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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蒋光慈文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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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英,请你别要这样罢!我真没料到你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
  “怎吗?你没料到我堕落到这种地步?那我也要老实向你说一句,我也没料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呢!你比我还不如呵!为什么我们老要谈着这种话呢?从前我们俩是朋友,是爱人,是同志,可是现在我们俩的关系不同了。你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呵”
  曼英说至此地,忽然翻过身去,伏着沙发的靠背,痛哭起来了。她痛哭得是那般地伤心,那般地悲哀,仿佛一个女子得到了她的爱人死亡了的消息一样。曼英的爱人并没有死,柳遇秋正在她的旁边坐着但是曼英却以为自己的爱人,那什么时候为她所热烈地爱过的柳遇秋已经死了,永远不可再见了,而现在这个坐在她的旁边的人,只是她的客人而已。她想起来了那过去的对于柳遇秋的爱恋和希望,那过去的温存和甜蜜,觉得都如烟影一般,永远地消散了。于是她痛哭,痛哭得难于自己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曼英怎么能料到当年的爱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客人呢?
  柳遇秋在房中踱来踱去,想不出对付曼英的方法。他到大世界是去寻快乐的,却不料带回来了一团苦恼这真是天晓得!他不知再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只是不断地说着这末一句:
  “曼英,我真不明白你”
  是的,他实在是不明白曼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又说出什么卖灵魂。一些神秘的话来?为什么忽而狂笑,忽而痛哭?得了神经病吗?天晓得!但是他转而一想,曼英现在的确漂亮得多了呢,如果他还能将她得到手里!柳遇秋一方面很失望,但一方面又很希望:美丽的曼英也许还是他的,他也许能将她独自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想着想着,忽然又听见曼英狂笑起来了。
  “我是多末地傻瓜!”曼英狂笑了几声,后来停住了,自对自地说道:“我竟这末样地哭起来了。过去的让它过去,我还哭它干吗呢?但是,回一回味也是好的呢。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来呵,到这里来,来和我并排坐下,亲热一亲热罢,你不愿意吗?”
  柳遇秋走向曼英很驯服地并排坐下了。曼英握起他的手来,微笑着向他继续说道:
  “真的,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那是前年,前年的春天你立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地演着说,那时你该是多末地可爱!当你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时,我的一颗处女的心是多末地为你颤动呵!从那一次起,我们便认识了,我便将你放在我的心里。你要知道,在你以前,我是没注意过别的什么男子的呵”
  曼英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遇秋,你还记得那在留园的情景吗?那是春假的一天,我们学生会办事的人去踏青,你领着头那花红草绿,在在都足以令人陶醉,我是怎样地想倾倒在你的怀抱里呵!后来,当他们都走开了,我们俩坐在一张长凳子上,谈着这,谈着那,谈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只说着一句话:
  ‘遇秋,我爱你呵!’唉,那时的感觉该多末地甜蜜!遇秋,你还记得你那时的感觉吗?”
  柳遇秋点一点头,低低地说道:
  “曼英,我还记得。那时我真想将你拥抱起来”
  “呵,遇秋,你还记得你写信催我到H镇入军事政治学校的事情吗?你还记得我在H镇旅馆初次见着了你的面,那一种欢欣的神情吗?我想你一定都是记得的。那时你在我的眼光中该是多末地可爱,多末地可敬,我简直把你当做了上帝一样看待。那时,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真有点在杨坤秀面前骄傲呢;这是因为我有了你是的,你那时不是一个模范的有作为的青年吗?后来,费你的神,把我送进了学校,我的一颗心该是多未感激你呵!那时,我在人们面前虽然不高兴谈恋爱的事情,但是我的一颗心已经是属于你的了。”
  沉吟了一会,曼英又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该多末地兴奋,该多末地怀着热烈的希望,遇秋,你还记得吗?我听了你几次的演说,你演说得是那末地热烈,那末地有生气,真令我一方面感觉得你就是我的希望,你就是我的光明,一方面又感觉得我们的胜利快要到来了,我们的前途光明得如中天的太阳一样后来,我虽然渐渐失望,渐渐觉得黑暗的魔力快要把我压倒了,但是,遇秋,我还是照常地信任你,我还是热烈地爱你,一点儿也没有变后来,在南征的路上,我一路上总是想着你,一方面希望你不要改变初衷,一方面又恐怕你不谨慎,要被他们杀害唉,那时我该是多末记念着你呵!”
