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务虚笔记 >

第50章

务虚笔记-第50章

小说: 务虚笔记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我是说全脱掉。”
  “全都脱掉。对,就这样。”
  窗帘飘动起热浪,以及阳光、树影、浩大的蝉鸣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吗你可真是美,真的……并不是标致,你绝不是那样的,绝不是……‘标致’是为了他妈的给广告上用的,是画报的封面,是时装设计师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这个字。那些细腰细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乳房,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那样的东西漂亮?简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种的动物,供人观赏,也许是品尝……满脸涂抹得让人看不出她们原本有多丑,半遮半掩,存心扭着贫乏又下贱的屁股……”
  “哦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唔……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高贵。对了,高贵。美就是高贵。虽然看得出来,你并不是很年轻了……”
  “是吗,怎么?”
  “嘘——,别这么惊慌。春天并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实是枯疏的,生涩的,小气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丰厚、浩大,全都盛开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贵呢。就像你。乳头儿已经深暗了,不再是那种矫柔造作的颜色了,那种颜色里没有历史你懂吗?……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经宽展了,那里面有光阴,有很多日子,岁月,因而她们都开始有一点儿松垂了。不不,别伤心,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儿。你走动起来,虽然也还是那么轻捷但是多了沉静,沉静得更加目不旁顾。高贵……高贵,你知道吗就是这样,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这样……你肚腹下的毛儿多么茂盛,一点儿也不吝啬也不委琐,多么狂妄,助长你的高傲……你的肌肤你的神态就像一条有灵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稳地流动,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着是站着是坐着你都是这样,并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顾,并不叫喊着要离开什么,而是……”
  “也许,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听着!并不那么卑俗地夸张、吵嚷,而是……傲视一切征服一切,带动起一切,带动起空气和阳光,空间和时间,让人想起过去,想起一切存在过的东西,比如光线,比如声音和一种气息,比如……呵,你最好走到那幅画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干嘛?”
  “去。”
  “这儿?”
  “对,坐下。”
  “在地上?”
  “对。靠住门。”
  “门?”
  “画上的那些门。”
  “这样吗?”
  “不,不对。嗯……还是站起来。”
  “哎呀,你到底要干嘛呀……”
  “要不……对了,背过身去,对,面对那些门……不不,也许还是坐下来的好……或者跪起来,跪着……呵,太棒了就是这样……头低下,对对……棒极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实了,有点儿过份……我要重新画它,我要为你画一幅最了不起的人体,最伟大的……喂,你怎么了?”
  O站起来,转过身,流着眼泪。
  “怎么了你?什么事?啊,你这是怎么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呵没事儿……我只是觉得,我的样子太滑稽,太丢人了。没关系……我还要背过身去吗?真的没事儿,我还是跪下吗……”
  Z快步走过去,抱住O,吻她。
  “呵,你也会这样吗?你也会……显得这么下贱吗……”Z颤抖着说,“你是多么……多么高贵又是多么……多么下贱哪……”
  然后,当然,是做爱。
  很可能是这样。
  做爱。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蝉歌中,在那些“门”的前面。
  197
  这样的时候,Z会有施虐倾向。
  O难免惊讶,但并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愿。O,甚至于激动,喜欢。她喜欢他在这样的时候有一点儿粗野,有一点儿蛮横,蛮横地贴近她得到她,她喜欢他无所顾忌。她相信她懂得这倾向:这不是强暴,这恰恰是他的软弱、孤单,也许还是创伤……是他对她的渴望和需要。她愿意在自己的丢弃中使他得到。丢弃和得到什么呢?一切。对,一切……和永远……都给他……不再让他孤独和受伤害……
  198
  早在他们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肌肤相依时,O就感到了:这在画家,也不是第一次。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画家已过而立之年。而且,这很好。
  “可你,怎么一直都没结婚?”后来O问他。
  那时他们一起走出家门(那间画室,在以后的好几年中就是他们的家)。外面刚刚下过雨,夕阳很干净,就像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干净而且略带一点儿惊讶。
  “你怎么终于想起来要结婚了呢?”
  O对这个几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间离她这么近的男人,不免还是好奇,对Z竟然接受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猜想在这个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会有更令人感动的东西。
  盛夏,蝉声时时处处都在,依然浩大。
  “干嘛你不说话?”O仰脸看他,“我不该这么问吗?”
  他的手,绕过她后背,轻轻地捏她的肩膀。
  他们沿那条河走。河边砖砌的护栏上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落日的红光在楼群的窗上跳耀,从这扇窗跳到那扇窗,仿佛在朝每一个家里窥望。
  Z一直沉默不语。也许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该去触动的?
