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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务虚笔记-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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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
  “几年前在街上碰见过他一回,他和几个人一起办了个心理咨询中心”
  “是吗!他不是学兽医的吗?”
  “改行了,他说他早改行了。嘿,你怎么又抽?第几支了?”
  “最后一支。”
  “楚严那家伙尽歪的,有一阵子老给人家算命,见谁给谁算。”
  远处车站的钟声又响了。可以了吧?也许可以告辞了吧?
  “吃点儿水果吧,L?”
  “呵不,厕所在哪儿?”
  诗人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无论如何还是走吧,否则非累死不可。诗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是我吗?你是谁呢?是那个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吗?是那个从荒原里走过来从死的诱惑里走过来的人吗?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场客客气气的相见?等了多少年了呀,昼思夜梦的重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和听这些话吗?是呀是呀,F医生早就对你说过:这么看重实现,L,你还不是个诗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还有些事。”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饱了,真的饱了。”
  “那,再坐一会总可以吧?”
  “是呀,别吃饱了就走哇。”
  好像没有推脱的理由。虽然是玩笑,但吃饱了就走总归不大合适,这儿毕竟不是饭馆。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寻找话题。
  从刚才的算命说起,说到手相和生辰,说到中国的“河图”和“洛书”,说到外国一个叫作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家,说到外星人,说到宇宙的有限或无限……L几次想走但还是没有走,又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说到人体特异功能,说到有人可以隔墙取物,有人能够穿门入室,说到二维世界、三维世界、四维世界,说到空间和时间……L想,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又说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说到天堂,说到了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级的智慧……
  “更高级的智慧又怎样呢?”这时候女主人说,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无所不能吗?在他们那儿,就没有差别了吗?”
  两个男人都摇头,无以作答。
  “呵,我真的得走了,跟一个朋友约好了,我得去……”
  “真的吗?”
  “真的。他们在等我呢,已经有点晚了……”
  可是三个人一同看表,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L苦笑一下。很明显,并没有谁在等他,这是一个借口。但是谁也不想揭穿这个谎言。
  “要不,今晚你就别走了。”她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说,“住这儿。”
  L朝那间房屋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在那犹豫里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这间屋子没有别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没有车了呀?”
  “用不着车,”L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长长跑吗?”
  “那……好吧。”
  “好。认识你真高兴,以后有时间来吧。”
  “谢谢,我也是真……真高兴。”
  她送他出来。在楼梯最后的一个拐角处,只剩了他们俩的时候,L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从七点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看一看她。灯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似地躲开去,躲开诗人。还好,这样还好,诗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会看见一双若无其事的眼睛。还好,她躲开了,就是说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继续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走出楼门,走上那条小路,走过那排白杨树,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好,否则说什么呢?还是不说话的好——这是从七点到现在,从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现在,也许还是从现在直到永远,诗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见吧。”
  “再见。”
  又都恢复起平静,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别,符合了这个世界舞台的规则。L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那美丽的位置也许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梦里,只好在永远不能完成的你的长诗里……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木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232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的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床,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黄鼬在哭,是狗还是谁在笑,是蜻蜒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插。”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仍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地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青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场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时光因为遥远已经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刚回来。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在等他回家,等他从那混乱的世界上回到这儿来。
  “我,”他说,“这次来就不走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会来了,要是你又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知道我会再来?”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因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这一天。”
  233
  这样的季节,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莹,他会是谁呢?
  我看着他默立的背影,竟认不出。
  只有猜想。
  WR吗?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满山落日的红光里,在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写作之夜所忽略的那个人。
  只是一块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简单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难于发现。四周的坟茔,星罗棋布,墓碑高低错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庄严或辉煌……似乎仍在宣布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争抢着告诉这一个世界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差别。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个男人,把一蓬素朴的野花捧在碑前,折开,一朵一朵让它们散落在O的坟上。那样,O就仍然是一个蹲在草丛中的孩子,在夕阳的深远和宁静里,执拗于一个美丽的梦想了。
  当然我们还会想到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这样的忽略里,她走近F医生如女教师O一样的坟前,或者正从那儿走开……怀念他或者从此忘记他。
  234
  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压压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借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跑起来。当然,必定是朝着那座美丽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经搬空了……可不是吗,有些老墙已经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砾……是呀是呀,远处正传来推土机和吊车的隆隆声……他一路跑一路担心着,那座楼房呢,它还在吗?O的家还在吗?他加快脚步,耽误了这么多年他忽然觉得时间是如此地紧迫了,慢一点儿就怕再也见不着它了……东拐西弯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杨树还在,只是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夏天的蝉声依旧热烈……唔,那个小油盐店也还在,门窗紧闭已经停业了……噢——
  红色的院墙。绿色的院门,那座漂亮的楼房还在!
