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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蒋光慈文集-第4章

小说: 蒋光慈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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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好得很!淑君这个名字雅而正得很,实在与你的人相配呢!
  我还未将我的话说完,淑君的嫂嫂抱着小孩进来了。她看见我俩这时说话的神情,不禁用很猜疑的眼光,带着微笑,向我俩瞟了几眼,这逼得我与淑君都觉得难为情起来。我只得勉强地同她——淑君的嫂嫂——搭讪几句,又同她怀里的小孩逗了一逗之后,就上楼来了。
  在这一天晚上,一点儿看书做文的心事都没有,满脑子涌起了胡思乱想的波浪:糟糕!不料这一封信使她知道了我就是陈季侠。她知道我是革命党人,这会有不有危险呢?不至于罢,她决不会有不利于我的行为。她对于我似乎很表示好感,为我盛饭,为我补衣服,处处体谅我她真是对我好,我应当好好地感激她,但是,但是我不爱她,我不觉得她可爱。浓眉,大眼,粗而不秀我不爱她但是她对我的态度真好!
  一轮皎洁晶莹的明月高悬在天空,烦噪庞大的上海渐渐入于夜的沉静,濛濛地浸浴于明月的光海里。时候已是十一点多钟了,我还是伏在窗口,静悄悄地对着明月痴想。秋风一阵一阵地拂面,使我感到凉意,更引起了我无涯氵矣的遐思。我思想到我的身世,我思想到我要创造的女性,我思想最多的是关于淑君那一首常唱的歌,及她现在待我的深情。我也莫明其妙,为什么我这时是万感交集的样子。不料淑君这时也同我一样,还未就寝,在楼底下弹起琴来了。在寂静的月夜,她的琴音比较清澈悠扬些,不似白日的高亢了。本来对月遐思,万感交集的我,已经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情绪,现在这种情绪又被淑君的琴弦牵荡着,真是更加难以形容了。
  我凝神静听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不料她今夜所弹的,为我往日所从未听见过的。由音调内所表现的情绪与往日颇不相同。最后我听她一边慢弹一边低声地唱道:
  一轮明月好似我的心,
  我的心儿赛过月明;
  我的心,我的心呵!
  我将你送与我的知音。
  呵,我真惭愧!淑君的心真是皎洁得如同明月似的,而我竟无幸福来接受它。淑君错把我当成她的知音了!我不是她的知音,我不曾接受她那一颗如同明月似的心,这是她的不幸,这是我的愚蠢!我现在觉悟到我的愚蠢,但是过去的事情是已经不可挽回的了!我只有悲痛,我只有忏悔!
  夜深了,淑君的歌声和琴声也就寂然了。她这一夜入了梦没有?在梦中她所见到的是些什么?她知不知道当她弹唱的时候,我在楼上伏着窗口听着?关于这些我都不知道。至于我呢,我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并不是完全由于淑君给了我以很深的刺激,而半是由于多感的我,在华晨月夕的时候,总是这样地弄得神思不定。
  三
  从这天以后,淑君对我的态度更加亲热了,她到我楼上借书和谈话的次数也多起来了。有一次她在我的书架上翻书,我在旁边靠近她的身子,指点她哪一本书可看,哪一本书无大意思等等,在我是很自然的,丝毫没有别的念头,但是我觉得她愈与我靠近些,她的气息愈加紧张起来,她的血流在发热,她的一颗心在跳动,她的说话的声音很明显地渐渐由于不平静而紧促了。我从未看见过她有今天的这般的神情,这弄得我也觉得不自安了——我渐渐离开她,而在我的书桌子旁边坐下,故意地拿起笔来写字,想借此使她恢复平静的状态,缓和她所感到的性的刺激。不料我这么一做,她的脸上的红潮更加紧张起来了。她张着那两只此时充满着热情的大眼,很热挚地注视了我几次,这使得我不敢抬头回望她;她的两唇似乎颤动了几次,然终于来张开说出话来。我看见了她这种样子,不知做何种表示才好,只得低着头写字,忽然我听到她叹了一声长气——这一声长气是埋怨我的表示呢,还是由于别的?这我可不晓得了。
