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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蒋光慈文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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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眼见得用很大的力量将自己的哭声停住了。她将手从曼英的手里拿开,从腰间掏出一块小小的满布着污痕的方巾来,将眼睛拭了一下,便开始为曼英述说她那爸爸和妈妈的事来。这小姑娘眼见得是很聪明的,述说得颇有秩序。曼英一面注视着她的那只小口的翕张,一面静听着她所述说的一切,有时插进去几句问话。
  “爸爸和妈妈死去已有半年多了。爸爸比妈妈先死。爸爸是在闸北通裕工厂做生活的,那个工厂很大,你知道吗?妈妈老是害着病,什么两腿臃肿的病,肿得那末粗,不得动。一天到晚老是要我服侍她。爸爸做生活,赚钱赚得很少,每天的柴米都不够,你看,哪有钱给妈妈请医生治病呢?这样,妈妈的病者是不得好,爸爸也就老是不开心。他整日地怨天怨地,不是说命苦,就是说倒霉。有时他会无缘无故地骂起我来,说我为什么不生在有钱的人家不过,他是很喜欢我的呢,他从来没打过我。他不能见着肿了腿的妈妈,一见着就要叹气。妈妈呢,只是向我哭,什么命苦呀,命苦呀,一天总要说得几十遍。我是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去年有一天,在闸北,街上满满地都是工人,列着队,喊着什么口号,听说是什么示威运动我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回什么事情。爸爸这一天也在场,同着他们喊什么打倒打倒他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也要那样子呢?我不晓得。后来不知为着什么,陡然间来了许多兵,向着爸爸们放起枪来爸爸便被打死了”阿莲说到此地,不禁又放声哭起来了。曼英并没想劝慰她,只闭着眼想象着那当时的情形“小姐,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爸爸打死了呢?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又没犯什么法”阿莲忽然停住了哭,两眼放着热光,很严肃地向曼英这样问着说,曼英一时地为她所惊异住了。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房问中的一切即时陷入到沉重的静默的空气里。后来曼英开始低声地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你的爸爸被打死了吗?因为你的爸爸想造反因为你们的日子过得太不好了,你的妈妈没有钱买药,请医生,你没有钱买布缝衣服他想把你们的日子改变得好些,你明白了吗?可是这就是造反,这就该打死”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更将眼光向曼英通射得紧了,仿佛她在追问着那将她的爸爸杀死了的刽子手也似的。曼英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心灵上的压迫,一时竟回答不出话来。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又重复地追问了这末两句,这逼得曼英终于颤动地将口张开了。
  “是的,我的小姑娘,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阿莲听了曼英的答案,慢慢地低下头来,沉默着不语了。这时如果曼英能看见她的眼光,那她将看见那眼光是怎样地放射着绝望,悲哀与怀疑。
  曼英觉得自己的答案增加了阿莲的苦痛,很想再寻出别的话来安慰她,但是无论如何找不出相当的话来。她只能将阿莲的头抱到自己的怀里,抚摸着,温声地说道:
  “呵,小妹妹,我的可怜的小妹妹”
  阿莲沉默着受她的抚慰。在阿莲的两眼里这时没有泪潮了,只射着枯燥的,绝望的光。她似乎是在思想着,然而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思想的是什么
  忽然曼英想起来阿莲的述说并没有完结,便又向阿莲提起道:
  “小妹妹,你爸爸是被打死的,但是你妈妈又是怎样死的呢?你并没有说完呀。”
  阿莲始而如没听着也似的,继而将头离开曼英的怀里,很突然地面向着曼英问道:
  “你问我妈妈是怎样死的吗?”
