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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蒋光慈文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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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我便听不见了那临海的花园中的鸟鸣,便离开了那海水的晶莹的,温柔的怀抱;从此那别有风趣的山丘上,便永消失了我的足迹,我再也不能立在那上边回顾彼得格勒,回顾我那美丽的乡园——伏尔加河畔白根自然也怀着同样的心情,这辞别祖国对于他当然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他的眼睛里,我在他那最后的辞别的话音里。
  “别了,俄罗斯”
  看出他的心灵是如何地悲哀和颤动来。但是他不愿意在我面前表示出他是具着这般难堪的情绪,而且佯做着毫不为意的样子。当轮船开始离岸的时候,白根强打精神向我笑道:
  “丽莎!丽莎奇喀!你看,我们最后总算逃出这可诅咒的俄罗斯了!”
  “为什么你说‘这可诅咒的俄罗斯’?”我反问着他说道,“俄罗斯现在,当我要离开它的时候,也许是当我永远要离开它的时候,对于我比什么都亲爱些,你晓得吗?”
  我觉着我的声音是异常悲哀地在颤动着,我的两眼中是在激荡着泪潮。我忽然觉着我是在恨白根,恨他将我逼着离开了亲爱的俄罗斯但我转而一想,不禁对他又起了怜悯的心情:他也是一个很不幸的人呵!他现在向我说硬话,不过是要表示他那男子的骄傲而已。在内心里,他的悲哀恐怕也不比我的为浅罢。“俄罗斯曾经是神圣的,亲爱的,对于我们但是现在俄罗斯不是我们的了!它已经落到我们的敌人波尔雪委克的手里,我们还留恋它干什么呢?”
  我听了他的话,不再说什么,回到舱房里一个人独自地啜泣。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如此地悲哀过。这究竟由于什么,由于对于俄罗斯的失望,由于伤感自身的命运,还是由于对于白根起了怜悯或愤恨的心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啜泣着,啜泣着,得不到任何人的抚慰,就是有人抚慰我,也减少不了我的悲哀的程度。同船的大半都是逃亡者,大半都是与我们同一命运的人们,也许他们需要着抚慰,同我需要着一样的呵。各人抚慰各人自己的苦痛的心灵罢,这样比较好些,好些我不在白根的面前,也许白根回顾着祖国,要发着很深长的叹息,或者竟至于流泪。我坐在舱房里,想象着他那流泪的神情,不禁更增加了对于他的怜悯,想即刻跑到他的面前,双手紧抱着他的颈项,抚慰着他道:
  “亲爱的,不要这样罢!不要这样罢!我们终有回返祖国的一日”
  舱房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人。她的面相和衣饰表示她是出身于高贵的阶级,最触人眼帘的,是她那一双戴着穗子的大耳环。不待我先说话,她先自向我介绍了自己:
  “请原谅我,贵重的太太,我使你感觉着不安。我是住在你的隔壁房间里的。刚才我听见你很悲哀地哭泣着,不禁心中感动起来,因此便走来和你谈谈。你可以允许我吗?”
  “自然罗,请坐。”我立起身来说。
  “我是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她坐下之后,向我这样说道,表示出她有贵重的礼貌。我听见了她是米海诺夫伯爵夫人,不禁对她更注意起来。我看她那态度和神情与她的地位相符合,便也就相信她说的是真实话了。
  “敢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伯爵夫人?”
  我将我的姓名向她说了之后,便这样很恭敬地问她。她听了我的话,叹了一口气,改变了先前的平静的态度,将两手一摆,说道:
  “到什么地方去?现在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不都是一样吗?”
  “一样?”我有点惊愕地说道,“伯爵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有点兴奋起来了。她将两只美丽的灰碧色的眼睛逼射着我。“我问你,你到什么地方去呢?无论什么地方去,对于你不都是一样吗?”