  她还是继续地在我的书架上翻书,我佯做只顾写字,毫不注意她的样子。但是我的一颗心只是上下跳个不住,弄得我没有力量把它平静起来。这种心的跳动,不是由于我对于淑君起了性的冲动,而是由于惧怕。我生怕我因为一时的不谨慎,同淑君发生了什么关系,以至于将来弄得无好结果。倘若我是爱淑君的,我或者久已向她作爱情的表示了,但是我从没有丝毫要爱她的感觉。我虽然不爱她,但我很尊重她,我不愿意,而且不忍因一时性欲的冲动,遂犯了玷污淑君处女的纯洁的行为。
  “陈先生!我拿两本书下去看了”她忽然急促地说了这一句话,就转过身子跑下楼去了,连头也不回一下。她下楼去了之后,我的一颗跳动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如同卸了一副重担。但是我又想道:我对她的态度这样冷淡,她恐怕要怨我薄情罢?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能够勉强地爱她?淑君呵!请你原谅我!
  时间虽过得迅速,而我对于淑君始终没有变更我原有的态度。淑君时常故意引起我谈到恋爱问题,而我总是敷衍,说一些我要守独身主义,及一个人过生活比较自由些一些混话。我想借此隐隐地杜绝她对于我的念头。她又时常同我谈到一些政治的问题上来,她问我国民党为什么要分左右派,女子应否参加革命,我也不过向她略为混说几句,因为我不愿意露出我的真的政治面孔来。唉!我欺骗她了!我日夜梦想着过满意的恋爱的生活,说什么守独身主义,这岂不是活见鬼吗?我虽然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很少实际地参加过革命的工作,但我究竟自命是一个革命党人呵,我为什么不向淑君宣传我的主义呢?唉!我欺骗淑君了!
  我的窗口的对面,是一座医院的洋房,它的周围有很阔的空场,空场内有许多株高大的树木。当我初搬进我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时,医院周围的树木的绿叶森森,几将医院的房子都掩蔽住了。可是现在我坐在书桌子旁边,眼睁睁地看见这些树木的枝叶由青郁而变为姜黄,由萎黄而凋零了。时间真是快的很,转眼间我已搬进淑君的家里三四个月了。在这几个月之中,我的孤独的生活很平静地过着,同时,我考察淑君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大的变更。我们是很亲热的,然而我们又是很疏远的——每日里除了共桌吃饭,随便谈几句而外,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有时向我说一些悲观的话,说人生没有意思,不如死去干净我知道她是在为着我而痛苦着,但我没有方法来安慰她。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淑君的嫂嫂和母亲到亲戚家里去了,到了六点多钟还未回来,弄得晚饭没有人烧煮。我躺在楼上看书,肚子饿得枯里枯鲁地响,不得已走下楼来想到街上买一点东西充充饥。当我走到厨房时,淑君正在那儿弯着腰吹火烧锅呢。平素的每日三餐,都是由淑君的嫂嫂烧的,今天淑君亲自动手烧饭,她的不熟练的样儿,令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密斯章,你在烧饭吗?”
  “是的,陈先生!嫂嫂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你恐怕要饿煞了罢?”她立起身笑着这样问我。我看她累得可怜,便也就笑着向她说道:
  “太劳苦你了!我来帮助你一下好不好?”
  “喂!烧一点饭就劳苦了,那吗一天到晚拖黄包车的怎么办呢?那在工厂里每天不息地做十几个钟头工的怎么办呢?陈先生!说一句良心话,我们都太舒服了。”
  “喂!密斯章!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是一个很激烈的革命党人了我们放舒服些还不好吗?”