  他们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坐下。
  Z眯起眼睛,朝桥那边望,灰压压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来就没变过,那儿,那条他住过多年的小街(母亲还在那儿),从那儿出发。走过很多条长长短短的小巷,就会看见一家小油盐店,然后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楼房……他已经很多年不去走那条路了,不知那座楼房是不是仍然那么让人吃惊,或许早已暗然失色?不过Z宁愿保留住对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他,不看他的时候也在听着他,听得见他的呼吸。
  很久,Z向O轻轻笑了一下。
  O立刻欢快起来:“别想那些事了,没关系,真的我并不想知道……没什么,我不会在意那些事的。”
  “哪些事?”他问。
  O反被问得慌张:“没什么……呵,什么事都没关系……”
  “你要听真话吗?”
  “不。呵不是不是,我是说……要是这会让你不愉快……就别说了。”
  “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听真话?”
  “当然……不过要是……”
  “听着,”他说,“那只是性的问题。”
  “我知道,我懂……”
  “那与爱情,毫不相关。”
  “呵,是吗……”
  “要是她们愿意,我也需要,我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们呢?”
  “那是她们自己的事。我并没有允诺什么。”
  “那……现在呢?”
  “现在?”
  O并不看着Z,把目光躲开他。
  “现在也不允诺,我讨厌那些下贱的海誓山盟。我爱你这跟允诺无关。爱情不是允诺。那是崇拜,和……和……”
  “和什么?”
  天色昏暗下来。不知从哪儿飞起一群鸽子,雪白,甚至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飞得很快,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虚幻得如同一群影子,似乎并不与空气摩擦。画家望着它们,苦心积虑地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
  很久,他说:“也许,那就跟我要画什么一样。”
  他说:“画什么,那是因为我崇拜它。我要把它画出来那是因为……因为我要找到它,让它从一片模糊中跳出来,从虚幻中凝聚成真,让它看着我就像……就像我曾经看着它,让它向我走来就像我一直都在寻找它。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这样。画画,还有爱情,在我看就是这样。艺术和爱情在我看是一回事。
  他说:“艺术,可不是变着戏法儿去取媚那些评论家、收藏家,什么教授、专家、学者,又是什么主席呀顾问啦,还有洋人,跟土特产收购商似的那些家伙……一群附庸风雅的笨蛋。他们怎么会知道什么是艺术!艺术可不是像他们想得那么下贱,寒酸地向他们求一个小钱儿,要不,哄得他们高兴他们就赏赐你一点地光荣或者叫作名气,那些流氓!你肯定弄不清那些流氓都是怎么发的财,或者写了点儿什么滥文章就成了专家,那些臭理论狗都懒得去闻。因为……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懂得什么是高贵。”
  他说:“那群流氓,为了评级半夜去敲领导家的门,为了得奖去给评委的老丈母娘拜寿,为了出名请记者吃饭,把自己的画标上高价自己再悄悄地买回来……你能指望他们知道什么是高贵吗?”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艺术是高贵的,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什么是艺术?高贵就是艺术,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是贝多芬说的,‘爵爷有的是,可贝多芬只有一个’。什么王族贵胄,都是一时的飞扬,过眼烟云,那不是高贵。我说的是精神的高贵。那不是谁都能懂的,就像珠穆朗玛峰并不是谁都能去登的。就比如珠穆朗玛峰,它寒冷、孤独、空气稀薄人迹罕至,不管历史怎么沉浮变换,人间怎么吵嚷得鸡零狗碎,它都还是那么高贵地矗立着,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和听着这个可笑的人间。人们有时会忘记它,庸人也许永远都不能发现它,但是,任什么君王权贵都得仰望它,任什么污泥浊水都休想抵毁它、埋没它,它一片洁白,只有天色是它的衬照,只有阳光和风能挨近它,阳光和风使它更加灿烂、威严。它低头看着你,谁让你混在这个庸俗的人群里了呢?你只好向它那儿走吧。你就向它那儿爬吧,或者是它征服你或者是你征服它,那都是高贵的……去征服它,不管会怎样,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征服他们,不管会怎样你都是一个高贵的征服者……”
  画家目光痴滞,沉在他自己的梦境里。
  好一会儿他才似醒来:“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没有,我什么也没问。”
  “刚才,刚才我们是说起了什么?”
  “爱情。”
  “对了,爱情。爱情也是这样,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说,声音显得过于平板。
  “怎么,你累了吗?”
  “呵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点儿冷?”
  “也许是吧……咱们该回去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只有汩汩不断的声响听得清楚。
  “对,征服。”画家继续说着。“不过,不过那不是靠权势和武力……而是靠你内在的力量,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去征服……嘿,你听没听过鲍罗丁的那首曲子?那部关于伊格尔王远征的歌剧?”
  “哪国的?”
  “别管哪国的。这不像你问的,你不像个不懂艺术的人。也别管是什么时代的,这不重要。”
  “歌剧?”
