我再叫她姐了,她昨天和那个不要脸的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谁是不要脸的?”
“还有谁,陶长明,他回南方了,他不是我爸了。”
罗小梅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她不知道两天之中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虽然
她还没弄明白陶小米的家出了什么事,可陶小米没告诉她一声就走了,这意外的打
击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卡在了嗓子里,噎得她鼻子发酸。
“我妈怕我被那个不要脸的领走,就把我锁在家里,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去
买菜了。好姐姐,帮我买块糖吧!我就想出去买糖。”
罗小梅没接男孩递给她的一个硬币,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水果糖,这是她替姑
姑罗云跑腿的奖赏,她藏在书包里怕妹妹发现,她想和陶小米分享。没想到,陶小
米已经走了。
罗小梅疲惫地走回专政路,她怎么也不相信陶小米会不打声招呼就离开的事实,
陶小米怎么可以这么做呢?她这样诚心诚意地对她,却被她当成了可以随便捡起抛
出的布口袋,这么一想,就忍不住酸涩。酸涩的劲儿还没过,她又替陶小米着想起
来,她也许真的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或许很快就会接到她的信。陶小米在信里一定
还会称呼她最亲爱的朋友,说离开时怎么急于向她告别,并且跑出去时忘了戴头巾,
风特别大,天又下着雨,她摔了很多跟头,手擦在泥地上出了血,可她却没在家,
她失望地往回走,难过地哭了。或者,或者她出了意外的事故,比如让自行车撞了,
没法再去专政路见她。
罗小梅被自己的遐想弄得更加难受。这回她忍不住自怜地流了泪。
罗小梅走过镇医院旁边的人工湖。湖水泛着微寒的涟漪,这里原来是一个水塘,
夏天湖边长满蒲草,里面扔着死猫烂狗,镇医院生下的死婴也扔在里面,散发着热
哄哄温吞吞的臭味儿,这几年好一些,湖面拓了一些,就叫做湖了,起了一个很时
髦的名:向阳湖,并在狭窄处修了一座水泥拱桥,水也干净了许多。罗小梅在桥上
站了一会儿,湖里的水很浅,泛着灰色。这里是她和陶小米经常逗留的地方,她们
倚着桥栏杆比赛嗑瓜子的速度,看着在水面上打转的瓜子皮,小声地说悄悄话。她
们还一起嘲笑过一个叫杨红的女同学。
“杨红用的纸有血,那么多的血。”一次,陶小米神秘地告诉她。
“她受伤了吗?”她傻乎乎地问。
“你可真笨,又不是碰破鼻子,怎么叫受伤?我说的是上厕所用的纸。”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