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丝-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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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这般贪吃了。但每到下次,我又将自己撑得坐立不安。
哥哥去的那个饭馆在重庆名闻遐迩,叫“冠生园”。是公私合营前上海老板在解放碑开的一间分店,所以菜式都很有传统的淮扬风味。然而冠生园最获盛誉的还是点心,尤其绿豆糕。我四哥才进去100多个日子,人就长好了:不但皮带少扣了两个眼儿,就脸上都开始有了红晕;但他很快又把自己折磨瘦了。我发现他那双瘦得变大了的眼里有一抹久久融化不去的伤痛——因为红房子的塔吉雅娜不肯低下那颗骄傲的头,走进冠生园那间排列着双层架子的集体宿舍。她原封不动,让我将附着长诗的那盒绿豆糕拎走,说:“我要的是你哥哥的诗,不是冠生园的肉。”我指指那封她那纤纤素手拆都不屑拆拆的信,虽然按哥吩咐一言不发,但心中已是忿忿。她伸出一根细长流畅的食指在信封上徐徐滑过,叹息道:“你哥哥从前充满诗人的气质,想不到现在落得跟下里巴人为伍……”我听出她的音调已经含了浓浓的苦涩,还有沉甸甸的惋惜在那双长长的、杏形的眼睛眈眈留连,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话都不可以说的了。
……粮食更紧张了,冠生园的职工再不可以领家属回宿舍吃饭。四哥说,他当厨工的使命彻底完成了。他决定去新疆,因为新疆与苏联接壤,更靠近曾希金的故园。当时王震主管的新疆军区建设兵团来四川招人,哥哥带我去看。
招兵旗下围着一大群年青人。招兵的军官皮肤色调厚重如熟铜,又沉稳又幽默正介绍着新疆,说的是戈壁如何广漠,草原如何美丽,说垦荒如何艰辛,战士如何优秀,说祖国多么需要,说前景多么美好……四哥报了名,去农一师所在的阿克苏。他认为那种严酷辽阔能使生命变得壮丽的地方才是养育诗人的摇篮,他要去那儿开创事业,去那儿寻找爱情,说只有让西北的太阳晒过、西北的大风吹过的姑娘,才足以完全领略一个诗人的情怀。
我们把那个月全家的肉票油票糖票副食品票变成一桌盛筵,父亲为四哥把酒送行,称赞他“好男儿志在四方”。
走出大院,四哥回头,向4楼红房子的塔吉雅娜那个窗户望了最后一眼……哥这一去,就去了新疆25年。
26
刘大姐吓了一大跳,叫声“床下有入!”
就朝外跑,就惊动正在八角厅下棋的父亲……
四哥走后,我三哥就开始谈起恋爱来。不过,他的事情简单得很,既跟馒头无涉又与诗章无关,更谈不上出走呀,伤痛呀,甚至惹得父亲震怒母亲焦虑呀……什么的。如今三哥孙子都有了,我还偶尔调侃,笑他的婚姻是一次包办终身美满。
三哥去了北大荒的地质勘探队不久,就考上南京的铁道学校,毕业后分回四川,在成都铁路局工作,离重庆有12小时的火车行程。有次三哥回红房子体探亲假,恰好被刘伯伯看见,刘伯伯正在3楼八角厅跟我爸下围棋,他钳了一颗黑子刚要往“平”位上放却突然停了手问:“老钟你这儿子啥时生的?”又问,“有对象没有?”爸说:“没有没有。”刘伯伯就说他家长女20岁,从师范毕业后在小学教了一年书,今犹待宇闺中……两个老军人一高兴,当即舍了棋局各自分头叫来儿女分头说:“爸爸给你介绍个对象。”然后刘伯伯笑眯眯叫这双儿女伸手互相握一握,说:“婚姻大事你们自己作主,我们父辈绝不干涉这种事情。”我爸也笑眯眯说:“老刘,剩下的问题让年青人自己解决,我们走。”然后特别告诫我不许跟哥捣乱,就将那对年青人剩在了房间,和刘伯伯返回八角厅继续平上去入打劫反扑。
我的三哥和刘家大姐,被行伍出身的爹们介绍得面红耳赤,一个远远坐床一个远远坐凳,中间如隔楚河汉界。我从小客厅探首瞅了几次,他们却总是姿势不变各自并膝挺胸低下头,很专注地看着些手指。一见我,就她咳一声他咳一声……我心里就直替三哥着急,虽然明知他不如四哥那样张嘴就是莱蒙托夫、叶赛宁,却也不该僵了局把沉默视金,便开口说句“认识你真高兴”也好呀!
