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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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这样吧,就算我暂时可以同意公诉方面的意见,认定被告确曾杀死了
他的父亲。这只是一个假设,我要重复一句,我一点也不疑惑他的无罪,
但是就算这样,就假定我的被告确是犯了杀父的罪,可是即使如此,即
使我也承认了这样的假设,还是请你们听一听我的话吧。我心上还横梗
着一点东西,想要对你们说出来,因为我预感到你们的心里和脑子里也
正发生着极大的斗争。? 。诸位陪审员,我提到关于你们的心和脑子的
话,请你们原谅。但是我愿意真诚坦率到底。让我们大家都保持真诚
吧!? 。”
说到这里,一阵十分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律师的话。他的最后的话确
实说得十分诚恳,使大家感到也许他果真有什么话要说,他马上要说出
来的话是极为重要的。但是首席法官听到掌声以后,大声威胁说,如果
再重复“这类情况”,就要下令把大家“驱逐”出去了。大家全静了下
来,费丘科维奇开始用一种崭新的,感情洋溢,完全与刚才不同的声音,
继续说了下去。
十三 诲淫诲盗的论客
“诸位陪审员,毁了我的委托人的不仅是各种事实的总和,”他大
声说,“不,实际上,毁了我的委托人的只是一件事实,那就是他的老
父亲的尸首!如果这是一桩普通的凶杀案,那么由于它的微不足道,无
从证实和各项事实的荒诞不经,——如果不是总合地,而是个别地对这
些事实进行单独考察的话,——你们一定会批驳这项指控,至少会下不
了手,只凭对一个人的成见而毁掉他的一生的,——尽管可叹的是他对
这种成见实在是罪有应得。但是这不是普通的命案,而是一件杀父案!
这就会使人竦然动容,以致使据以提出指控的各项事实即使再微不足道
和不足为凭,也会显得并不那么微不足道,那么不足为凭,而这甚至在
毫无成见的头脑里也常常如此。对于这样的被告怎么能宣判无罪呢?既
然他杀了父亲,怎么还能让他逍遥法外!——这是每个人的心里几乎不
由自主地、本能地产生的心情。是的,流亲生父亲的血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是生我、爱我的人的血,这人为了我不惜自己的生命,从小把我
的疾病当作自己的疾病,一辈子为我的幸福吃苦,以我的快乐、我的成
功作为自己唯一的生活乐趣!唉,杀死这样的父亲,那真是无法相信、
难以想象的事!诸位陪审员,父亲,什么是真正的父亲?这是多么伟大
的一个名称?在这个名称里包含着多么伟大的涵义?我们刚才还只不过
是约略地指出了,一位真正的父亲是什么,应该是什么。然而我们大家
现在正在为它操心、为它痛苦的这个案件里的父亲,去世的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却同我们方才心中所想的那种父亲的概念是完
全格格不入的。这真是灾难。的确,有些父亲实在也简直就象是一种灾
难。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把这样一种灾难比较真切地观察一下吧,——诸
位陪审员,鉴于我们即将作出的决定的重要性,我们不应当害怕面对任
何事实。我们现在尤其不应该害怕,照多才多艺的检察官方才那种精采
的说法,在某一种想法之前畏缩退避,就象小孩子或胆小的女人那样。
但是我的可尊敬的对手(而且还在我开口说话以前已经就是对手了,)
在他的激烈的演词中曾几次高喊:‘不,我不愿把为被告辩护的权利让
给任何人,我不愿把为他辩护的事让给从彼得堡来的律师,——我是检
察官,我也是辩护士!’这是他喊过好几次的话,但他却竟忘了提起,
如果可怕的被告在整整二十三年中,单只为了从他孩子时代在父亲家里
唯一曾给予爱抚的人那里得到一磅胡桃,就生出如此感恩图报的心思,
那么反过来,这样的人在这二十三年以来不会不记得,他如何赤着双脚,
在父亲的后院乱跑,照仁慈爱人的赫尔岑斯图勃医生的说法:‘没有鞋
穿,小裤上只有一个钮扣。’哦,诸位陪审员,我们为什么要对这种‘灾
难’进行比较切近的观察,重复大家已经知道的事情呢?我的委托人在
回到父亲那里来以后,碰到的究竟是什么遭遇?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
的委托人描写成无情而自私的怪物?他缺少克制,他性格暴躁,粗野,
我们现在就为了这个而裁判他。但是他遭到这种命运,究竟是谁的错呢?