  柳遇秋低着头,一声也不响,静听着曼英的说话,但是,也许他不在听着她的说话,而在思想着别的事情。曼英逼近地望了他一会,又开始说道:
  “后来,我们终于失败了我对于一切都失了望我怀疑起来我们的方法我慢慢地,慢慢地造成了我自己的哲学,那就是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这样比较痛快些,我想。不过,遇秋,你要知道,我虽然对于革命失了望,但是我并没有投降呵!我并没有变节呵!我还是依旧地反抗着,一直到我的最后的一刻我可以吃苦,我可以被污辱,但是投降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不错,我现在是做着这种事情,在你的眼光中,是很不好的事情我是太堕落了这都由你想去。但是,我是不是太堕落了呢?遇秋,我恐怕大堕落了不是我,而是你呵!我不过是卖着自己的身体,而你,你居然把自己的灵魂卖了!遇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柳遇秋依旧着一声不响,好象曼英的话不足以刺激他也似的。
  “但是,遇秋,事情并不是一做错了就不可以挽回的将你的官辞去罢!将你卖去的灵魂再赎回来罢!你为什么一定要作践自己的灵魂呢?遇秋,你愿意听我的话吗?我们讨饭也可以,作强盗也可以,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可以和着你一道儿做去,你知道吗?但是,我们决不可投降,决不可在我们的敌人面前示弱!如果你答应我的话,那我们还可以恢复过去的关系我也不再做这种事了我们再想一想别的什么方法遇秋,你愿意吗?呵?看着过去的我们的爱情份上,你就答应我了罢!”
  但是柳遇秋依旧不做声。曼英将他的手放开了,不再继续说将下去,静等着他的回答。房间中的空气顿时肃静起来。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柳遇秋慢慢地将头抬起来,很平静地开始说道:
  “曼英,我以为你的为人处世太拘板了。在现在的时代,我告诉你,不得不放聪明些。你就是为革命而死了,又有谁个来褒奖你?你就是把灵魂卖了,照你所说,又有谁个来指责你?而且,这卖灵魂的话我根本就反对。什么叫做卖灵魂呢?一个人放聪明一点,不愿意做傻瓜,这就是卖灵魂吗?曼英,我劝你把这种观念打破罢,何苦要发这些痴呢?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得快活时且快活,还问它什么灵魂不灵魂,革命不革命干吗呢?”
  他停住了。曼英将两眼逼射着他,带着一种又鄙夷又愤怒的神情,然而她并没有预备反驳柳遇秋的话。停了一会,柳遇秋又开始说道:
  “你刚才说,恢复我们从前的关系我是极愿意的。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在法租界租的有房子,你可以就搬进去住。从今后我劝你抛去一切的思想,平平安安地和我过着日子。你看好不好?”
  曼英没有回答他。慢慢地低下头来。房间中又寂静下来了。忽然,出乎柳遇秋的意料之外,曼英立起身来,大大地狂笑起来。狂笑了一阵之后,她脸向着柳遇秋说道:
  “你自己把灵魂卖掉了还不够,还要来卖我的吗?不,柳先生,你是想错了!王曼英的身体可以卖,你看,她今天就预备卖给你,但是她的灵魂呵,柳先生,永远是为人家所买不去的!算了罢,我们不必再谈这些事情了。让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怎样地玩耍罢”
  “柳先生,不,柳老爷,”曼英故意地淫笑起来,两手摸着自己的乳部,向柳遇秋说道,“你看我这两个奶头大不大,圆紧不圆紧?请你摸摸看好不好?你已经很久没有摸它们了,可不是吗?”
  “曼英,你在发疯,还是?”柳遇秋带着一点气忿的口气说。
  “我也没有发疯,我也没有发痴,这是我们卖身体的义务呵。真的,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亲爱的柳老爷?我们就上床睡觉好吗?”
  曼英说着说着,便将旗袍脱下,露出一件玫瑰色的紧身小短袄来。电光映射到那紧身的小短袄上,再反射到曼英的面孔,显得那面孔是异常地美丽,娇艳得真如一朵巧笑着的芙蓉一般。虽然柳遇秋被曼英所说的一些话所苦恼了,但是他的苦恼此时却为着他的色欲所压抑住了,于是他便将曼英拥抱起来虽然在床上曼英故意地说了些侮弄的,嘲笑的话,然而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柔腻的双乳,红嫩的口唇,轻软的腰肢第二天早晨起来,曼英向柳遇秋索过夜费,这弄得柳遇秋进退两难;他真地现在是曼英的客人吗?给她好,还是不给她好呢?但是曼英紧逼着他说道:
  “柳老爷,你到底打算给我多少钱呢?我知道你们喜欢白相的人,多给一点是不在乎的。请你赶快拿给我罢,我要回去呢”
  柳遇秋叹了一口气,糊里糊涂地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钞票来,用着很惊颤的手递给曼英,而曼英却很坦然地从他的手中将钞票接过来。她又仰着狂笑起来了。如撕字纸一般地她将钞票撕碎了。接着她便将撕碎了的钞票纸用脚狠狠地践踏起来。
  “这是卖灵魂混来的钱,”她自对自地说道,“我不要,别要污辱了我,让鬼把这些钱拿去罢!哈哈哈!”
  柳遇秋还未来得及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的时候,曼英已迅速地走出房门去了。
  曼英几几乎笑了一路。黄包车夫拖着她跑,不时很惊诧地回头望她:他或者疑惑曼英发了疯,或者疑惑曼英中了魔,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这样笑个不住呢?
