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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蒋光慈文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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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恰克将军将白根升为团长,嘉奖他的英勇。我不禁暗自庆幸,庆幸我有这样一个光荣的丈夫,为祖国而战的英雄。但是同时,我感觉到他的心性越过越残酷,这实在是令我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他从乡间捉来许多老实的,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有的是胡须的老头子,有的是少年人。他们被绳索缚着,就如一队猪牛也似的,一队被牵入屠场的猪牛“你把这些可怜的乡下人捉来干什么呢?”我问。
  白根很得意地,眼中冒着凶光地笑着;
  “可怜的乡下人?他们都是可恶的波尔雪委克呵。他们捣乱我们的后方呢,你晓得吗?现在我要教训教训他们”
  “你将怎样教训他们呢?”
  “枪毙!”
  “白根!你疯了吗?这些可怜的乡下人,你把他们枪毙了干什么呢?你千万别要这样做罢!我的亲爱的,我请求你!”
  “亲爱的,你完全不懂得呵!现在是这样的时候,怜悯是不应当存在的了。我们不应当怜悯他们,他们要推翻我们,他们要夺我们的幸福,要夺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还能怜悯他们吗?不是他们把我们消灭,就是我们把他们消灭,怜悯是用不着的”
  我听了白根的话,沉默着低下头来。我没有再说什么话,回到自己的房里。我的心神一面是很恍惚的,迷茫地摇荡着,一面又是很清晰的,从前从没有这样清晰过。我明白了白根的话,我明白了残酷的历史的必然性我明白了白根的话是对的。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因此,我的心神也就迷茫地摇荡起来如果我坚定地不以白根的话为然,那结果只有加入那些乡下人的队里,投入波尔雪委克的营垒。但是我不能离开白根后来白根终于毫无怜悯地将那些老实的乡下人一个一个地枪毙了上帝呵,这是如何地残酷!难道说这是不可挽回的历史的运命吗?

  三
  但是旧俄罗斯要灭亡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注定了任你有什么伟大的力量也不能改变。黑虫们的数量比我们多,多得千万倍,白根就是屠杀他们的一小部分,但是不能将他们全部都消灭呵。已经沉睡了无数年代的他们,现在忽然苏醒了。其势就如万丈的瀑布自天而降,谁也不能阻止它;就如广大的燃烧着了的森林,谁也不能扑灭它。于是白根于是哥恰克将军于是整个的旧俄罗斯,终于被这烈火与狂澜所葬送了。
  前线的消息日见不利我终日坐在房里,不走出城中一步。我就如待死的囚徒一般,我所能做得到的,只是无力的啜泣。伊尔库次克的全城就如沉落在惊慌的海里,生活充满了苦愁与恐惧。不断地听着:来了,来了,波尔雪委克来了天哪!这是如何可怕的生活!可怕的生活!
  米海尔表兄已经不如先前的心平气静了。他日见急躁起来,哭丧着面孔。他现在的话已经与先前所说的不同了:
  “上帝啊!难道说我们的命运就算完了吗?难道说这神圣的俄罗斯就会落到黑虫们的手里吗?上帝呵!这是怎样地可怕!”
  姑母所做得到的,只是面着神像祷告。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她经过许多世事,她也曾亲眼看过许多惊心动魄的现象,但是她却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为她梦想也不能梦想得到的事情。她的面孔已经布满了老的皱纹,现在在终日泪水不干的情状中,更显得老相了许多。她终日虔诚地祷告着,为着她的儿子,为着神圣的俄罗斯但是一个与上帝相反对的巨神,已经将我的命运抓住了,紧紧地抓住了,就是祷告也不能为力了。
  可怜的姑母,她终于为苦愁和恐惧所压死了!她是在我的面前死去的天哪!我真怕想起这一种悲哀的景象!我当时并没有哭泣,我只如木鸡一般地望着姑母的死尸。在她的最后的呻吟里,我听出神圣俄罗斯的最后的绝望。这绝望将我们沉没到迷茫的,黑暗的,无底的海里。天哪!人生是这样地不测,是这样地可怕!这到底是谁个的意志呢?