以他原来良好的气质,正直而敏感的心肠,竟受到了那样荒唐的教养,
究竟谁应该负责任呢?有人教过他理性没有?在科学方面是不是受到过
相当的教育?在童年时代有人多少爱过他没有?我的委托人是在上帝的
庇佑下长大的,正和野兽一样。在多年的离别之后,他也许渴想见一见
他的父亲,在此以前,也许曾千百次地象在梦中一般想起他的儿童时代,
竭力驱除他当时所见的种种可憎的恶梦,衷心渴望拥抱他的父亲,并且
加以宽恕。但是怎样呢?他遇到的只是厚颜无耻的讪笑,为银钱争执而
引起的猜疑和狡诈手段;他只是每天听到一些在‘喝白兰地酒’时说出
的无聊话和处世经验,最后,又看见他的父亲竟用他儿子的钱,夺走儿
子的情妇,——唉,诸位陪审员,这是多么的可憎和残忍!可是这老人
却竟对大家埋怨他儿子如何的不孝和残忍,竭力在大庭广众中糟蹋他,
损他,造他的谣言,收买他的借据,预备把他送进牢监里去!诸位陪审
员,象我的委托人那样外表上残忍粗暴、放肆胡行的人,有时候,而且
常常是这样,实际上是怀着十分温柔的心肠,只是没表示出来罢了。你
们不要笑,不要笑我的这个想法!多才多艺的检察官刚才毫不容情地笑
我的委托人,说他爱席勒,爱‘美好高尚的一切’。我处在他的地位上,
处在检察官的地位上,是不会笑的!让我来替这类人不易被人了解,而
且还常被曲解的天性辩护一下吧。是的,这类人的天性时常似乎正好同
自己,同自己的狂暴和残忍相反,渴求温柔、美好和合理的事物,这种
渴求尽管是不自觉的,但确实是在渴求着。他们虽表面上激烈、残忍,
但却能刻骨铭心地爱,例如爱某一个女人,而且一定是高尚的精神上的
爱。请你们还是不要笑,这类天性确实时常是这样的!不过,他们不善
于隐藏他们那有时甚至是很粗暴的热情(人家吃惊的就是这一点,人家
注意到的也就是这一点,而对他的内心却完全看不见);相反地,他们
会很快地耗尽他们的热情。然而,在正直高尚的人的身旁,这个外表上
粗暴而残忍的人也会努力争取重生,争取改过自新,做一个高尚诚实的
人,变得‘高尚美好’,——尽管这句话是多么受人嘲笑!我刚才说我
不敢触及我的委托人和维尔霍夫采娃小姐间的浪漫史。但是一言半语还
是可以说的:我们刚才听到的简直不是供词,而只是一个疯狂而想报复
的女人的叫喊,她不能责备人家的变心,因为她自己就变了心!假使她
有时间想一想,就不会作出这样的证词!你们不要相信她,我的委托人
决不象她所说的是‘混蛋’!那位被人钉在十字架上的仁爱者在走上十
字架的时候,曾这样说过:‘我是好牧人。好牧人愿为羊群舍命,只求
不毁掉一只羊。? 。’我们也不应该毁掉一个人的心灵!我刚才问:父
亲是什么,并曾说过,父亲是个伟大的名称,宝贵的名称。但是诸位审
判员,名称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应用的,因此我要斗胆地用一项事物本来
的名称、应有的名称来称呼这项事物:象被害的老人卡拉马佐夫那样的
父亲不能也不配称做父亲。爱一个不值得爱的父亲是荒唐的,不可能的。
不能无中生有地去制造爱,惟有上帝才能从虚无中创造。使徒以满腔热
爱的心写道:‘父亲们,不要伤了你们孩子们的心。’我现在引用这句
神圣的话并不是为了我的委托人,而是为了提醒所有做父亲的人。谁给
了我教训为人父者的权利?谁也没有。但是我以人和公民的资格发出呼
吁——vivos voco!①我们活在人世并不长,而且还常做许多错事,说许
多坏话。因此我们更应当随时不放过机会相互交心,以便彼此也能尽量
说一些好话。我也是这样:乘我站在这里时,我应该利用我的机会。这
