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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谐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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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猫檄
  门人黄之骏,好读书。左图右史,等诸南面百缄。豢一猫,用以防鼠。视其色,斑斓如虎,群以为俊物。置诸书架旁,终日憨卧,喃喃吶吶,若宣佛号。或曰:“此念佛猫也。”名曰佛奴。鼠耗于室,见佛奴,始犹稍稍敛迹,继跳粱失足,四体堕地。佛奴抚摩再四,导之去。嗣后众鼠惧无畏意,成群结队,环绕于侧。
  一日,踏肩登背,竟啮其鼻,血涔涔不止。黄生将乞刀圭以治。予适过之,叱曰:“畜猫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职也。反为所噬,是失体也。正宜执鞭棰而问之,何以药为?”命生作檄文讨之,予为点定。其檄曰:
  捕鼠将佛奴者,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学雪衣娘之诵经,冒尾君子之守矩。花阴昼懒,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凿壁。甚至呼朋引类,九子环魔母之宫,迭辈登肩,六贼戏弥陀之崖。而犹似老僧入定,不见不闻,傀儡登场,无声无臭。优柔寡断,姑息养奸,遂占灭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阎罗怕鬼,扫尽威风,大将怯兵,丧其纪律。自甘唾面,实为纵恶之尤,谁生厉阶,尽出沽名之辈。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阵,整蔡州骡子之军。佐以牛棰,加之马索。轻则同于执豕,重则等于鞭羊。悬诺狐首竿头,留作前车之鉴;缚向麒麟檀上,且观后效之图。共奋虎威,勿教兔脱。
  铎曰:“昔万寿寺彬师,以见鼠不捕为仁。群谓其诳语,而不知实佛门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锄恶扶良为要。乃食君之禄,沽己之名,养邑之奸,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门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诛者矣!”
  祭蠹文
  万卷楼,表叔蒋观察藏书地也。宦游于闽,经午闭置。后告假归籍,曝其卷帙,半为蠹鱼损坏。因命童子拽捕,尽杀乃止。是夜,楼中万声齐哭,几于达旦,主人患之。予适借榻松韵轩中,因作文以祭曰:
  呜呼,蠹兮!秉虫之性而不集于膻,得鱼之名而不跃于渊。遨游乎文章之府,托翰墨以为缘,尔何不学白蚁之钻矿,与青蚨之化钱?谓书香之我嗜,愿铜臭之长捐。吾闻尔祖脉望,羽化登仙。以诗书为弓冶,期无坠乎家传。营书作穴,耕字为田。虽食古而未化,鉴其志之可怜。何期主人好事,物运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尽族而并歼。芸窗播毒,书林抱冤。识召祸之有基,吾请言其固然。穿经史以太凿,断词义而不连,既毁章而裂句,亦脱简而残编。隐微躯于艺苑,肆鱼肉之馋涎,等斯文之蟊贼,遂获罪于圣贤。彼刀笔小吏,案牍穷年,窃尔生平之一字,辄舞文面弄权。尔宜悔悟,自省其愆。非主人之嗜杀。乃孽报之在天。赋草一束,墨汁半船,尔其享之,在此灵筵。勿为厉于龙蛇壁上,待转丸于蜣螂粪边。笔冢累累,卜尔长眠;砚田膴膴,表尔新阡。招青蝇之吊客,驱蝼蚁于下泉;果游魂之无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毕,而楼中之响寂矣。
  铎曰:胥吏舞文,谓之衙蠹,而读书中无是名也。然借文字为护符,托词章以猎食,皆可谓之书蠹。或曰:“此等词义不连之辈,名曰书蠹,犹属过誉。”
  隔牖谈诗
  水绘园,辟疆冒氏集诸名士禊饮处,今废为禅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臯,赁僧屋以居。生负奇气,为沈晋斋,王西园诸前辈相器重,益自喜。尝作述怀诗,有“我岂妄哉聊复尔,臣之壮也不如人”之句。予适见之,曰,“此宋元派也。”生气不肯下,转以诗学源流相诘问。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诲耶?”拂袖竟出。
  予独坐灯下,半炊许,暗中闻嗤笑声。叱问为谁,应曰:“予此间地主冒巢民也,与王桐花、崔黄叶、陈迦陵辈,魂游于此。汝吴下阿蒙,辄敢高持布鼓,过我雷门,倘一言不智,定当麾之门外。”予曰:“冒先生馁魂无恙乎?如不见弃,乞垂明问。”因大声曰:“古诗以何为宗?”应之曰:“四言以三百篇为法。而太似则剽,太离则诡。故束皙《补笙诗》,未脱晋人俊语。五言自西京迄当涂、典午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陈之际,体卑质丧。至唐陈伯玉辈,扫除显庆、龙朔之弊,独标风格。七言权舆《大风》、《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颇尚气韵,李、杜出而始极其变。后有作者,等诸自郐无讥可也。”曰:“近体以何为宗?”应之曰:“阴、何、徐、庾,五律之先声也。延清、云卿,揣声赴节,后来居上。王、盂以淡远并辔,李、杜以壮丽分镳,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轨也。宾客、仪曹,态浓意远,宗风克绍。浣花如鲸鱼掣海,青莲如健鹤摩天。至绝句,羌无故实,须求味于酸咸之外。虽工部高才,未传佳作。不得谓‘黄河远上’、‘葡萄美酒’,獭祭者可学步也。”言未竟,忽厉声高喝曰:“我渔洋老人,论诗六十余年,以少陵诗史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废学?”因笑曰:“公一代诗坛,千秋史学,何敢妄议?但《落凤坡吊庞士元》,此题尚宜斟酌。”正持论间,有自称崔不雕者,自称陈其年者,哗然纵辩。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黄叶’著名,然‘丹枫’两宇,辞义雷同。想君生平杰作,惟‘春水’、‘桃花’一联,差堪与‘芍药’、‘蔷薇’抗衡耳!至检讨公《迦陵词集》,允堪追步辛、苏;而梅花百首,亦止赚得云郎捧砚,未必与‘枝高出手寒’之作,问声竞响。”而诸人犹纷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与得一辈诗人,到底朴巢一炬,饿填沟壑,惜哉!”