  曼英点一点头。
  阿莲低下头来,沉吟了一会,说道:
  “妈妈一听见爸爸死了,当晚趁着我不在跟前的时候,便用剪刀将自己的喉管割断了当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死得是那样地可怕,满脸都是血,睁着两个大的眼睛”
  阿莲用双手将脸掩住了,全身开始颤动起来,眼见得她又回复到当时她妈妈自杀的惨象。她并没有哭,然而曼英觉得她的一顶心比在痛哭时还要颤动。这样过了几分钟,曼英又重复将她的头抱到怀里,抚摸着说道:
  “小妹妹,别要这样呵,现在我是你的姐姐了,诸事有我呢,别要伤心罢!”
  阿莲从曼英的怀里举起两眼来向曼英的面孔望着,不发一言,似乎不相信曼英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后来她在曼英的表情上,确信了曼英不是在向她说着谎言,便低声地,如小鸟哀鸣着也似地,说道: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你真要做我的姐姐吗?但是我是一个很穷的女孩子呢”
  “我也是同你一样地穷呵。”曼英笑起来了。“从今后你就住在我这里,喊我做姐姐好吗?”
  阿莲的脸上有点笑容了,默默地点点头。曼英见着了她的这种神情,也就不禁高兴起来,感觉到很大的愉快。这时窗外响着卖馄饨的梆子声,这引起了曼英的一种思想:这位小姑娘大概没有吃晚饭罢,也许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小妹妹,你肚子饿吗?”
  阿莲含着羞答道:
  “是的,我从早就没有吃饭。”
  于是曼英立起身来,走出房去,不多一会儿就端进一大碗馄饨来。阿莲也不客气,接过来,伏在桌子上,便一气吃下肚里。曼英始而呆视着阿莲吃馄饨的形状,继而忽然想道:“她原来是从人家里逃出来的,他们难道说不来找她吗?如果他们在我的家里找到她,那他们不要说我是拐骗吗?这倒如何是好呢?”于是曼英有点茫然了,心中的愉快被苦闷占了位置。她觉着她不得不救这个可怜的,现在看起来又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已经把这个小姑娘当做自己的小妹妹了,但是如果不幸而受了连累曼英不禁大为踌躇起来了。“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将她陷入于困苦的状态。而且她一瞬间又想起来了自身的身世,那就是她也是被社会践踏的一个人,因此她恨社会,恨人类,希望这世界走入于毁灭,那时将没有什么幸福与不幸福,平等与不平等的差别了,那时将没有了她和她一样被侮辱的人们,也将没有了那些人面兽心的,自私自利的魔鬼那时将一切都完善,将一切都美丽不过在这个世界未毁灭以前,她是不得将她的恨消除的,她将要报复,她将零星地侮辱着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想,人类既然是无希望的,那她再不必怜悯任何人,也不必企图着拯救任何人,因为这是无益的,无意义的呵现在她贸然地将这个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里,这是不是应该的呢?具着这种思想的她,是不是有救这个小姑娘的必要呢?不错,从前,她是曾为过一切被压迫的人类而奋斗的,但是,现在她是在努力着全人类的毁灭,因此,她不应再具着什么怜悯的心情,这就是说,她现在应将这个小姑娘再拉到门外去,再拉到那条恶魔的黑街道让她哭泣。
  思想在曼英的脑中盘旋着不得归宿她继续向吃馄饨的阿莲呆望着,忽然看见阿莲抬起头来,两眼射着感激的光,向曼英微笑着说道:
  “多谢你,姐姐!我吃得很饱了呢。”
  这种天真的小姑娘的微笑,这种诚挚的感激的话音,如巨大的霹雳也似的,将曼英的脑海中所盘旋着的思想击散了。不,她是不能将这个小活物抛弃的,她一定要救她!
