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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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其实你还是说,他是虚伪。”
Z:“只能是这样。也许他自己并不觉察。”
O:“那你呢?你做的事又是为什么?”
Z:“我和他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不并不妄称我要拯救谁。我不拯救谁。对,不拯救。但是我和那个宣布‘奴隶创造了历史’的人一样,也不想作奴隶。”
这句话,把我的思绪一下子又牵回到Z九岁时那个冬天的晚上。我想,这句话在那条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有了,只是那时还发不出声音,还找不到恰当的词句。后来他回到自己的卧室,让那张唱片转起来,让那悲怆雄浑的乐曲在黑暗中响起来,那时九岁的少年默默不语,料必就是在为心里的怨愤寻找着表达……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那激荡的歌舞中响彻着那个君王的高傲抑或Z的雪耻的欲望……Z终于找到了什么?也许正是那根羽毛吧,它的孤独和寂静里有Z要寻找的全部声音,它敏感的丝丝缕缕之中埋藏着Z的全部表达。
在我的印象里,那一刻O的脸上一无表情,很久她才抬起头来看着Z,突如其来地问道:“你,恨谁?”
女人的直觉真是敏锐得让人惊服,我感到画家一下子被击中了要害。
“我?恨谁?”Z愣着想了一会儿,但我感到他似乎想了很久,一生中所有深刻的记忆纷纷聚来。
“你一向都在恨着什么?”O又说。但她的目光却充满了怜借,甚至是歉意。
“呵不,”那些记忆又纷纷隐蔽起来之后,Z说,“也许,也许一个人应该恨的只是……”
O盯着他问:“谁?”
Z说:“他自己。”
这时我记得,O和Z的目光互相碰了一下,很快又各自闪开,相碰和闪开得都很默契。这样,Z又来得及把自己隐藏起来了。但是,我想那一刻两个人心里都明白,Z的话并未说完,Z的话后面,源远流长。
日光灯嗡嗡地响。老座钟嘀嘀哒哒地走,两支镂花的指针正要并拢一处。O掀开一角窗帘:冬天的河岸上没有虫鸣,冬天的河完全冻死在那儿,泛着月光,托负着楼群的影子。河的那边,数十年中没有大的变化,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中小巷如网。
十二下沉稳的钟声。O回过头来。两支镂花的指针渐渐错开。
Z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不错,我承认我曾经恨别人,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不对。弱者恨强者,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这除了说明弱者之弱再没有任何用处。你甚至可以根据这个逻辑去判别谁是弱者。两只狗面对面时,喊叫得最欢的那一只就是马上要逃跑的那一只。我说过了,这个世界原本就只有两种人——英雄和奴隶。你不是英雄你就不如甘心作你的奴隶别埋怨别人,要么,你就去使自己成为英雄。”
O:“那你,当然是要成为英雄了?”
Z喝着酒:“毫无疑问。”
Z:“不过,真正的英雄,并不是用狡诈谋取了权势的人,也不是依仗着老子而飞黄腾达的人,更不是靠阿谀逢迎换取了虚名的人,那样的人并不真正被人尊敬,他们仍然可能是庸人、傻瓜,仍然可能有一天被人所不屑一顾。真正的胜利者是一个精神高贵的人,一个通过自己的力量而使自己被承认为高贵的人,连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高贵,连那些豪门富贾也会在他的高贵面前自惭形秽。”
我相信,这时候,至少有一秒钟,在Z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他九岁时走进过的那座晚霞一般的房子,有很多很多门,很多很多门又都关闭起来,或者是,很多很多敞开了的门中又出现了很多很多关闭着的门,一个美而且冷的声音在那儿飘绕不散。
O:“我不知道你说的高贵究竟指什么。”
Z“艺术。”
O:“仅仅是艺术?”
Z:“一个高贵的人就是一个孤独的攀登者。他有天赋的自信。当这个庸卑的人间为实利和虚名争夺不休的时候,他向着一个众人所不敢想象的山峰走去,在黑夜里开始攀登。那时候,在温暖的小窝里的人和在灯红酒绿的舞场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有那么一会儿,庸人们会以为高贵的人并不存在。但是,终有一天人们会看见他在世界屋脊,他的脚印遍布喜玛拉雅山,他的声音响彻珠穆朗玛峰,他站在那灿烂的雪峰上,站在太阳里,那时众人就会看见什么是高贵,和美丽。这情景,这一切,本身就是艺术。”
O:“可是…”
Z:“可这是自私。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如果没有人种麦子,你怎么可能去攀登呢?是不是?”Z的声音高亢起来,就像一个拳击家感到已经躲过了对手最致命打击,现在兴奋起来,已经闪开了自己最柔软的部位,现在可是得心应手了。“但是有人种麦子。这个世界的组成方式我已经说过了。还有人吃不上麦子呢。但这并不影响有人已经吃腻了麦子。有英雄就有奴隶,有高贵就有低贱,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做什么,你是什么。”
O:“问题是,这样的自私到底高贵在哪儿?”