  她说着带着一点责问的口气,好象她与我已经是久熟的朋友了。
  我静默着不回答她。
  “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哭泣呢?你不也是同我一样的人吗?被驱逐出祖国的人吗?我们失掉了俄罗斯,做了可怜的逃亡者了。无论逃亡到什么地方去,我想,这对于我们统统都是一样的,你说可不是吗?”
  我点一点头,表示与她同意。她停住不说了,向窗外望去,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会儿,她忽然扭转头来向我问道:
  “我刚才听见你哭泣的声音,觉得是很悲凄的,你到底在俄罗斯失去了一些什么呢?”
  “失去了一些什么?难道说你不知道吗?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安乐的生活,失去了美满的,温柔的梦,失去了美丽的伏尔加河,失去了彼得格勒”
  “和你同舱房的,年轻的人,他是你的丈夫吗?”
  “是的。”我点一点头说。“你看,你说你一切都失去了,其实你还是幸福的人,因为你的丈夫还活着”
  她忽然摇一摇头(她的那两只大耳环也就因之摆动了),用蓝花的丝手帕掩住了口鼻,很悲哀地哽咽起来了。我一方面很诧异她的这种不能自持的举动,一方面又很可怜她,但即时寻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真是失去了一切,”她勉强将心境平静一下,开始继续地说道:“我失去了我的最贵重的丈夫他是一个极有教养,极有学识的人,而且也是极其爱我的人波尔雪委克造了反,他恨得了不得,便在伊尔库次克和一些军官们组织了恢复皇室的军队不幸军队还没十分组织好,他已经被乡下人所组织的民团捉去杀掉了”
  她又放声哭起来了。我听了她的话,不禁暗自庆幸:白根终于能保全性命,现在伴着我到上海去我只想到自身的事情,反把伯爵夫人忘掉了。一直到她接着问我的时候,我才将思想又重新转移到她的身上。
  “贵重的太太,你看我不是一个最不幸的人吗?”
  “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她不待我回答,又继续说道,“想当年我同米海诺夫伯爵同居的时候,那种生活是如何地安逸和有趣!我们拥有很多的财产,几百顷的土地,我们在伊尔库次克有很高大的,庄严而华丽的楼房,在城外有很清幽的别墅我们家里时常开着跳舞会,宾客是异常地众多远近谁个不知道米海诺夫伯爵,谁个不知道他的夫人!仿佛我们是世界上最知道,最知道如何过着生活的人想起来那时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那时我们只以为可以这样长久地下去在事实上,我们也并没想到这一层,我们被幸福所围绕着,哪里有机会想到不幸福的事呢?不料霹雳一声,起了狂风暴雨,将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毁坏了!唉!可恶的波尔雪委克!
  “贵重的太太,”伯爵夫人停了一会,又可怜而低微地说道,“我们现在到底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的阶级就这样地消灭了吗?难道说我们就永远地被驱逐出俄罗斯吗?呵,这是如何地突然!这是如何地可怕!”