以后,三哥就跟单位的人倒班,蓄了休息日,久不久赶来重庆一两天。每次回来就叫我上楼告诉刘大姐。然后刘大姐就下来3楼牵上可可,先行去大院外一个什么地方等着,等哥到了一起散步。回来后,我问可可:“哥跟刘大姐说什么?”弟弟说:“没有说。”我就问刘大姐跟哥说什么,弟弟仍答:“没有说。”“怎么没有说?两人谁都不说话光是走呀走么?”弟弟却答道:“说的。两人都跟我说话。”讲完就一脸得意色。怎么会跟他说?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弟弟就告诉我,头一次是刘大姐先开口,问弟弟最喜欢干什么,弟弟说最喜欢下棋。自小,他从幼儿园回家时,父亲就老把这个儿子放在膝上让他看些士相怎么保帅,重炮如何将军。弟弟说后来几次散步就是讲故事。就是三哥给他讲个《木偶皮诺曹》或刘大姐给他讲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然后三哥再讲一个别的,刘大姐又再讲一个别的……
刘大姐有个妹妹,大家叫她刘小妹。刘小妹比我小一年。她告诉我,我哥在信中称她姐“同志”。又有一回她对我说:“喂,害群马!现在不仅姐姐,连我都清楚铁路上怎么扳道岔。怎么辉旗,怎么打信号灯啦!”我哥是调度员,可他怎么尽给人说这些?
刘大姐自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在师范学校读书时,还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师范学校就在我们依仁小学附近,很大很大,我经常约帮伙伴翻墙进去玩。有次师范学校正开晚会,我躲在树上,还见到刘大姐穿着古装跳“采茶扑蝶”哩。我很喜欢她当我嫂嫂,妹妹也喜欢,弟弟也喜欢。我就和妹妹商量如问助我三哥一臂之力。办法还没想出,三哥又回红房子了,说这次只能呆大半天。
我冲上4楼见刘大姐正洗头,我说:“三哥来了。”又冲回家,跑去父亲房间,因为他们每次都在父亲房间见面,而且每次都是她坐椅子他坐床。我将唯一的椅子搬到床边尽头靠墙放了,拉着妹妹就往大床底下钻。哥就来扯脚,刚拉下我一只鞋,可可就从大床另一侧也爬进来,还问“姐,你们躲那么快和准捉迷藏?”我说我们有秘密任务叫他赶快爬出去。他不仅不出去,还将手中一根麻绳越收越短哗哗响着扯进个大算盘,算盘上垫块木板,板上躺着个睡得香香甜甜的小弟。哥说:“出来出来,你们干什么?丽丝你再不出来我告诉爸爸!”我明知三哥从来舍不得我挨打,也不怕他威胁,只顾认认真真交待他:“等一下你跟刘大姐对面坐时,千万注意看椅子的脚!”三哥气急败坏,一个劲央我们出去,但他向来不会发怒,此时大概也怕爸爸发现必要揍我,便一味压低了嗓门软求。跟着就听见刘大姐的脚步在走廊响起,哥只好说:“千万别捣乱!”就直起腰,任由他大大小小4个弟妹留在黑咕隆咚的床底下。
果然她坐椅子他坐床。她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一会儿,她说:“事先也不知你今天回来,刚才还在洗头。”他说:“是呀。”就没话了。我直替他急,连妹妹都摇头。刘大姐又说:“我怕你久等,也来不及换件好衣服,就这样下楼来……”我就在手心写上“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感叹号还不及标出,我那老实巴交的哥已经又“是呀、是呀”!她又说:“我俩将来……将来……”我连忙在小臂写上“生子当如孙仲谋!”谁知她下半截话却是“……将来也是这样分多聚少,你……你不会……”我一想那提词不合用,急急缩回手又急急在小臂另一侧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小心翼翼往两只椅脚中间伸手出去。这次刘大姐不等哥回答,就很轻很轻叹了口气,说:“天冷了,我给你织了件毛衣,来,穿给我看看。”