  “对,你只要记住,那是一个王者远征的故事。”
  “哪个人,”Z说,“那个伊格尔王,他战败被俘。敌人说可以放了他,条件是他得答应不再与他们为敌。但是这不能答应,伊格尔王拒绝了这屈辱的条件。”
  “他的神情,你懂吗,”Z说,“或者是他的姿态,震撼了敌人。你懂吗?那并不是简单的宁死不屈,并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歇斯底里似的狂喊,或者毫无尊严地叫骂,或者强摆出一副僵硬的姿势,用冷笑为自己壮胆。不,绝对不是那样。在我想来,那个王者他只是说:‘不,这不行。’就像对他的部下说话一样,就像告诉他的随从说‘不,这件事不能办’一样。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他生来就不懂除了高贵还能怎样的人,他不幸被俘,但这并不说明有谁能够侮辱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战败者应该有什么特别的语言,他生就一副王者的习惯。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征战的疲劳,嗓音已不如往日浑厚圆朗,他可能会抱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至于敌人的条件嘛?那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的要求,对他说‘不,不行’就够了,就算看得起他们了。”
  “你看过吗?”
  “什么?”
  “这歌剧?”
  “我是听见的。从那音乐里你能听见全部他的形象,高贵的神态、高贵的习惯和历史。他以他高贵的意志赢得了敌人的敬佩,于是,波罗维茨可汗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歌舞。我说的就是那时的乐曲。在蛮荒的草原上,夕阳辉照,伊格尔王这个尘世的战败者,享受着看似比他强大的敌人的尊敬,享受着敌国臣民献上的歌舞……”
  Z停了一会,也许是为了沉稳一下情绪,也许是在听那遥远空阔、扬扬浪浪的乐曲或者天籁之声。
  满天里都是夏夜的星光。
  “伊格尔王,”Z说,“他是真正的征服者、高贵者,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当然,”Z又说,“那个波罗维茨可汗也不错,也是高贵的人,因为……因为他懂得崇拜什么。这就是我说的崇拜和……和征服……”
  199
  这天晚上,市场街上的画室里,一遍一遍地放响着那出歌剧。
  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
  当然,正在转动着的已经不是留声机上的那张老唱片,而是录音机里的磁带。父亲留下的那张老唱片没能逃过文革的劫难。Z对这出歌剧的喜爱近乎偏执、无理,它的唱片和磁带的各种版本,Z都收藏至少有三份。苦闷和得意时,首要之事是要让它响起来。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时候,偶然放笔而恰中心思的时候,都要让它响起来,让那乐曲沉沉地或是热烈地响彻他的画室。这样的时候,我记得画家就像个虔诚的信徒那样闭目危坐,在染满了画彩的地上,很久很久,无论深夜还是清晨,他都可能忽然从那铿锵飞扬的节奏中跳起来,或者,就在那沉浑辽阔的旋律里睡去。
  这夜那旋律又在市场街上传扬,流过一个个空空的货摊,仿佛从蛮荒的草原踏进这枯萎的城市,从生气勃勃的远古傲视这营营苟苟的现代。
  O听着,在灯下然后是在月光中,不时地看看Z。
  Z还是坐得离O很远,靠墙角的地方。身旁放一杯酒,但他几乎不去动。灯光或者月光都照不见他的脸。
  我想那时,就是Z的窥望。
  Z的目光肯定不在这间简陋的画室里,甚至不在这个尘世。
  也不在他新婚的妻子身上。
  也许是女教师O,也许是我,从那苍凉又灿烂的旋律中,从画家Z沉醉的呼吸里,听出了:你的崇拜要变成崇拜你,你要高贵地去征服你曾经崇拜的高贵……
  Z呢?我想Z可能会听见另一条街上曾有过的二胡声,因而我和Z都会看见一个少年从他烂醉的继父身旁羞愧地走开,从他苦难、屈辱的母亲身边悄悄躲开,从他可爱的异父母姐姐身旁跑开,走向一座美丽的房子,走近一扇扇关闭着的高贵的门前。但是由于O的到来,画家Z看见一扇扇关闭着的门正在打开,由于O对他的仰望。由于O走进这简陋的画室,由于O的委身于他,Z听见,随着那乐曲的渐渐辉煌所有的门正在纷纷打开,打开,打开,越来越快地打开,无穷无尽
  也许O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更晚的时候,如果他们再次做爱,O肯定会从画家独特的性爱倾向里再次听见一个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爱他,这毫无疑问。
  甚至爱他的征服。甚至爱自己的被征服。
  让他的崇拜变成崇拜他吧,O是愿意的。让他眼中的高贵委身于他吧,O喜欢。
  只要是他喜欢的,她都喜欢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