  “不,不会的,伯爵夫人!”我说着这话,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自信,而是因为见着她那般可怜的样子,想安慰她一下。
  “我们不过是暂时地失败了”
  “不见得!”她摇了一下头,很不确定地这样说。
  “你还没有什么,”她继续说道:“你还有一个同患难的伴侣,而我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别要悲哀啊,伯爵夫人!我们现在是到上海去,如果你也打算到那儿去的话,那末将来我们可以住在一块,做很好的朋友”
  话说到此时,白根进来了,我看见他的两眼湿润着,如刚才哭过也似的我可怜他,但是在伯爵夫人的面前,我好象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而有点矜持的心情了。
  从此我们同伯爵夫人便做了朋友。我犯了晕船的病症,呕吐不已,幸亏伯爵夫人给我以小心的照料。我偶尔立起病体,将头伸向窗外眺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漫无涯际。传到我们的耳际的,只有汹涌的波浪声好象波浪为着我们的命运而哭泣着也似的。



  上海,上海是东方的巴黎
  我曾做过巴黎的梦,维也纳的梦,罗马的梦我曾立定了志愿,将来要到这些有名的都城旅行,或者瞻望现存的繁华,欣赏美丽的景物,或者凭吊那过去的,令人神思的往迹。但这些都城对于我,都不过是繁华,伟大,庄严而已,我并没幻想到在它们之中有什么特别的,神异的趣味。它们至多是比彼得格勒更繁华,更伟大,更庄严罢了。
  但是当我幻想到上海的时候,上海对于我并不仅仅是这样。中国既然是古旧的,庞大的,谜一样的国度,那么上海应当是充满着东方色彩的,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一种令欧洲人发生特别趣味的都会。总之,在上海我们将看见一切种种类类的怪现象,一切古旧的,东方的异迹因此,当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读到中国的历史和地理,读到这在世界上有名的大城,不禁异常地心神向往,而想要在无论什么时候,一定与上海有一会面的因缘。
  呵,现在我同白根是到了上海了,是踏到中国的境地了。中国对于我们并不是那般的不可思议,上海对于我们并不是那般的充满了谜一样的神奇而我们现在之所以来到这东方的古国,这东方的巴黎,也不是为着要做蜜月的旅行,也不是为着要亲一亲上海的面目,更没有怀着快乐的心情,或随身带来了特别的兴趣,不,不!我们是不得已而来到上海,我们是把上海当成旧俄罗斯的人们的甫逃薮了。
  不错,上海是东方的巴黎!这里巍立着高耸的楼房,这里充满着富丽的,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响动着无数的电车,马车和汽车。这里有很宽敞的欧洲式的电影院,有异常讲究的跳舞厅和咖啡馆。这里欧洲人的面上是异常地风光,中国人,当然是有钱的中国人,也穿着美丽的,别有风味的服装当我们初到上海时,最令我们发生兴趣的,并引以为异的,是这无数的,如一种特别牲畜的黄包车夫。我们坐在他们的车上面,他们弯着腰,两手拖着车柄,跑得是那样地迅速,宛然就同马一样。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们不曾明白他们如何会有这般的本领。
  再其次使我们发生兴趣的,是那些立在街心中的,头部扎着红巾的,身量高大的,面目红黑的印度巡捕。他们是那般地庞大,令人可怕,然而在他们面部的表情上,又是那般地驯服和静默。
  再其次,就是那些无数的破衣褴褛的乞丐,他们的形象是那般地稀奇,可怕!无论你走几步,你都要遇着他们。有的见着欧洲人,尤其是见着欧洲的女人,讨索得更起劲,他们口中不断地喊着:洋太太,洋太太,给个钱罢这就是令我们惊奇而又讨厌的上海
  我们上了岸的时候,先在旅馆内住了几天,后来搬到专门为外国人所设的公寓里住。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同我们一块,我们住在一间大房间里,而她住在我们的隔壁——
  一间小房间里。从此我们便流落在这异国的上海了,现在算起来已经有了十年。时间是这般地迅速!我们总是希望着上海不过是我们临时的驻足地,我们终究是要回到俄罗斯的,然而现在我的命运已注定了我要死在上海,我要永远地埋恨于异土天哪!你怎样才能减少我的心灵上的苦痛呵!
  我们从海参崴跑出来的时候,随身带了有相当数目的财产,我们也就依着它在上海平安地过了两年。至于伯爵夫人呢,我没便于问她、但她在上海生活开始两年之中,似乎也很安裕地过着,没感受着什么缺陷。但是到了第三年我们的生活便开始变化了,便开始了羞辱的生活!