  白根的一团人被波尔雪委克的军队击溃了。因之他对于将军或总司令的梦也做不成了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伊尔库次克。我们别了米海尔表兄,上了西伯利亚的遥长的铁道。我们并没有一定的方向。只是迷茫地任着火车拖去。我们的命运就此如飘荡在不着边际的海里,一任那不可知的风浪的催送。
  从车窗望去,那白茫茫的天野展布在我们的眼前。那是伟大的,寂静的俄罗斯的国土,一瞬间觉得在这种寂静的原野上,永不会激起狂暴的风浪。这里隐藏着伟大的俄罗斯的灵魂。它是永不会受着骚乱的忽然起了暴风雪,一霎时白茫茫的,寂静的俄罗斯,为狂暴的呼鸣和混饨的骚乱所笼罩住了。我们便也就感觉着自己被不可知的命运所拖住了,迷茫了前路。是的,我们的前路是迷茫了。如长蛇也似的火车将我们迷茫地拖着,拖着,但是拖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我们经过贝加尔湖的时候,我看见那口加尔湖的水是那样地清澈,不禁起了一种思想:我何妨就此跳入湖水死去呢?
  这湖水是这样地清澈可爱,真是葬身之佳处。死后若我的灵魂有知,我当邀游于这两岸的美丽的峰岚,娱怀于这湖上的清幽的夜月。但是白根还是安慰我道:
  “丽莎!听我说,别要灰心罢。我们现在虽然失败,但是我们的帮手多着呢。我们有英国,有美国,有法国他们能不拯救我们吗?他们为着自己的利益,也是要把波尔雪委克消灭下去的呵丽莎,亲爱的!你不要着急,我们总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
  天哪!当时如果我知道我永没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如果我知道会有不幸的,羞辱的今日,那我一定会投到贝加尔湖里去的呵。我将不受这些年流浪的痛苦,我将不会害这种最羞辱的病,我就是死,也是死在我的俄罗斯的国土以内。但是现在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西伯利亚大部分为日本军队所占据。我们经过每一个车站,都看见身材矮小的,穿着黄衣的日本军队。他们上车检查坐客,宛如他们就是西伯利亚的主人一般。他们是那样地傲慢,是那样地凶恶,不禁令我感觉得十分不快。我记得我曾向白根问道:
  “你以为这些日本人是来帮助我们的吗?为什么他们对待我们俄罗斯人是这种样子?”
  白根将头伸至窗外,不即时回答我。后来他说道:
  “也许他们不怀着好意,也许他们要把西伯利亚占为领土呢。他们很早就想西伯利亚这块广漠的土地呵但是俄罗斯与其落在波尔雪委克的手里,不如让日本人来管理呵。”
  “白根?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呵?”我很惊异地,同时感到不愉快地问道,“你说情愿让日本人来管理俄罗斯吗?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常说你是很爱护俄罗斯的吗?现在却说了这种不合理的话”
  我有点生气了。白根向我并排坐下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时觉察到他完全改变了样子。他的两眼已经不如先前的那般炯炯有光了。一种少年英俊的气概,完全从他的表情中消逝了。天哪!我的从前的白根,我的那种可爱的白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拿起我的手来,抚摩着,轻轻地说道:
  “不错,我时常说我是祖国的爱护者,我要永远做它的战士但是,丽莎,亲爱的,现在我们的祖国是被黑虫们战去了,我们的一切都被黑虫们占去了。我们还爱护什么呢?俄罗斯与其被波尔雪委克拿去了,不如让它灭亡罢,让日本人来管理罢这样还好些,你明白吗?”