  转盼间,胡生长笑而来,曰:“先生不屑教诲,今已尽闻台命矣。”盖生欲闻予狂论,诡嘱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狯伎俩耳。予大笑。生执贽门下两载,谈文之暇,旁及诗赋词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为友人窃去。刘又酷似其师,信然。
  铎曰:“边孝先曾为弟子解嘲,此则更同宾戏矣。师狂而弟子亦狂,师懒而弟子亦懒。狂不可学,懒更不可学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
  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为键关计。庵即冒园故址也。时夫于亦客如臯。水执贽门下,相依两载。丙申冬,挈家南来。远隔师门,忽忽十有一年。岁戊申,夫子司铎吾祁。越两年,水自豫章归,晋谒圅丈。又明年,召入学舍,授以灯火,坐我春风者,殆无虚日。暇时,请观诗文全稿,并乐府套曲请大制,悉辞以散失。惟检行箧,得《谐铎》五十余条,出以示水。卒读之,遂进而请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于谐以自隐,如古之东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为遒人之徇耶?”比蒙许可,追忆旧闻,摭彩近事如干条,厘卷十二。斯条亦系开雕时补入者。记此见师弟渊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贫学芜,笔札依人。回首胜游,已成昨梦。嗟华年之不再,愧壮岁之无闻,其孤负吾师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业胡文水谨志。
  垂帘论曲
  李秋蓉,吴江徐公子宠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学,着传奇,挟数种夸示徐公子。方谈论间,而屏后笑声忽纵。生又按拍而歌,屏后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师在座,理宜敬听。嘻嘻出出,是何意态?”曰:“个儿郎煞不晓事。为我设青绫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帘内,请客相见。生隔帘揖之。问曰:“君所制传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场剧本,有南有北,且乡南北合套之出。是非异曲同工,何能号称制谱?”曰:“君知北曲异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声,北曲止有三声,以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之内。制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调,谁不知者?”曰:“君知北曲异于南者,仅在入声,而亦知平、去两声,尚有不合者否?”曰:“未闻也。”帘内者笑曰:“君真所谓但知其一,莫知其它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读为虫。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读为妒。如此类者,难更仆数。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去声。南曲以揭高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结实。揣声应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韵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东钟韵,而东字声长,终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共一江阳韵,而江字声阔,臧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练准口诀,择其宜而施之,制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继而间曰:“君所遵何谱?”曰:“遵《大成九宫》,句绳字准,不敢意为损益。”曰:“所配何宫?”生嘿然不语。
  帘内者曰:“分宫立调,是制曲家第一入手处。富贵缠绵,则用黄钟;感叹悲戚,则用南吕。一隅三反,诸可类推。否则指冰说炭,纵审音不舛,而对景全乖,制曲者之大病也。其它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选词定局,自在神明于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声归韵,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于作者矣。”
  生大骇,顾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胜张红红记豆多矣。”言未毕,一人卷帘而出。视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学夫人,本领止此。否则娘子军来,汝能无受降面缚乎?”生大窘,丧气而出。后公子父灵胎先生,彩闺中绪论,着《乐府传声》一卷行世,度曲家奉为圭臬云。
  铎曰:“考《乐谱。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则诸律可以互通。天下无一定宫调,而度曲家必斤斤于工尺之间,岂今之乐异于古之乐欤?抑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娄东陈岳生,筑别业莲桥之西。工甫竣,家人哗传有鬼。陈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见青衿者四辈,结队而来,满口吟哦,四肢俱带腐气。一老者年约五十,一四十许,其两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缘风雨败兴,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题一角文艺之优劣?”三人曰:“诺。”老者袖中出纸圆数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视之,盖“视其所以”全章题也。怀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许人联坐其右;下一案,两少年据之。四人闭目攒眉,摇头搔耳,吚吚唔唔,约两时许。老者笑曰:“今夕文机钝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联座者曰:“仆亦与翁相等。”老者取视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联坐者请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联坐者大叹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厘千里。