  “陈先生!我现在以为这种舒服的生活,真是太没有味道了!陈先生!你晓得吗?我要去去,”她的脸红起来了。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异常惊异,她简直变了,我不等她说完,便向她问道:
  “你要去,去干什么呢?”
  “我,我,”她表现出很羞涩的态度。“我要去革命去,陈先生你赞成吗?我想这样地平淡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倒有味道些。陈先生!你看看怎样呢?你赞成吗?”
  “喂!密斯章!当小姐不好,要去革命干什么呢?我不敢说我赞成你,倘若你的父母晓得了,他们说你受了我的宣传,那可是不好办了。密斯章!我劝你还是当小姐好呵!”
  “什么小姐不小姐!”她有点微怒了。“陈先生!请你别要向我说这些混话了。人家向你规规矩矩地说正经话,你却向人家说混话,打闹”
  “呵!请你别生气!我再不说混话就是了。”我向她道歉地这样说道:“那吗,你真要去革命吗?”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吗?”她回头望望灶口内的火,用手架一架柴火之后,又转过脸向我说道:“再同你说话,火快要灭了呢。你看晚饭将要吃不成了。”
  “去革命也不错。”我低微地这样笑着说了一句。
  “陈先生!你能够介绍我入党吗?我要入党”
  “你要入什么党?”
  “革命的党”
  “我自己不属于任何党,为什么能介绍你入党呢?”
  “你别要骗我了!我知道你是的你莫不是以为我不能革命吗?”
  “密斯章!不是这样说法。我真是一个没有党的人!”
  “哎!我晓得!我晓得!你不愿意介绍我算了,自然有人介绍我。我有一个同学的,她是的,她一定可以介绍我!她说这话时,一面带着生气,一面又表示一种高傲的神气。
  “那吗,好极了”
  我刚说了这一句,忽听后门“砰!砰!”有人敲门,我送走出厨房来开后门,却是淑君的母亲回来了。她看见是我开的门,连忙问我淑君在不在家,我说淑君在厨房里烧饭。
  “呵,她在烧饭吗?好,请你告诉她,叫她赶快将饭烧好,我到隔壁打个转就回来。”淑君的母亲说着说着,又掉转头带着笑走出去了。我看见她这种神情,不禁暗地想道:“也不知这个老太婆现在想着什么心事呢。她或者以为我是与她的女儿说情话罢?她为什么回来又出去了?让机会吗?”我不觉好笑。
  我重新走进厨房,将老太婆的话报告淑君,淑君这时坐在小凳子上,两眼望着灶口内的火,没有则声。我这时想起老太婆的神情,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随便含混说几句话,就走上楼来了。我上了楼之后,一下倒在床上躺着,两眼望着黑影迷蒙中的天花板,脑海里鼓荡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淑君的思想现在变到了这般地步呢?”
  从这一次谈话之后,我对于淑君更加敬佩了,她原来是一个有志气的,有革命思想的女子!我本想照实地告诉她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可是我怕她的父母和兄嫂知道了,将有不便。他们听见革命党人人就头痛,时常在我的面前咒骂革命党人是如何如何地不好,我也跟着她们附和,表示我也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淑君有时看着我附和他们,颇露出不满的神情,可是有时她就同很明白我的用意似的,一听着我说些反革命话时,便对我默默地暗笑。
  现在淑君是我的同志了,然而我还是不爱她。有时我在淑君看我的眼光中,我觉察出她是深深地在爱我,而同时又在无可如何地怨我。我觉察出来这个,但是我有什么方法来避免呢?我只得佯做不知道,使她无从向我公开地表示。我到底为什么不会起爱淑君的心呢?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不美的缘故罢?也许是的。如果单单是因为这个,唉!那我不爱她简直是罪过阿!
