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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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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四号接见室,他见到了小云。小云穿着红格子衬衣,黑色的裤子,腰扎皮带,拖着两根长辫,双腮红扑扑的,不知道是特别健康或者是害羞。大炮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看着,两手一会放在桌上,一会放在桌下,一会想去抓小云的手,一会又害怕地缩回来。总之,那天他的手就不像是他身上的组成部分,怎么放怎么别扭。小云低着头,用手指玩着辫梢:“你怎么舍得给我买这么好的衣服?”
  大炮一愣,嘿嘿地笑着:“没、没什么?你穿得还合身吧?”
  “你没长眼睛吗?”
  大炮把小云身上的衣裤看了一遍:“真好看。”
  “当初你要是舍得买这么一套衣服给我,我就不会告你了。”
  一刹那,大炮的手终于找到了位置,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脑门上:“你这是真话吗?”
  “李大哥,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了。”
  “哎!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就是卖房子也要给你买一套新衣裳。”
  “你不知道姑娘……会害羞吗?”
  大炮又拍了几下脑门:“你这衣服……是怎、怎么收到的?”
  “是那个叫陆小燕的姑娘转给我的,她是你什么人呀?对你那么好。开始我还骂她,后来她带了衣服,我才知道她是个好人。”
  “她真是个好人呢!” 
  李大炮把尿壶塞到我的鸟仔上,嘴里不停地唠叨:“广贤,你说我当初为什么就没想到给她买一套衣服呢?”
  “有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总是想不到,后来想到又不来及。大炮,我……”
  “你我我我的,都我了半年,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不就帮你接点尿吗?这点功劳哪抵得上陆小燕对我的大恩大德。”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我不说出来心里就像猫抓那样难受,说出来吧,又怕你生气。”
  “嗨,倒霉的事我全碰上了,哪还有什么能让我生气的?”
  “你逃跑那天,我去找贾管教了。如果我不去找他,也许你能跑出去,真对不起。”
  他的眼睛一瞪:“你竟然敢出卖老子?你真他*的不是人!”
  “请你原谅。”
  “原谅你妈个叉,晓不晓得,你让老子多蹲了三年!”他一声怒吼,用力抽出尿壶,把里面的尿全部倒在我烧伤的脚面,然后再把尿壶掼到地上,愤愤地走出去。一股痛从我的脚面蔓延,直刺心脏。我痛得全身抽搐,身体蜷缩,差一点就晕了过去。假若我知道会有这么厉害的痛,打死也不会说出告密的事。我哟哟的尖叫,痛着,后悔着。
  一个小时之后,肉体的剧痛慢慢地减弱,我的心里反而踏实了,压在胸口的石头也卸了下来。李大炮肯定会难受,这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难受,但是我相信他痛一阵子就会原谅我,好像刚才淋了尿的脚,只要给那么几个小时,痛就会过去。晚上,李大炮和侯志坐在我身边,问我得了什么好处,减了几年刑?我说:“两年。”他们每人在我的脸上吐了一泡口水,然后李大炮向全监舍宣布:“曾麻赖是一条没有长脚的虫,是叛徒、内奸、公贼,你们谁要是搭理他,先得问我的拳头。”
  我抹掉脸上的口水,感到受了八辈子的污辱。我说:“大炮,你太不义气了。是谁去帮你找罗小云?是谁劝你不要逃跑?还有谁天天孝敬你香烟?这些你怎么都不记得了?”
  “小子,你记稳了,好事做了十箩筐,抵不得恶事做一桩。你让我和侯志多坐了五年牢,不宰你就算是礼貌了。”
  我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知道你才芝麻大的气量,我就不应该告诉你。我真不该告诉你!”
  “活该!你不告诉我,我还好受些。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忍不住那个屁,才被他们抓着的。没想到,你早已经告密了。你让我连骂自己都没法骂了,能不叫人恨你吗?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他在我烧伤的地方拍了一掌,痛得我大叫:“妈呀!”
  李大炮这边再也没人敢照顾我,贾管教把我换到另一个监舍,改由盗窃犯孙南照料。烧伤没有白烧,痊愈之后,我调回装配车间工作,上面给我又减去一年徒刑。这样,我逃跑加上去的那三年刑期,因为告发李大炮和烧伤,全部又减了下来,就像有首歌里唱的那样:“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初由于不听小燕劝告,折腾出这么多伤筋动骨的事,按一按心里的计算器,才发现自己真是亏死了!但是李大炮和侯志还不想让我结账,他们一直在寻找加大我成本的机会。
  有一天,他们在虚掩的厕所门上放了一盆大粪。他们告诉旁边的人暂时不要上厕所,于是这个消息被大家的嘴巴悄悄传递,就像要闹暴动那样神秘。装配车间的人交头接耳,眼神怪异,有几个平时尿频的,对我指手画脚:“你看你的手笨成了什么样子,还不如滚到厕所里抽烟去。”孙南对我眨眨眼,仿佛要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使用这间厕所的共有三个车间差不多四十号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厕所的秘密。他们像不透风的墙,步调一致,思想统一,这除了说明没有他们干不了事之外,还说明我在他们中间孤立无援。在他们的盼望中,我的尿终于胀了,于是我丢下钳子,朝厕所走去。当我把门推开,一盆大粪当头淋了下来,我的头发、脖子上顿时臭气熏天。几乎在盆落下的同时,我听到三个车间里发出了整齐的笑声。这时我才明白在这一群人中间,我没有一个朋友,因为我是一个告密者。我如果不告发李大炮,如果不把告他的事告诉他,那么这一盆大粪就不可能从天而降!