  刚进入亭子间的门,小阿莲便迎着说道:
  “昨晚李先生来了呢。你老怪他不来,等到他来了,你又不在家。他等了你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呵,他昨晚来了吗?”曼英又是惊喜,又是失望地问道:“他曾说了什么话吗?他说了他什么时候再来吗?”
  “他教我认了几个字。后来他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你,你看,那书桌上不是吗?”
  曼英连忙将字条拿到手里,读道:
  曼英
  我因为被派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很久没来看你。但是我的一颗心实在是很纪念着呢!今晚来看你,不幸你又不在家。我忙的很,什么时候来看你,我不能说定。不过,曼英,我是不会将你忘记的。我信任你,永远地信任你。我对你的心如我对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尚志留字
  曼英反复地将李尚志的信读了几遍。不知为什么她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完全将柳遇秋忘却了,口中只是喃喃地念着:“我对你的心如我对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着。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
  而李尚志总不见来!他把曼英忘记了吗?但是他留给曼英的信上说,他是永远不会将曼英忘记的;他对于曼英的心如对于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曼英也似乎是如此地相信着他。但是经过了这末许多时候,为什么他老不来看一看曼英呢?
  曼英近来于夜晚间很少有出门的时候了。她生怕李尚志于她不在家的时候来了,所以她时时地警戒着自己,别要失去与李尚志见面的机会。她近来的一颗心,老是悬在李尚志的身上,似乎非要见着他不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所需要于李尚志的是些什么?曼英现在已经是走着别一条路了,如果李尚志知道了,也许他将要骂这一条路为不通,为死路;也许他也和着小阿莲一样地想法,曼英成为最下贱的人了曼英和李尚志还有什么共同点呢?就是在爱情上说,李尚志本来是为曼英所不爱的人呵,现在她还系念着他干什么呢?
  但是,自从与柳遇秋会了面之后,曼英便觉得李尚志的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在隐隐地吸引着她,似乎她有所需要于李尚志,又似乎如果离开李尚志,如果李尚志把她丢弃了,那她便不能生活下去也似的。她觉得她和柳遇秋一点儿共同点都没有了,但是和李尚志她觉得还有点什么将她和李尚志连结着曼英天天盼望李尚志来,而李尚志总不见来,这真真有点苦恼着她了。有时她轻轻地向阿莲问道:
  “你以为李先生今天会不会来呢?”
  阿莲的回答有时使她失望,当她听见那小口不在意地说道:
  “我不知道。”
  阿莲的回答有时又使她希望,当她听见那小口很确信地说道:
  “李先生今天也许会来呢。他这样久都没来了。姐姐,他真是一个好人呢!我很喜欢他。”
  但是,李尚志总没有见来。这是因为什么呢?曼英想起来了,他是在干着危险的工作,说不定已经被捉去了也许因为劳苦过度,他得了病了一想到此地,曼英一方面为李尚志担心,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隐隐地生了抱愧的感觉:李尚志已经被捉住了,或者劳苦得病了,而她是这般地闲着无事,快活于是她接着便觉得自己是太对不起李尚志了。
  最后,有一天,午后,她在宁波会馆前面的原处徘徊着,希望李尚志经过此地,她终于能够碰着他但是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她所碰见的不是李尚志,而是诗人周诗逸,那说是她的情人又不是她的情人,说是她的客人又不是她的客人,说是她的奴隶又不是她的奴隶的周诗逸。曼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周诗逸了。这时的周诗逸头上戴着一顶花边缘的蓝色呢帽,身上穿着一套黄紫色的呢西装;那胸前的斜口袋中插着一条如彩花一样的小帕,那香气直透入曼英的鼻孔里。他碰见了曼英,他的眼睛几乎喜欢得合拢起来了。他是很思念着曼英的呵!曼英在他的眼中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女子!“啊啊,我的恨世女郎!上帝保佑,我今天总算碰见了你!我该好久都没有见着你了!你现在有空吗?”
  曼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曼英现在是在想着李尚志,没有闲心思再与我们的这位漂亮诗人相周旋了。她摇一摇头,表示没有闲空。失望的神情即时将诗人的面孔掩盖住了。
  “我今晚上在大东酒楼请客,我的朋友,都是一些艺术家,如果你能到场,那可是真为我生色不少了。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到场,我请求你!”
  周诗逸说着这话时,几乎要在曼英面前跪下来的样子。曼英动了好奇的心了:艺术家?倒要看看这一般艺术家是什么东西于是曼英答应了周诗逸。
  已经是四点多钟了,而李尚志的影子一点儿也没有。曼英想道,大概是等不到了,便走到周诗逸所住着的地方——大东旅馆里周诗逸见着曼英到了,不禁喜形于色,宛如得着了一件宝物也似的。这时一个人也没有来,房间内只是曼英和着周诗逸。电灯光亮了。周诗逸把曼英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很同情地说道:
  “许久不见,你消瘦了不少呢。我的恨世女郎,你不应太过于恨世了,须知人生如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曼英坐着不动,只是瞪着两眼看着他那生活安逸的模样,一种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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