个讲坛由最高的权力赐给我们并不是随随便便的,——整个俄罗斯都在
① 拉丁文:“我召唤生者”(席勒的诗句)。
倾听我们。我现在并不单只是在对这里的父亲们说话,我是在向世上所
有的父亲大声疾呼:‘父亲们,不要伤了你们孩子们的心!’是的,我
们应该自己首先履行基督的教训,然后才能管教我们的孩子!要不然我
们不是我们孩子们的父亲,却是他们的仇敌,他们也不是我们的孩子,
而是我们的仇敌,而且这是我们自己使他们成为我们的仇敌的。‘你们
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这话不是我说的,
那是福音书给我们的教训:应该用人家量给你的量器去量给别人。如果
孩子们用我们的量器照样量还给我们,我们怎么能责备他们呢?新近在
芬兰有一个姑娘,在人家充当女仆。人家疑惑她私生了孩子。开始暗中
侦察她,结果在搁楼一角的砖头后面发现了她的一口谁也不知道的箱
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有一个已被她弄死的新生的婴儿,还在那个箱子
里发现了她以前生下来,产后就被她杀死的两个婴孩的骨骸。她当时全
供认了。诸位陪审员,她能算是她的孩子们的母亲么?是的,她生了他
们出来。但她是不是他们的母亲?我们中间谁敢给她加上母亲这个神圣
的称号。我们应该有勇气。诸位陪审员,我们甚至应该大胆,在现在这
种时候我们更几乎必须这样,不要害怕某些思想和某些话,象那般莫斯
科的女商人那样,连听到‘枪炮’呀,‘老虎’呀等几个字眼都要害怕①。
相反地,我们证明近年来时代的进步也触及到了我们自身的进步,可以
直截了当地说:光是生出来还不是父亲,生出来而尽到责任的才是父亲。
哦,父亲这个名称自然也还有别种含义,别种解释,也有人主张,只要
我的父亲生下我来,虽然他是混蛋,虽然他对孩子们是恶棍,却到底还
应该算是我的父亲。但是这个含义就有点神秘了,是我用理智所无法理
解的,只能用信仰去接受,或者说得正确些,是靠了信仰去接受,好比
许多别的事情,我并不理解,可是宗教命令我们去信仰它。但在这种情
况下,只能把它划在现实生活的领域以外。至于现实生活,——它不但
具有应享的权利,而且本身也给我们加上了极大的责任,——在这个领
域内,如果我们想要富于人情,或者归根到底来说,合于基督徒的精神,
我们就应该而且必须仅仅只按照经过理智和经验证实,并且由分析的洪
炉所考验过的信念来行事,一句话,必须做出有理性的行动,而不能象
在梦中和呓语中那样做出无理性的行动,以便不给人造成危害,不折磨
人,不伤害人。这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的事业,而不是神秘的,才是合乎
理性的,真正爱人的事业!? 。”
说到这里,从大厅的许多角落里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但费丘科维奇
却甚至连连地摆着手,似乎恳求大家不要打断话头,让他说完。全场立
刻寂静下来。演说家继续说下去:
“诸位陪审员,你们以为我们的孩子们,就是在已成为青年,开始
懂得思考的时候,也还会不去想这类问题么?不,这是决不可能的,我
们也不应该要求他们作这种不可能的克制!眼前摆着一个不值得敬重的
父亲,特别在和别个年岁相同的孩子们的值得敬重的父亲相比较的时
候,自然而然会在这个青年人的头脑里引起种种痛苦的疑问。对于这些
疑问,人家打着官腔回答他:‘他生了你,你是他的亲骨血,因此你就
应该爱他。’青年不免会寻思起来:‘难道他生我的时候爱过我么?’