  这三个车间的人在第二年秋天策划了一起集体逃跑事件,但是他们还没跑到门口,有的就倒下了,被拖回来的也加了刑期。他们跑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装配车间拧着螺丝钉,即使外面传来了枪声,我也没抬头,不是吹,连眼皮都没眨一眨。我能镇静自若,完全是因为现实这个老师教的。知道吗?一个人做了太多后悔的事,就再也不想后悔了!何况熬过两年,我就可以刑满释放,跟小燕堂堂正正地结婚过日子,傻瓜才会跟他们一起冒险呢。
  
  身体
  
  在服刑的最后两年里,我总是倒着计算时间:小燕送棉帽来的时候,离我刑满释放还差一年零二百三十天;我爸在车间摔倒时,我的刑期还余一年零一百八十七天;我把小燕的无名指捏断那天,还欠刑期一年零一百三十七日;百家和小池到杯山来看我时,我的刑期还剩一年零六十五天……
  那天,百家和小池的脸都挂着喜气,特别是小池的脸,比我过去跟她做同学时还要红扑扑。他们理所当然红扑扑,因为他们都回城了,百家去百货公司顶他爸的职,做会计,小池因参加市里的画展获了三等奖,所以在市文化馆找到了工作。当小池喜滋滋地掏出那个获奖证书时,我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我说:“当初,真该跟你们一起去插队,不敢指望当画家,至少也不会落到坐牢的地步……”
  小池说:“活该!当时我不是没劝过你。”
  我说:“百家,你告诉小池了吗?”
  百家说:“告诉什么?”
  我说:“难道你没告诉她我是被张闹陷害的?”
  百家说:“十年牢你都坐了九年,告不告诉都这么回事了。”
  我说:“你真不够朋友,别人你没空去说,怎么连睡在你身边的老婆都不帮我说一句?你这不是成心让同学们把我当强奸犯吗?”
  百家说:“奇怪了,你不强奸,干吗要钻到别人的屋里去?”
  你听听,你听听,这像是朋友说出来的话吗?这简直是满嘴喷粪,把整个接待室都熏臭了。我听到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头皮下的血管鼓了起来,眼珠子都气痛了。我扬手扇过去,叭地一响,于百家的脸歪了。他举起拳头准备还击,被小池死死拖住。小池把他推出接见室,然后一个人走回来,坐在我对面:“广贤,你太冲动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百家对这个案件最清楚,我甚至认为就是我爸把我当强奸犯了,百家也不会,没想到……”
  “你真没强奸?”
  “难道连你也不相信?”
  “那你也不至于打人呀。”
  “这算是便宜他了,你哪知道,当初就是他写信煽动我那么做的,连抽第几根窗条,连抽窗条时要闭上眼睛都是他教的。”
  小池忽地提高嗓门:“难道连强奸也是他教的吗?”
  “我没强奸。”
  “没强奸你干吗老老实实地坐了九年?除非你是傻瓜。”
  “你说对了,我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曾傻瓜,如果你没强奸,那就请个律师让我看看,你要是连律师都不敢请,谁会相信你不是强奸犯?”
  “除非张闹翻供,否则请十个律师也没有用。你告诉那个姓张的烂货,等我出去之后饶不了她!”
  当晚,我坐在监舍里发呆,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头发上全是烟雾,地上全是烟头。我隐约感到外面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知青回城了,画画又重新被当职业了……也许我的案件真有可能翻过来了。第二天我去找贾管教给我拿主意,他说多年的媳妇都熬成了婆,何必再花钱请律师。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十年不十年的问题,而是我清不清白的问题。贾管教说反正离你出去还剩一年零六十四天,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给小燕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信,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找一个律师。但是信还没寄到她手上,她就已经到杯山来看我了。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衣,两腮涂了过多的胭脂,嘴唇擦了口红,身上发出香气。我抽了抽鼻子:“看看你这身臭资产阶级的扮相,就不怕挨批斗?”
  她掏出一瓶香水,往我的头上洒了几滴:“现在满街都是红裙子,洒香水、擦口红再也不用害怕了。”
  “还真变了?”
  “可不是吗,连台湾的歌曲都可以唱了。”
  “那你抓紧时间给我找个律师。”
  她睁大眼睛:“干吗要找律师?不就剩下一年零六十天了吗?”
  “就是剩下一天,你也得帮我找。我总不能背着一个强奸犯的名声出去,你也不想嫁给一个强奸犯吧?”