说着就站起来。这次哥哥马上开口,说:“不不,不要……不,不是不要,是现在不要,是因为……”刘大姐就向他走去就往他身上套毛衣。我的手上已写得满满的,就扯妹妹的手采写,她手一缩。在我耳边悄悄说:“千万别写手心,我忍不住笑。”我就住她手臂写,写“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又把手一缩:“姐呀,这是儿女对妈说的话,不如用雪莱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说那更不好,那岂不是说刘大姐织毛衣是多此一举吗?但历来办事认真的妹妹执意不肯教她兄长乱了辈份,索性将右手死抱了左手压紧胸膛。我急得满头汗,说:“管它哩!反正我一下子再想不起什么前人名句,就这样凑合先救我们的笨哥哥!”就硬抓了妹妹的手往椅下伸。就听见刘大姐问:“好像床底下有什么动静?”从她进门始,我的三哥就提心吊胆,这时就更加惊慌。我知他是绝撒不来谎的,马上就捏了鼻子学猫叫,不料小弟刚好醒来听见猫叫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格格笑。刘大姐吓了一大跳叫声“床下有人!”就朝外跑,就惊动正在八角厅下棋的父亲……
父亲使鸡毛帚敲着床沿,说:“捣蛋鬼,你给我马上出来!”妹妹悄悄说:“我去,爸不会打我的,你躲着别动。”就爬了出去。爸就更光火:“好哇!你不但自己捣蛋,还胆敢带着妹妹一起!出来!”可可耳语道:“我也不会挨打的,姐你千万别出去。”就把我往里推了推,自己往外爬,还喊着:“爸,是我在床底了,爸我们去下棋!”我爸哪会那般容易罢休?喝道:“还有一个!你出不出来?”可可就把手中麻绳一扯,说:“还有一个在这儿哩!”于是算盘珠子哗哗响,溜出眉开眼笑的小弟来,已经返回屋的刘大姐赶快将他一把抱起。也忍不住偷偷笑,哥哥急急忙忙走出房间,待他请了妈妈来。我已经啄着头在床边立正站着。
父亲很生气,训斥道:“你又搞什么名堂?你看你不但把自己的手脚画得花花绿绿,还把妹妹的也画了!”
其实哪是花花绿绿,是写的字嘛!爸没戴老花镜自己看不清。母亲刚一瞥到那些字句再看看哥身上的毛衣,立即心清如水,当时就伸胳膊圈了3个儿女往外走。我说:“妈,我真的不是想搞鬼,我是想帮哥哥……”妈已经忍不住笑,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别说了,别说了;带着弟妹夫大院玩吧!”她回头朝小厅喊:“天兄,快抱了小儿过来!”我如闻大赦,牵了丽珠可可就朝楼梯跑,就看见爸爸刚刚露面,妈妈已捂着脸在厨房笑弯了腰……
在童年时代所见的爱情故事中,让我感到又忧伤又无奈的,就算江阿姨那个了。
那时重庆有种职业介绍所,专门介绍保姆和你妈,红房子的人去那儿挑能干却尽量不漂亮的保姆,挑尽量漂亮却不在乎能干与否的你妈,说是婴儿吃谁的你就像谁。我妈妈也去请了江阿姨回来。红房子的家属们就说江阿姨是大院所有你妈保姆之中最漂亮也最能干的一个。
江阿姨是小弟的你妈。她丈夫是怎么没了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只知她儿子也姓江,叫江小江,比我小弟大一岁多,也住我们家。小弟吃人你,小江就吃代乳粉,吃米糊。
江阿姨当你妈之前,是纱厂的挡车女工,还是个班长。自从她住进我家。我从来不敢把东西乱放乱扔。我闯下祸有人上门告状时,她就—一接下,俨然家长,先是代我父母诚恳道歉,然后一本正经捎带把别家孩子不是之处也批评批评,事后并不再转告我爸。她对付我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没完没了地讲道理,不管我是否听得进去,她就牙齿玉白一闪一闪直把我讲得垂头丧气乖乖就范。