  曼英不再思想了,便接着阿莲的话向她问道:
  “你吃饱了吗?没有吃饱还可以再买一碗来。”
  “不,姐姐,我实在地吃饱了。”
  因为吃饱了的原故,阿莲的神情更显得活泼些,可爱些。曼英又默默地将她端详了一会,愉快的感觉不禁又在活动了。
  曼英的脸上波动着愉快的微笑
  这时,从隔壁的人家里传来了钟声,当当地响了十一下曼英惊愕了一下,连忙将手表一看,见正是十一点钟了,不禁露出一点不安的神情。她想道,“今晚本是同钱培生约好的,他在S旅馆等我,叫我九点半钟一定到。可是现在是十一点钟了,我去还是不去呢?若要去的话,今夜就要把这个小姑娘丢在房里,实在有点不妥当得了,还是不去,等死那个杂种!买办的儿子!”
  于是曼英不再想到钱培生的约会,而将思想转到阿莲身上来了。这时阿莲在翻着写字台上的画册,没有向曼英注意,曼英想起“他们要把我卖掉”一句话来,便开口向阿莲问道:
  “阿莲,你说你的姑妈要将你卖掉,为什么要将你卖掉呢?你今晚是从她家里跑出来的吗?”
  正在出着神,微笑着,审视着画片——那是一张画着飞着的安琪儿的画片——的阿莲,听见了曼英的问话,笑痕即刻从脸上消逝了,现出一种苦愁的神情。沉吟了一会,她目视着地板,慢声地说道:
  “是的,我今晚是从我的姑妈家跑出来的。爸爸和妈妈死后,姑妈把我收在她的家里。她家里是开裁缝铺子的。起初一两个月,她和姑父待我还好,后来不知为什么渐渐地变了。一家的衣服都叫我洗,我又要扫地,又要烧饭,又要替他们倒茶拿烟简直把我累死了。可是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只好让他们糟踏我我吃着他们的饭呀不料近来他们又起了坏心思,要将我卖掉”
  “要将你卖到什么地方去呢?”曼英插着问了这末一句。
  “他们要把我卖到堂子里去,”阿莲继续着说道,“他们只当我是一个小孩子,不知事,说话不大避讳我,可是我什么都明白了。就在明天就有人来到姑妈家领我我不知道那堂子是怎样,不过我听见妈妈说过,那吃堂子的饭是最不好的事情,她就是饿死,也不愿将自己的女儿去当婊子那卖身体是最下贱的事情!我记得妈妈的话,无论怎样是不到堂子里去的。我今天趁着他们不防备便跑出来了”
  这一段话阿莲说得很平静,可是在曼英的脑海中却掀动了一个大波。“那吃堂子的饭是最不好的事情那卖身体是最下贱的事情”这几句话从无辜的,纯洁的阿莲的口中发出来,好象棒锤一般,打得她的心痛。这个小姑娘是怕当妓女才跑出来的,才求她搭救而她,曼英,是怎样的人呢?是不是妓女?是不是在卖身体?若是的,那吗,她在这位小姑娘的眼中,就是最下贱最不好的人了,她还有救她的资格吗?如果阿莲知道了此刻立在她的面前的人,答应要救她的人,就是那最下贱的婊子,就是那卖身体的人,就是她所怕要充当的人,那她将要有如何表示呢?那时她的脸恐怕要吓变了色,她恐怕即刻就要呼号着从这间小房子跑出去,就使曼英用尽生平的力气也将她拉不转来那该是一种多末可怕的景象呵!曼英将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自己的房里,受了阿莲的裁判,永远地成为一个最下贱的人!这裁判比受什么酷刑都可怕!不,无论如何,曼英不能向阿莲告诉自己的本相,不能给她知道了真情。什么事情都可以,但是这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曼英这时不但不愿受阿莲的裁判,更不愿阿莲离她而去。
  但是曼英是不是妓女呢?是不是最下贱的人呢?曼英自问良心,绝对地不承认,不但不承认,而且以为自己是现社会最高贵的人,也就是最纯洁的人。不错,她现在是出卖着自己的身体,然而这是因为她想报复,因为她想借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恨。当她觉悟到其它的革命的方法失去改造社会的希望的时候,她便利用着自己的女人的肉体来作弄这社会这样,难道能说她是妓女,是最下贱的人吗?如果阿莲给了曼英这种裁判,那只是阿莲的幼稚的无知而已。
  但是阿莲的裁判对于曼英究竟是很可怕,无论如何,她是不愿受阿莲的裁判的。那钱培生,买办的儿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可以用枪将曼英打死,可以将曼英痛击,这曼英都可以不加之稍微的注意,但她不愿意阿莲当她是一个不好的人,不愿意阿莲离她而去,将她一个人孤单地,如定了死刑也似地,留在这一间小房里。不,什么都可以,但是这这是不可以的!