  当我开始感觉到我们的经济将要耗尽的时候,我催促白根设法,或寻得一个什么职业,或开辟一个什么别的来源但是白根总是回答我道:
  “丽莎,亲爱的,这用不着呵。你没有听说波尔雪委克已经起了内证吗?你没有听说谢米诺夫将军得了日本政府的援助,已经开始夺取西伯利亚了吗?而况且法国美国英国现在正在进行武装干涉俄罗斯的军事联盟丽莎,亲爱的,我相信我们很快地就要回到俄罗斯去的呵。我们没有焦虑的必要”
  但是白根的预言终于错误了。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日见强固起来,而我们的生活也就因之日见艰难起来,日见消失了确定的希望。
  我们静坐在异国的上海,盼望着祖国的好消息白根每日坐在房里,很少有出门的时候。他的少年英气完全消沉了。他终日蹙着两眉,不时地叹着气。我们的桌子上供着尼古拉皇帝的肖像,白根总是向它对坐着,有时目不转睛地向它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很痛苦地长叹道:
  “唉,俄罗斯,俄罗斯,你难道就这样地死亡了吗?!”
  我真是不忍看着他这种可怜的神情!他在我的面前,总是说着一些有希望的硬话,但是我相信在他的心里,他已是比我更软弱的人了。我时常劝他同我一块儿去游玩,但他答应我的时候很少,总是将两眉一皱,说道:
  “我不高兴”
  他完全变了。往日的活泼而好游玩的他,富于青春活力的他,现在变成孤僻的,静寂的老人了。这对于我是怎样地可怕!天哪!我的青春的美梦为什么是这样容易地消逝!往日的白根是我的幸福,是我的骄傲,现在的白根却是我的苦痛了。
  如果我出门的话,那我总是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同行。我和她成了异常亲密的、不可分离的朋友。这在事实上,也逼得我们不得不如此:我们同是异邦的零落人,在这生疏的上海,寻不到一点儿安慰和同情,因此我们相互之间,就不得不特别增加安慰和同情了。她的大耳环依旧地戴着,她依旧不改贵妇人的态度。无事的时候,她总是为我叙述着关于她的过去的生活:她的父亲是一个有声望的地主,她的母亲也出自于名门贵族。她在十八岁时嫁与米海诺夫伯爵伯爵不但富于财产,而且是一个极有教养的绅士。她与他同居了十年,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是他们夫妻俩是异常地幸福有时她忽然问我道:
  “丽莎,你相信我们会回到俄罗斯吗?”
  不待我的回答,她又继续说道:
  “我不相信我们能再回到俄罗斯去”也许我们的阶级,贵族,已经完结了自己的命运,现在应是黑虫们抬头的时候了。”停一会儿,她摇一摇头,叹着说道:“是这样地突然!是这样地可怕!”
  我静听着她说,不参加什么意见。我在她的眼光里,看出很悲哀的绝望,这种绝望有时令我心神战栗。我想安慰她,但同时又觉得我自己也是热烈地需要着安慰虹口公园,梵王渡公园,法国公园,黄浦滩公园,遍满了我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的足迹。我们每日无事可做,只得借着逛公园以消磨我们客中的寂苦的时光,如果我们有充足的银钱时,那我们尽可逍遥干精美的咖啡馆,出入于宽敞的电影院,或徘徊于各大百货公司之门,随意购买自己心爱的物品,但是我们我们昔日虽然是贵族,现在却变成异乡的零落人了,昔日的彼得格勒的奢华生活,对于我们已成了过去的梦幻,不可复现了。这异邦的上海虽好,虽然华丽不减于那当年的彼得格勒,但是它只对着有钱的人们展着欢迎的微笑,它可以给他们以安慰,给他们以温柔,并给他们满足一切的欲望。但是我们我们并不是它的贵客呵。
  在公园中,我们看到异乡的花木——它们的凋残与繁茂。在春天,它们就发青了;在夏天,它们就繁茂了;在秋天,它们就枯黄了;在冬天,它们就凋残了。仿佛异乡季候的更迭,并没与祖国有什么巨大的差异。但是异乡究竟是异乡,祖国究竟是祖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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