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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颜氏家训-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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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 
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 
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 
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 
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 
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肿之 
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 
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 
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沈酒荒迷, 
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 
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 
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 
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 
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 
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 
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 
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 
云。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为灸 
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 
崩,遗诏恨不见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 
 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 
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梁元帝尝为吾说 :“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 
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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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2· 

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 
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 
 “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 
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 
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寀, 
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 
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 
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 
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 
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 
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 
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 
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时伺 
闲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 
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怜爱,倍 
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 
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云:“已 
去,计当出境 。”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 
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 
之奴不若也。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 :“朝无禄位,家无 
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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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3· 

可得安乎?”吾命之曰 :“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 
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 
之道,绍家世之,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 

      书曰 :“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 
闻 。”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 
坐,谬误差失者多矣。谷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 
 “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 
有姜仲岳谓 :“‘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 
为国所宝 。”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 
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 :“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 
京兆田郎 。’”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 。有一 
才士,乃言 :“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说, 
初大惊骇,其后寻媿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 
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 :“损 
惠蹲鸱 。”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 
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 
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 ,遂谓朝士言 : 
 “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 
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 
赞云 :“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 
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 
 “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 。”又礼乐志云:“给太 
官挏马酒 。”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 
从手。揰挏,此谓撞捣挺挏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 
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亦称 
学问 ,读潘岳赋 :“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 ;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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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4· 

 “容成造历。”以历为碓磨之磨。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闲, 
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涂说,强事饰辞:呼征质为 
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 
言食则餬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 
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 
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朓诗曰: 
 “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 
亦共往填河 。”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诗云: 
 “长安树如荠 。”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 
 “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 
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 
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 
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 
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 

      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 
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不经怀,己身姓 
名,或多乖舛,纵得不误,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为子制名: 
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机者; 
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硕学,此例甚多。若有知 
吾钟之不调,一何可笑。 

      吾尝从齐主幸幷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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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5· 

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 
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 
旧躐(足改谷)余聚,亢仇旧是(谷曼)(谷九)亭,悉属上艾。时 
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 

      吾初读庄子“螝二首 ”,韩非子曰 :“虫有螝者,一身两 
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茫然不识此字何音,逢人辄问, 
了无解者。案:尔雅诸书,蚕蛹名螝,又非二首两口贪害之物。 
后见古今字诂,此亦古之虺字,积年凝滞,豁然雾解。 

      尝游赵州,见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读城 
西门徐整碑云 :“(水百)流东指 。”众皆不识。吾案说文,此 
字古魄字也,(水百),浅水貌。此水汉来本无名矣,直以浅貌 
 目之,或当即以(水百)为名乎? 

      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 
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 :“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 
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称为勿勿 。” 

      吾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日晃,见地上小光;问左右: 
 “此是何物?”有一蜀竖就视,答云 :“是豆逼耳。”相顾 
愕然,不知所谓。命取将来,乃小豆也。穷访蜀士,呼粒为逼, 
时莫之解。吾云 :“三苍、说文,此字白下为匕,皆训粒,通 
俗文音方力反 。”众皆欢悟。 

      愍楚友婿窦如同从河州来,得一青鸟,驯养爱翫,举俗呼 
之为鹖。吾曰 :“鹖出上党,数曾见之,色并黄黑,无驳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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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6· 

故陈思王鹖赋云 :‘扬玄黄之劲羽 。’”试检说文:“(介鸟) 
雀似鹖而青,出羌中 。”韵集音介。此疑顿释。 

      梁世有蔡朗者讳纯,既不涉学,遂呼莼为露葵。面墙之徒, 
递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大夫聘齐,齐主客郎李恕问梁使曰: 
 “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水乡所出 。卿今食 
者绿葵菜耳 。”李亦学问,但不测彼之深浅,乍闻无以核究。 

      思鲁等姨夫彭城刘灵,尝与吾坐,诸子侍焉。吾问儒行、 
敏行曰 :“凡字与谘议名同音者,其数多少,能尽识乎?”答 
曰:“未之究也,请导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预研检, 
忽见不识,误以问人,反为无赖所欺,不容易也 。”因为说之, 
得五十许字。诸刘叹曰 :“不意乃尔!”若遂不知,亦为异事。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 
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 
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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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7· 

               卷第四 文章 名实 涉务 

                               文章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 
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 
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 
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 
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 
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 
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 
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 
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 
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 
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麤疏;繁钦性无 
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 
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 
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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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8· 

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 
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 
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 
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 
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 
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 
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 
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 
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 
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 
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 
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 
号为詅痴符。近在幷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撇邢、 
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 
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 :“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 
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 
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 
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 
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 
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 
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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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39· 

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在时君所 
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或问扬雄曰 :“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 
篆刻,壮夫不为也 。”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 
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 
孔子曰 :“不学诗,无以言 。”“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 
得其所 。”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 
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 
 自为壮夫何如也?着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不达天 
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 
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着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 
言余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 
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 
刘逖云 :“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翫,非宏才也;岂比 
吾徒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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