  “无所谓,都习惯了,谁不知道我跟了一个强奸犯呀。”
  “你才是强奸犯!”我一声怒吼,吓得她的眼皮直跳,吐出来的舌头缩得比电还快。 
  万万没想到,我的刑期还剩下一百零七天的日子,张闹给我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至今我还能倒背如流:
  曾广贤:
  你好!我是省文艺思想宣传队的张闹。你还记得我吗?
  自从你被判刑之后,我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嘴巴都起了泡泡。我多次走到法院门口,想去改口供,但是我没有勇气否定自己,我害怕,我害羞,我无知,让你白白坐了这么多年的牢,你一定恨死我了。
  如果你愿意,我很想跟你详谈一次。需要的话,我可以厚起脸皮到法庭给你作证,我会告诉他们九年前的那个夜晚是一场误会,你没有强奸我。这辈子我没做过任何亏心事,独独就做了你这一件,真对不起啦!
  等你的回音。祝你愉快!
  张闹
  我把信笺捂在脸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我劝自己别哭,这么多年来比这更委屈的事难道还少吗?但是泪水它就是不听话,好像冲破了阀门,哗哗地流淌,把信笺当成了手帕。室友们围上来,像看猴子那样看我。孙南掰开我捂在脸上的手,拿过信笺,惊叫:“大哥,这上面写的什么呀?”我立即中止哭泣,抓过信笺一看,上面的字一遍模糊,有的变成一团云,有的变成一辆车,有的干脆四不像,但是一律都变粗变大,仿佛工作报告里的统计数字。我叫了一声“完了”,便哆嗦着手划燃一根火柴,放到信笺下面去烤,火柴只燃了不到一秒钟就熄灭。我说:“孙南,快帮我烤烤,这可是能把我洗干净的证据。”孙南点了一支烟,放到信笺下,我也点了一支放下去。室友们一个接一个点燃香烟,先用嘴巴吸红烟头,再放到信笺下。只一会工夫,信笺下就集中了十几只手,每一只手上都捏着烧红的烟头,烟头一闪一闪的,腾起团团烟雾,把信笺整个淹没。如果某一支烟头将要熄灭,拿它的人就抽出来狠狠地吸几口,又放回来。十几只烟烧完了,也没把信笺烤干。我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它点燃,慢慢地烤,总算把信笺烤硬了,烤黄了。
  孙南说:“这么好的衣服都赔进去了,这信就这么值钱?”
  我拍拍信笺:“你好好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孙南把头凑过来,看了一会:“嗨,我还以为是表扬信,原来还是说你强奸她。”
  我把信笺抬起来,目光飞快地搜索,发现“你没有强奸我”变成了“你强奸我”,“没有”那两个字变成了一团墨迹。我点了点那团墨迹:“这不是有两个字吗?”
  孙南说:“谁知道那是什么字呀?”
  “‘没有’,这两个字是‘没有’。”
  “我还以为是‘狠心’呢。”
  “你怎么就看出‘狠心’了?”
  “我是瞎猜的。”
  我把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每一行都有三四个地方变成了墨迹,读起来断断续续的,只剩下大概意思。我把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为什么要流猫尿?我要是不流猫尿,这信怎么会打湿?信要是不打湿,我怎么会赔上一件衣服?真他*的发癫!”说这话时,我没忘记往自己的脸上追加几个巴掌。孙南把信捡起来,用手抚平,递给我:“留个纪念吧。”我抓过信,狠狠地撕了两把,忽地停住……也许我又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了,信尽管有些模糊,但至少还能看得出是一封道歉信,这总比自己去跟别人说自己不是强奸犯有说服力。这么一想,我把碎纸片塞进了衣兜。第二天中午,我吃饭的时候故意留了一口。我把那口米饭捏成浆糊,然后再把撕碎的信粘贴在一张白纸上。
  信比原来厚了、重了,我让每一个室友都看了一遍,并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模糊得最严重的两个字是“没有”。他们说既然有了这封信,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这里是酒席你非得吃饱吗?难道这里是女朋友舍不得离开吗?他们的话像鞭子抽着我的脊背,我打着手电筒给张闹写了一封信,希望她尽快来跟我详谈。第二天,我拿着张闹给我的信去找贾管教。贾管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填空,把那一团团墨迹全变成了字。贾管教说:“既然这样,我给你往上反映反映,如果情况属实,你就可以提前释放。”我把头弯到膝盖,给贾管教深深地鞠了一躬。
  每天我都挑最干净的衣服穿上,生怕张闹突然袭击。但是张闹迟迟不来,我剩下的刑期从一百天减到了九十九天、九十八天、九十七天……她还是没来,好像一写完信她就吃了安眠药,也许是变卦了,或者我的信件丢失了?于是,我又给她写了两封信,每封信上都贴了两份邮票。时间一天天地递减,结果她还是没来,我想洗刷罪名的迫切心情慢慢地刹住,转而被另一个问题缠绕:“她为什么不来?既然信都写了,她为什么不来?难道是怕我真的强奸她吗?”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把我的脑袋弄大了,甚至是弄痛了,但是我不是一个没受过委屈的人,什么样的冤枉我没见过?比起当初她陷害我,现在的不守信用只不过是一根头发。我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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