  我渐渐留心淑君的行动了。往时逢星期日和每天晚上,她总是在家的,现在却不然了:星期日下午大半不在家;晚上呢,有时到十一二点钟才回来。她向家里说,这是因为在朋友家里玩,被大家攀住了,是不得已的。因为她素来的行为很端正,性情很和顺忠实,她的家里人也就不十分怀疑她。可是我看着淑君的神情——照着她近来所看的关于主义的书报,及她对我所说的一些话,我就知道她近来是在做所谓秘密的革命的工作。我暗暗地对她惭愧,因为我虽然是自命为一个革命党人,但是我浪漫成性,不惯于有秩序的工作,对于革命并不十分努力。唉!说起来,我真是好生惭愧呵!也许淑君看着我这种不努力的行为,要暗暗地鄙视我呢。
  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之变迁,真是难以预定。当我初见着淑君的时候,她的那种极普通的,朴实而谨慎的性格,令我绝对料不到她会有今日。但是今日,今日她已经成为一个所谓“危险的人物”了。
  四
  转眼间已是北风瑟瑟,落叶萧萧,寒冬的天气了。近来飘泊海上的我,越发没有事做,因为S大学犯了赤化的嫌疑被封闭了,我的教职也就因之停止了。我是具有孤僻性的一个人,在茫茫的上海,我所交接的,来往的朋友并不多,而在这不多的朋友之中,大半都是所谓危险的分子,他们的工作忙碌,并没有许多闲工夫同我这种闲荡的人周旋。除了极无聊,极烦闷,或是我对于政局有不了解的时候,我去找他们谈谈话,其余的时候,我大半一个人孤独地闲荡,或在屋里过着枯寂的读书做文的生活。淑君是我的一个谈话的朋友,但不是一个很深切的谈话的朋友,这一是因为我不愿意多接近她,免得多引起她对于我的爱念,二也是因为她并不能满足我谈话的欲望。她近来也是一个忙人了,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就是在家,也是手里拿着书努力地读,我当然不便多烦找她。她近来对于琴也少弹了,歌也少唱了;有时,我真感谢她,偶尔听着她那悠扬而不哀婉的琴声和歌声,我竟为之破除了我的枯寂的心境。”
  淑君近来对我的态度似乎恬静了些。我有时偷眼瞟看她的神情,动作,想探透她的心灵。但是当她的那一双大眼闪灼着向我望时,我即时避开她的眼光,——唉!我真怕看她的闪灼的眼光!她的这种闪灼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时,我似乎就感觉到:“你说!你说!你这薄情的人!你为什么不爱我呢?”这简直是对我的一种处罚,令我不得不避免它。但是迄今我回想起来,在她的那看我的闪灼的眼光中,她该给了我多少诚挚的爱呵!领受到女子的这种诚挚的爱的人,应当是觉得很幸福的,但是我当时极力避免它唉!我,我这蠢材!在今日隐忍苟活的时候,在这一间如监狱似的,鸟笼子似的小房子里,有谁个再用诚挚的爱的眼光来看你呢?唉!我,我这蠢材!
  在汽车驰驱,人迹纷乱的上海的各马路中,A马路要算是很清净的了。路两旁有高耸的,整列的白杨树;所有的建筑物,大半都是稀疏的,各自独立的,专门住家的,高大的洋房,它们在春夏的时候,都为丛丛的绿荫所包围,充满了城市中别墅的风味。在这些洋房内居住的人们,当然可以想象得到,不是我们本国的资本家和官僚,即是在中国享福的洋大人。至于飘零流浪的我,虽然也想象到这些洋房内布置的精致,装璜的富丽,以及内里的人们是如何地快乐适意但是我就是做梦,也没曾想到能够在里边住一日。我只有在外边观览的幸福。
  一日午后,觉得在屋内坐着无聊已极,便走出来沿着A路散步。迎面的刺人的西北风吹得我抬不起头来,幸而我身上着了一件很破的,不值钱的羊皮袍,还可以抵当寒气。我正在俯首思量“洋房与茅棚”,“穿狐皮裘的资本家与衣不蔽体的乞丐”这一类的问题的当儿,忽然我听得我的后边有人喊我:
  “季侠!”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半年不见的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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