  曼英不预备将谈话继续下去了。她看见阿莲只是打呵欠,知道她是要睡觉了,便将床铺好,叫阿莲将衣解开睡下。阿莲在疲倦的状态中,并没注意到那床是怎样地洁净,那被毯是怎样地柔软,是为她从来所没享受过的。小孩子没有多余的思想,她向床上躺下,不多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着了。
  阿莲觉着自己得救了,不会去当那最下贱的婊子她可以安心睡去了。曼英立在床边,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接着在那小姑娘的脸上,看见不断地流动着天真的微笑的波纹,这使得曼英恍惚地忆起来一种什么神圣的,纯洁的,曾为她的心灵所追求着的憧憬这又使得曼英忆起来自己的童年,那时她也是这末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也许在睡觉时也是这样无邪地微笑着也许这躺着的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的影子曼英于是躬起腰来,将头伸向阿莲的脸上,轻轻的,温存地,微笑着吻了几吻。


  窗外的雨淅沥地下着,那一种如怨如诉的音调,在深夜里,会使不入梦的人们感觉到说不出的,无名的紧张的凄苦,会使他们无愁思也会发生出愁思来。如果他们是被摈弃者,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是战场上的败将,那他们于这时会更感到身世的悲哀,频频地要温起往事来。
  今夜的曼英是为这雨声所苦恼着了从隔壁传来了两下钟声,这证明已是午夜两点钟的辰光了,可是她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本想摈去一切的思想,但是思想如潮水一般,在她的脑海里激荡,无论如何也摈去不了。由阿莲的话所引起来的思想,虽然一时地被曼英所收束了,可是现在又活动起来了,它就如淅沥的雨一点一点地滴到地她的心窝也似的,使得那心窝颤动着不安。她是不是在做着妓女的勾当呢?她是不是最下残的卖身体者呢?呵,如果此刻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小姑娘,从半夜醒来,察觉到了她的秘密,而即惊慌地爬起身来逃出门去,那该是多末样地可怕,多未样地可怕曼英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方面她在意识上不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妓女,不承认自己是最下贱的卖身体者,但是在别一方面,当她想起阿莲的天真的微笑,听着她的安静的鼾声的时候,她又仿佛觉得她在阿莲面前做了一件巨大的,不可赦免的罪过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最讨厌的思想呵!
  她知道,如果在一年以前,当她为社会的紧张的潮流,那一种向上的、热烈的,充满着希望的氛围所陶醉,所拥抱着的时候,那她将不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发生丝毫的惭愧的,不安的,苦恼的感觉,那她将又是一样地把持着自己。但是现在现在她似乎和从前的她是两个人了,是两个在精神上相差得很远的人了虽然曼英有时嘲笑自己从前的痴愚,那种枉然的热烈的行为:社会是改造不好的,与其幻想着将它改造,不如努力着将它破毁!这是曼英现在所确定了的思想。她不但不以为自己比从前坏,而且以为自己要比从前更聪明了。但是现在在这个无知的小姑娘面前,她忽然生了惭愧和不安的感觉,似乎自己真正有了点不洁的样子,似乎现在的聪明的她,总有点及不上那一年前的愚痴的女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唉,苦恼呵!曼英几乎苦恼得要哭起来了。
  她慢慢地回想起来了自己的过去。
  那是春假期中的一天下午。家住在省城内和附近的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在校中留下的只是从远处来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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