  WR站下,激喘着,久久仁望。
  肯定,他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所有已经过去的岁月。
  但是,那是它吗?这么普通、陈旧、苍老?唔,是的,是它,凭位置判断应该就是它!只是认不出了。它曾经灿烂得就像一道雨后的初晴的晚霞,可现在却是满面尘灰无精打彩,风吹雨打已把昔日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WR轻轻地走过去,走近它,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去……沉寂得让人一阵阵晕眩,好像仍是在远方的恶梦里。在这世界的隔壁,远方,罕为人知的地方,他屡屡梦见过它,梦中的它就是现在这样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冷漠的灰皮一块块剥落,脚步声震动了墙角上尘灰结成的网,门都开着,所有的门都失魂落魄般地随风摇摆,厅回廊绕不见一个人,仿佛远古遗留下的一处残迹……
  “喂有人吗?”
  没人应。
  “喂——,还有人住在这儿吗?”
  只有回声。
  WR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开被丢弃的塑料瓶或罐头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这儿。不错,就是这儿。地上满是尘灰,平坦的细土上有老鼠的脚印。没有人。当然也没有钢琴声。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厨房里没有了烟火味。卫生间的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客厅里得有花也没有描。四周环顾,从一个敞开的门中可以望见另一个敞开的门,从一个敞开的门里可以望见所有敞开的门……
  走进那间他最常去的房间,也没有了林立的书架。他回忆着那些书架的位置,在回忆中的那些书架之间走,走到当年与o面对面站着和望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着书架地伸过手去,但是那边,o的位置,是一片虚空……
  转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阳光都退在窗外,抬头仰望,万里晴空中也没有了那只白色的鸟。
  靠着窗台默默地站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在这样的季节里到这儿来。我想,很可能,WR又与那个曾经袭扰过他的悖论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终于明白:他将要不断地与那个讨厌的悻论遭遇,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直到夜幕降临。
  这时,远处的一个门的缝隙里闪出一缕灯光。
  朝那缕灯光走去。敲敲门,没有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到处堆满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纸,山一样重重叠叠。山一样的环绕之中,闪现一盏台灯.灯下一个脊背弯驼的老头。
  “请问……”
  老头转过身来,看着WR。
  “请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头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大清楚。”
  “这一带不是都要折迁了吗?这儿的人都要迁到哪儿去,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来。”
  “您呢?您的家要迁到哪儿去呢?”
  “呵,我哪儿也不去。不写完我的书,我哪儿也不去。”
  “那……”
  老头已经回过身去继续写他的书了。
  “对不起,打扰了。”WR退步出来。
  退步出来的过程碰倒了一座纸山,稿纸散落一地。WR慌忙去捡时,看见了纸上奇怪的文字……呵,这写的是什么呀?这是哪国的文字?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门外来风把地上的稿纸吹打,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飘。随手接住一张,再看,仍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字,而且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欲的涂画。WR呆楞在那儿,想起女导演N曾经对他说起过这样一个老头……
  这时一个老太太进来了,惊慌地看着WR。
  “哦,您别怕,”WR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我只是来问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旁边的屋里,低声说:“请你别告诉他,好吗?什么也别告诉他。”
  “您指什么?”
  老太太指指WR手里的稿纸,又指指隔壁:“随便他写什么吧,随便他怎么写去吧,别告诉他真象,行吗?因为……因为要是告诉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着屋顶屏息细听:走笔声、掀纸声一刻不断,墙那边正是“文思如涌”。
  “就让他这么写下去?”
  “嘘——小声点儿。反正他也活不久了。这不碍谁的事。
  有我陪着他,有纸和笔陪着他,他就足够了。”
  “他要写什么?”
  “一部真正的童话。”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发表的吗?那时还不是要揭穿吗?”
  “不,不会。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死之前,看样子他不会停F来。这样,他就永远都在那些快乐的童话里了。”
  “就让地,死也不明真象?”
  “这也是一个悖论。”
  “修论?”
  “两难。”
  “噢?”
  “是对他隐瞒真象,以使他快乐地活着呢?还是对他说出真象,而让他痛苦地去死?”
  WR告辞那老太太,走出曾经美丽的那座房子时,已是繁星满天。这让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这样浩渺的星空下,我们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前途莫测。现在也是一样,前途莫测。我写下了WR,或者我创造了他,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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