① 出自奥斯特罗夫斯基的讽刺喜剧《艰难时世》。
他一边问着,一边心里越来越感到奇怪,‘难道是为我而生我的么?他
在那个时刻,在也许是被酒刺激得欲火如焚的时刻,他并不知道我,甚
至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最多只是把好酒的癖性传给了我,——这就是
他的全部恩德。? 。为什么单只因为他生下了我,但以后一辈子却并不
爱我,我就应该爱他呢?’你们也许觉得这些问题是粗暴的,残酷的,
但是你不能给青年人的头脑加上办不到的限制,因为‘即使你把自然赶
出门去,它也会从窗户里飞进来的。’而且主要的是,主要的是我们不
必害怕那些‘枪炮’呀‘老虎’呀之类,应该按照理智和仁爱的要求来
解决问题,而不应按照神秘的观念。怎样解决呢?应该这样办:让儿子
站在父亲面前,明明白白地问他:‘父亲,请告诉我:我为什么应该爱
你?父亲,请你拿出我应该爱你的根据来!’如果这位父亲有力量,能
够回答得出,向他提出根据来,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
筑在神秘的偏见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负责的,严格合乎人性的基础
上。反过来,如果父亲提不出根据,那么这个家庭就立刻完结了。他不
成其为父亲,儿子此后也就有充分的自由和权利,可以把父亲看作是陌
路人,甚至是仇敌。诸位陪审员,我们的讲坛应该成为真理和健全思想
的学校!”
说到这里,演说家的话被一阵抑止不住的、近乎疯狂的掌声所打断
了。固然,并不是全场都鼓掌,但是到底有半数的人。父亲们和母亲们
全鼓起掌来。从太太们坐着的楼上发生了尖叫和呼喊。有人摇晃起手帕
来。首席法官拼命摇铃。他显然对旁听席上的行动生气,但却又断然不
敢象刚才所威胁的那样,真把听众“逐出场外”。因为连坐在法官席后
面的特座上的大员们,一些大礼服上挂着勋章的老头子们都向演说家又
是鼓掌又是摇手帕。因此,等到喧闹的声音寂静下去以后,首席法官也
只能仍限于说说以前那句严厉的、“逐出场外”的威胁话。得意洋洋、
精神抖擞的费丘科维奇又继续他的演说:
“诸位陪审员,你们还记得在那可怕的一夜里,——这一夜的情形
今天讲得很多了,——一个儿子越墙闯进他父亲的屋里,结果跟生出他
来的那个仇人和侮辱者狭路相逢。我还要竭力主张,他那时跑进去决不
是为了金钱,因为指控他抢劫简直是离奇的,这我早已说过了。他闯进
去也决不是想谋杀他;如果他事先有这种打算,至少会预备下一个凶器,
至于那个铜杵是他莫名其妙地本能地随手抓来的。即使他用暗号欺哄父
亲,即使他闯进了屋里,——我已经说过,我决不信这段神话,但是随
它去吧,就算是这样,让我们暂且作这样的假设!诸位陪审员,我可以
用一切神圣的名义发誓,如果他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情敌,
那么在跑遍各屋,弄清楚这女人并不在这所房子里以后,他一定会赶快
离开,对他的情敌不加任何危害,最多打他一下,推他一下,也就完了,
因为他顾不得他,他没有时间,他迫切要知道的是她在哪里。但是父亲,
父亲,——纯粹是因为一眼看见了父亲,才促成了这一切,这父亲从他
小的时候起就恨他,成为他的仇人,现在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