追求江阿姨的人很不少,她却从来不往红房子带。到周末与人约会时,她就像吩咐我一样吩咐父母应该如何如何照管小弟或小江,她每次出去都要带着这两个小孩中的一个。我妈妈劝她将两个小孩子都留下,她说:“一个男人心术正不正,主要看娃娃喜不喜欢他。看好了,就带家来,我也就不出去了,让他学学做点事学学过有家口的日子。”她神情严肃如同成了我妈的班长,我妈只好点头。
后来她真的不出去,就有个小罗叔叔每周一次来我家。小罗叔叔在重庆人中高得出类,竟是1米82的个头,28岁,是炼钢厂的炉前工,逢星期二就不用回厂,来我家准时如上班,总在我们吃完早餐准备上学时,他就敲门,进门就抱起小弟,然后是小江、可可、丽珠、我,一个一个轮流抓住往天花板上抛。待我们上学,他就和江阿姨人抱一个孩子去邮局,寄绿豆。他每周可以分得半斤“炉前工高温绿豆”,一颗舍不得吃,由江阿姨缝个小布袋装了,寄往乡下给父母……
我妈妈要去广州接我外婆来重庆。罗叔叔就托妈妈给“买一双广州最漂亮的女式皮鞋”,准备江阿姨出嫁时穿。他要和她结婚。
我和弟妹就很高兴把我们会唱的歌首接一首唱给他们俩个听,要他们自己挑一首,说我们决定在婚礼上为新郎新娘高歌庆贺。他们就挑了“跑马溜溜的山上”。于是,他俩就一人抱了小弟一人抱了小江,像幼儿园小朋及玩“排排坐吃果果”那样一人一凳,端端正正看我们排练节目。我就改改歌词,拉了二胡让弟妹对唱。每唱到“江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罗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罗叔叔就红了脸低着头笑,江阿姨就红了脸看着他笑……
可是。江阿姨没有嫁给罗叔叔。
就在我妈妈把外婆接到重庆的前两天,江阿姨收到她家乡的一封电报是“父危即回”。我爸让她把小江留下赶紧走。
5天之后,江阿姨回来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见了我妈就哭。陪她来的还有个男人比她矮半个头都快50岁了。江阿姨让我叫他“杜伯伯”。我赶紧给杜伯伯泡茶,爸就带了他去客厅坐。
江阿姨总共两姐妹,她是姐姐。妹妹嫁了去新疆,得了20斤全国粮票当聘礼留给父母,维持了一段日子。那时乡下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却继续一片一片地饿死人。那时国家主席已从毛泽东换成了刘少奇,就向国人提出“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以替代昂贵如金的粮食。虽然各家农户都办了块自留地,但那对早已饿得歪歪倒倒的江家父母没有力气种瓜点豆,只好依然吃一种灰白色的泥巴,四川人管那叫“观音土”。江阿姨的爸爸妈妈吃观音土吃得眼睛肚子越来越大,胳膊腿杆越来越细。那爹爹被邻居抬去医院又抬了回屋——医生说也不用吃药,吃些米呀面的就自然会将条命根吊回来。抬回家时碰上杜伯伯,杜伯伯就往江家送了米呀面的,还叹口气,第二天就开始在江家的房前屋后锄地翻土种起瓜,点起豆来。
杜伯伯也在江家邻居,是从外地到这儿结婚的入赘女婿,在镇上肉铺子当屠夫。几个月前,他有天下班回来,却全家大小连岳父岳母加上老婆和4个孩子都吃错一种小草蕈,死绝了。
江阿婊决定嫁给杜伯伯。她跟我妈说,她母亲觉得欠下杜伯伯救命之恩无法回报,就想让杜伯伯不再过单身寡佬的日子;再说江家,也不能没人种瓜点豆。江阿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不忍眼看着父母饿死,也不忍拿两个老人来拖累罗叔叔:“小罗年青,有大好前途,不可以让他工人不当当农民呀!”
于是,江阿姨就带了小江,跟杜伯伯回乡下结婚去了。
江阿姨刚走第二天罗叔叔就来,因为下一天是个节日,工厂中午就放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