君所以长居五等,而仆俨然附四等末者,实以题无剩义耳。”言罢,童颇自负。继视两少年,竟无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兴。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间严刑酷罚,无过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恶生乐死首,谓幸逃得此难耳。乃复无病自寻鸩药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过矣。如君言,真第一安乐法也。”俄见一小僮担洒盒至。少年曰:“枵腹谈义,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饮。”因陈酒肴几上,团坐大嚼,顷刻都尽。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无物,只合作洒囊饭袋也。”四十许人曰:“食肉健饭,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见其入而不见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敛酒具几,四人共订后期,醉饱而去。陈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类,无夕不扰。
  时值岁试,学师遣门斗奉宪牌下乡传考。夜过莲桥,投止陈墅,以宪牌置案上,拥被竟卧。四青衿哗然入座,高淡阔论,旁若无人。忽老者趋近案头,见宪牌,大惊曰:“催命符又至矣!”众环视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辈生前,缘此碎心裂胆,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汉,何忧巨鹿之战,灾及壁上观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语。冥府近有新例,阳世岁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尽赴修文殿岁试。优者受上赏,劣者押入刀山狱,刳剔肠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变,再三求计。
  老者曰:“此原非安乐土。君等欲免此难,且各弃儒巾,卸儒服,于地狱黑暗处,埋头项五六百年,俾持牒者无可搜捕,或可脱离苦海也!”众皆转惧为喜,解农脱帽裹负之,随老者踉跄遁去。门斗异之。
  明日,述其事于陈。陈大快,并录宪牌一通,黏诸壁上。自后,青衿辈竟不复至。
  铎曰:“曳白秀才,森罗殿犹防对策,矧敢金门待诏耶?固知李昌谷应制玉楼,惟平日呕得心肝乃敢赴绯衣之召耳!”
  妙画代良医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仪容,有玉树临风之目。妻尹氏,艳而妒。
  潘谨守绳墨,跬步不离绣闼。潘有别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数株,每当含苞未吐之时,隐度其两鬟插戴处,往向枝头芟剪,及花放,折归助妆,长短疏密适合。尹尝执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语花也,劳卿手折,益娬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戏呼潘曰“掌花御史”。后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过别墅,适海棠盛开。尹凴栏凝睇,触绪萦怀,忽忽若迷,归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绘事,闻之曰:“此心疾也,吾当以心药治之。”遂写海棠数十本,貌潘生科头其下。旁绘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执花在手乞潘生代为插鬓者,有狎坐膝头戏以花瓣掷生面者。画毕,竟诣牀头,询姊近状。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时,曾浼弟画行乐图一卷;恐姊见嗔,久留弟处。今巳埋骨泉下,谅姊见原,特归赵璧。”因出图授尹。尹谛视久之,面忽发赪曰:“薄幸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误矣!男儿离绣帏三尺,便当跳入云霄。是非粱伯鸾,谁能谨守眉案?况已往不咎,听之可也。”尹愤然作色曰,”若是,则死犹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劝而退。由是心疾渐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图投之于火,并督家人,各持斧锸前往别墅,尽伐去海棠之树。
  铎曰:“此袁倩医鄱阳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与阮宜妇砍桃何异?刘孝标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犹为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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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娇娃皈佛
  蓉江沈绮琴兆鱼,王公家青衣也。幼从闺中伴读,年十五,工吟诗,兼喜填北宋人小令。如《送春词》中“一溪花瓣水声长,谁知即是春归路?”南楼徐若冰夫人彩入《燃脂杂录》。其《题施实君词稿》,有“自伤不作书生耳,酒市茶墙,让柳七郎君奉旨”之句,风流倜傥,略见一斑。继扫除绮业,一归佛教,镜奁粉匣旁,《楞严》、《涅盘》诸经典,灿然堆积。
  时戒律僧慧公从净慈来,卓锡随光东院。绮琴往投座下,乞参三昧法。慧公曰:“欲参三昧,先断六根。”绮琴曰:“诺。”
  慧公趺坐蒲团,高声提唱曰:“如何是无眼法?”曰:“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
  “如何是无耳法?”曰:“休教(扌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如何是无鼻法?”曰:“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莫辨女儿香。”
  “如何是无舌法?”曰:“幸我不曾犁黑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如何是无身法?”曰:“惯将不洁调西子,谩把横陈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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