  “但是波尔雪委克究竟是俄罗斯人呵。”
  “是的,他们是俄罗斯人,但是现在我们问不到这个了。他们夺去了我们的福利”
  我忽然哭起来了,觉得异常地伤心。这并不是由于我生了气,也不是由于恨日本人,而且也不是由于恨波尔雪委克这是由于我感觉到了俄罗斯的悲哀的命运,也就是我自身的命运。白根不明白我为什么哭起来了,只是抚慰着我说道:
  “丽莎,亲爱的!别伤心!上帝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我听着他的这种可怜的,无力的抚慰,宛如一颗心上感觉到巨大的刺痛,不禁更越发放声痛哭了。上帝呵,你是自然保佑我们的,但是你也无能为力了!
  最后我们到了海参崴。我们在海参崴住下了。此地的政象本来也是异常地混乱,但是我们在日本人的保护下,却也可以过着安静的生活。日本人向我们宣言道,只要把波尔雪委克一打倒了,即刻撤退西伯利亚的军队天哪!他们是不是这样地存心呢?我们不相信他们,但是我们却希望他们将俄罗斯拯救出来。我们不能拯救祖国,而却希望外国人,而却希望日本人,这不怀好意的日本人这岂不是巨大的羞辱吗?
  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较地安心过着。我们静等着日本人胜利,静等着波尔雪委克失败,静等着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在海参成我们平安地过了数月。天哪!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平安的生活!我们哪一天不听见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么阿穆尔省的民团已经蜂起了哪,什么日本军队已经退出伯里哪,什么天哪,这是怎样的平安的生活!不过我们总是相信着,日本军队是可以保护我们的,我们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海参成也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大城。这里有高耸的楼房,宽展的街道,有许多处仿佛与彼得格勒相似。城之东南面濒着海,海中有无数的小岛。在夏季的时候,深碧的海水与绿森森的岛上的树木相映,形呈着绝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着一个长蛇形的花园,人们可以坐在这里,一面听着小鸟的叫鸣,一面受着海风的陶醉。
  在无事的时候,——我镇日地总是没有事做呵!——我总是在这个花园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时日。有时一阵一阵的清凉的,然而又温柔的海风,只抚摩得我心神飘荡,宛如把我送入了飘缈的梦乡,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么苦愁哀事都忘怀了。有时我扑入海水的怀抱里,一任着海水温柔地把我全身吻着,吻着我已经恍惚离开了充满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着想道,就这样过下去罢,过下去罢,此外什么都不需要呵!
  这是我很幸福的时刻。但是当我立在山岗的时候,我回头向那广漠的俄罗斯瞻望,我的一颗心就凄苦地跳动起来了。我想着那望不见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长地——伏尔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满了我的幻想的,美丽的高加索我不禁渗渗地流下悲哀的泪来。我常常流着泪,悄立着很久,回瞻着我那已失去的美梦,那种过去还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梦!由边区的海参崴到彼得格勒,也不过是万余里之遥,但是我的美梦却消逝到无数万万里以外了。我将向何处去追寻它呢?
  我又向着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里只是望不见的边际,那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觉着那前途所期待着于我的,只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几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里面去,因为这里还是俄罗斯的国土,这里还是俄罗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罗斯的国土上生长的,那也就在俄罗斯的国土上死去罢我总是这样想着,然而现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现在,我虽然想死在祖国的境内,想临死时还吻一吻我祖国的土地,但是已经迟了!迟了!我只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这疏远的异乡!天哪!我的灵魂是如何地痛苦呵!这是我唯一的遗恨!
  当时我们总是想着,日本人可以保护我们,日本人可以使我们不离开俄罗斯的国土但是命运已经注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桧,是如何地计算,也终抵挡不住那泛滥的波尔雪委克的洪水。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俄罗斯,不得不与这个“贵族的俄罗斯”的最后的一个城市——海渗崴辞别!