Z:“肯定,我们马上又要说到拯救了。那是另一座山峰,你放心,有不少人正争着往那上面爬呢。他们歌颂着人民但心里想的是作人民的救星;他们赞美着信徒因为信徒会反过来赞美他们;他们声称要拯救……比如说穷人,其实那还不是他们自己的事业还不是为了实现他们自己的价值么?这事业是不是真的能够拯救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穷人们因此而承认他们在拯救穷人,这就够了,不信就试试,要是有个穷人反对他们,他们就会骂娘,他们就会说那个穷人正是穷人的敌人,不信你就去看看历史吧,为了他们的‘穷人事业’,他们宁可让穷人们互相打起来。”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O:“那么你的高贵呢?就是谁也不管了?”
Z:“每个人都只应该管他自己,他是奴隶还是英雄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没有谁能救得了谁。”
O默默地想了一会,似乎这很符合一句最著名的歌词。
O:“那,你的第四种历史观,是什么?”
Z:“历史就是历史,没有谁能创造它。是历史在创造英雄。宇宙的意义就在于创造出一些伟大高贵的灵魂。或者说,存在,就是借助他们来显示意义。”
O:“我不这么看。我不认为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切人都是平等的。”
Z:“那么你认为,人,应该有其价值么?”
O:“当然。”
Z:“但是价值,这本身就是在论人的高低。当然你可以认为一个乞丐比马克思更有价值,这取决于你的价值观,但这仍然是论高低,不过是换了个位置,换汤不换药而已。但你要是说一个乞丐和马克思有一样的价值,这是虚伪,是强词狡辩,而实际上是取消价值。对了,除非你取消价值不论价值,人才都是一样的,世界才是和平的,才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才能重归伊甸园。但可惜世界不是这样,要求价值不仅正当,而且被认为是神圣的。在这样的世界上,一个不论价值的人就被认为是最没有价值的人。如果你硬要说不论价值的人是最有价值的人,那我也没办法,但是这本身就是对不论价值的嘲笑。”
“但是在爱情中,人是不论价值的。爱是无价的。”
“喔,老天爷!拿你们女人可真是没有办法,怎么一说到爱情你们就一点儿智力都没有了呢?简直就像个最……最蹩脚的诗人。噢算了算了,何苦这么认真呢?你的逻辑已经乱了。嘿,咱们该睡觉了。”
Z说罢摸摸O的头,笑笑,去卫生间了。
O坐在原地不动,听着Z在卫生间里洗漱,气得脸通红。一会儿,她仿佛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跳起来,冲进卫生间。
O:“逻辑混乱的是你,不是我!你一会儿说事业一会儿说价值,是你混乱着呢!你说的价值不过是社会的、功利的价值,其实不如说那是价格,交换价格,可我说的是人的终极价值!”
Z:“有吗,那玩意儿?”
O:“怎么能没有?”
Z:“你能告诉我都是什么吗?”
O:“比如,你终归是为什么活着?”
Z:“为什么?你为什么活着?”
O:“你真的还要问我吗?”
Z:“我诚心诚意地请教。”
O:“这一下子很难说得全面,嗯……比如说平等,比如说爱。”
Z:“你以为人真的能平等吗?你看见人什么时候平等过?人生来就不可能平等!因为人生来就有差别,比如身体,比如智力,比如机会,根本就不可能一样。你这念过大学的,总承认这个世界是矛盾的是运动的吧?可平等就是没有差别,没有差别怎么能有矛盾,怎么能运动?”
O:“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人的权利!所有的人都有平等的权利!”
Z:“那是一句哄小孩儿的空话!谁给你兑现那份权利?要是事实上人就不可能平等,这个权利除了能拿来说一说还有什么用处?说的人,只是比不说的人多得些虚伪的光荣罢了。至于爱嘛,就更不可能是平等的,最明显的一个事实——如果你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
这句话太欠考虑,一出口,Z就后悔了,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O立刻闭口无言,愣愣地坐着,很久,泪水在她眼眶里慢慢涨满。
“喂,我没有别的意思,”Z说。
O一动不动,泪滴脱眶而出。
“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我听懂了。”
“你听懂了什么?”