  日本人终于要撤除海参崴的军队。
  波尔雪委克的洪水终于流到亚洲的东海了。

  四
  那是一个如何悲惨的,当我们要离开海参崴的前夜!
  在昏黄而惨淡的电灯光下,全房中都充满了悲凄,我和白根并坐在沙发上,头挨着头,紧紧地拥抱着,哭成了一团。我们就如待死的囚徒,只能做无力的对泣;又如被赶到屠场上去的猪羊,嗷嗷地吐着最后的哀鸣。天哪!那是如何悲惨的一夜!
  记得那结婚的初夜,在欢宴的宾客们散后,我们回到自己的新婚的洞房里,只感到所有的什物都向我们庆祝地微笑着。全房中荡溢着温柔的,馨香的,如天鹅绒一般的空气。那时我幸福得哭起来了,扑倒在白根的怀里。他将我紧紧地拥抱着,我的全身似乎被幸福的魔力所熔解了。那时我只感到幸福,幸福我幸福得几乎连一颗心都痛起来。那时白根的拥抱就如幸福的海水把我淹殁了也似的,我觉着一切都是光明的,都是不可思议的美妙。
  拥抱同是一样的呵,但是在这将要离开俄罗斯的一夜白根的拥抱只使我回味着过去的甜蜜,因之更为发生痛苦而已。在那结婚的初夜,那时我在白根的拥抱里,所见到的前途是光明的,幸福的,可是在这一夜,在这悲惨的一夜呵,伏在白根的拥抱里,我所见到的只是黑暗与痛苦而已天哪!人事是这样地变幻!是这样地难料!
  “白根,亲爱的!”我鸣咽着说,“我无论如何不愿离开俄罗斯的国土,生为俄罗斯人,死为俄罗斯鬼。”
  “丽莎!别要说这种话罢!”白根哀求着说,“我们明天是一定要离开海渗崴的,否则,我们的性命将不保波尔雪委克将我们捉到,我们是没有活命的呵。我们不逃跑是不可以的,丽莎,你不明白吗?”
  “不,亲爱的!”我是舍不得俄罗斯的。让波尔雪委克来把我杀掉罢,只要我死在俄罗斯的国土以内。也许我们不反抗他们,他们不会将我们处之于死地”
  “你对于俄罗斯还留恋什么呢?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俄罗斯了。我们失去了一切,我们还留恋什么呢?我们跑到外国去,过着平安的生活,不都是一样吗?”
  “不,亲爱的!让我在祖国内被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杀死罢你可以跑到外国去也许你还可以把俄罗斯拯救出来至于我,我任死也要回到彼得格勒去”
  我们哭着争论了半夜,后来我终于被白根说服了。我们商量了一番:东京呢,哈尔滨呢,还是上海呢?我们最后决定了到上海来。听说上海是东方的巴黎我们将贵重的物件检点好了,于第二天一清早就登上了英国的轮船。当我们即刻就要动身上船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心坚决下来。我感觉到此一去将永远别了俄罗斯,将永远踏不到了俄罗斯的土地但是白很硬匆促地,坚决地,将我拉到轮船上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的心情是如何地凄惨,我的泪水是如何地汹涌。我一步一回头,舍不得我的祖国,舍不得我的神圣的俄罗斯别了,永远地别了!此一去走上了迷茫的道路,任着浩然无际的海水飘去。前途,呵,什么是前途?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只是令人惊惧的黑暗。虽然当我们登上轮船的时候,曙光渐渐地展开,空气异常地新鲜,整个的海参崴似乎从睡梦中昂起,欢迎着光明的到来;虽然凭着船栏向前望去,那海水在晨光的怀抱中展着恬静的微笑,那海天的交接处射着玫瑰色的霞彩但是我所望见得到的,只是黑暗,黑暗,黑暗而已。
  从此我便听不见了那临海的花园中的鸟鸣,便离开了那海水的晶莹的,温柔的怀抱;从此那别有风趣的山丘上,便永消失了我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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