“也许是你说对了……人总是有差别的。”
203
夜里O睡不着,听着老挂钟敲响了三点,听见Z睡得安静。她起来,披上Z的棉大衣,轻轻走进画室,再去看那幅画。
巨大的白色羽毛仿佛一炬冲天的火焰,那是一种奇怪的燃烧,火焰越是猛烈越是让人感到寒冷。好像铁灰色的画面上有一种相反的物质:冷,才能使它燃烧,冷才能使它飞舞,越冷,它就越具活力,越有激情和灵感似的。
这真是奇怪。真是画如其人吧,O想。
O坐在地上,裹紧棉大衣倚在墙角,大衣上有着浓烈的Z的味。头靠在墙上,她继续看那幅画。
她想起一只白色的鸟,在巨大的天空或在厚重的云层里飞翔。久违了,白色的鸟,这么多年中世事沧桑,它真实一直都在这样飞着吧,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又优雅又自由,在南方也在北方……但是,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跳进O心里——但是如果它被一枪射中呢……“嘣!”O仿佛真的听见了一声枪响,随即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白色的羽毛纷纷飘落,像炸开的一团雪,像抛洒开的一团飞絮,漫天飞落……其中一根最大的在气流中久久悬浮,不甘坠落似地在空中飘舞,一丝一缕就像无数触脚,伸展、挣扎,用它的洁白和无辜在竭力嘶喊……那喊声必定是寒冷的,又必定是燃烧着的,因为,寒冷不能使它甘于沉寂,燃烧呢,它却又没有热度……
O睁开眼,恍惚像是做了个梦。她如果就是美丽房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会想:那个寒冷的冬夜给Z造成的伤害竟会这么大这么深吗?如果O不是那个小姑娘,她必定会猜测:在画家的早年,到底遭遇过什么?
差别,这人生注定的差别可真正是个严重的问题。忽然,O的脑际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思想闪现,但是Z进来了,一闪的清晰又掉进模糊里去……
Z走进画室。Z把战栗的O抱住,吻她。
“是我把你吵醒了?”O问。
Z显得很兴奋:“不,是这幅作品,它终于有个眉目了。”
两个人一同看那幅画。
O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Z,他为什么爱她?那是当O从陌生的小镇上回来,当她离开了前夫再次走进Z的画室,是在那间老屋里他们头一次拥抱并且匆忙而放浪地做爱之后。那时画室外面市声喧嚣,画室里一时很静,窗帘飘动起阳光、树影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O慢慢穿起衣裳,Z坐在画室一角久久地看着O,那样子容易让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O向他走去,走近他,问他:“你为什么爱我。”Z却浑身一阵痉挛似地抖动:“告诉我,告诉我你曾经住在哪儿?”
Z为什么这样问呢?O曾对我说,以后她问过Z,是不是觉得她就是当年那个九岁的小姑娘。
如果O这样问过,是在什么时候呢?
Z走进画室把战栗的O抱住,兴奋于他梦寐以求的作品终于有个眉目了——可能就是在这时候。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一块染满了画彩的地毯上,如果O那样问过,料必就是在这个夜里。他们俩都从卧室来到画室,继而做爱。他把她的衣裳扔得到处都是,肆意地让那些傲慢的衣裳沾染上他的画彩。他捧起她,看遍她洁白的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酒气未消,在那洁白上面留下他的齿痕。他让她看镜子里面,让她看他怎样拥有她,让她看她怎样成为他的。但无论在镜子里还是在镜子外,O总能看见那根巨大的羽毛在墙上、或者在山上或者在阴霾的天空里,飘摇跳耀风飞浪涌。像往常一样,Z有些施虐倾向,每一回都是这样,这夜更加猛烈。O不反感,最初她曾惊讶,现在她甚至喜欢。他能够使她放浪起来,让她丢弃一切,丢弃她素有的矜持、淑雅、端庄……O甚至愿意为他丢弃得更多。她知道她甘愿如此,这是O之命运的一个关键。可能就是这夜就是这样的时刻,O抑或我,终于看懂了墙上的那幅画。在性爱的欢乐之中,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清晰的念头再次不招而至:Z,他的全部愿望,就是要在这人间注定的差别中居于强端。
就是在这时候,O迷迷离离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曾经就住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
“哪座?”
“你不曾料想到的那座。”
Z停止了动作。
“你是不是感到我就是那个小姑娘?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他们……”
O感到Z的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很久很久,O听见Z喃喃地说:“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们……”
O相信这绝不是对着他的继父,从童年,这就不仅仅是对着那个酒鬼。O把画家搂得更紧些,如同搂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了。
那句可怕的话在O温暖的怀中渐渐消失,但喃喃自语并未结束:“呵你们,你们……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那样美,而又那样冷啊……”
但O听不清Z到底爱谁,或者恨谁,是那个九岁的小姑娘,还是她的姐姐、她的哥哥、她的家人……或者是那座房子里的一切。但O在那夜之后却听清了两个字:雪耻。Z没有这样说,但O听到了。O相信这两个字才应该是那幅画的题目。
很久之后,Z终于清醒过来了,听着深夜的寂静,深深地看着O。
O搂着Z,看墙上那根羽毛。
“你原谅我了吗?”Z问。
“原谅什么?”
“你忘了?呵,忘了就好,别再说他了。”
O的头里又像似“嘣”地响了一声,心想:真的,我又把那个人忘了,真是让Z说对了,什么平等平等平等,我怎么这么容易忽视他呀……那个无辜的人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他是爱我的,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像爱Z一样地爱他呢?为什么?价值吗……
然后他们做爱。一边做爱,O一边又流泪。
“怎么了你?”Z可能感到了,O在敷衍他,O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候失去热情。
O不回答他。O在心里自问:是不是我又让一个人,积下了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