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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秦淮歌飞 作者:朱璟秋(起点2012-04-15完结)-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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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了,我和萧公子要走了……”

  “萧公子?那个萧公子啊!”李妈妈磕了磕烟灰,又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我想起来了……可是……那个萧伯梁啊?”

  “是……”沙媺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早让她把仇恨都瞧得淡了。

  “好啊,好,嫁给他好……当初……欸……是我对不住你姐姐……”李妈妈眼角竟流出眼泪来,“好,你去吧……”

  萧伯梁蹲下身来将一锭银子放在李妈妈怀里,“妈妈,这银子给你养老,我和媺儿就不能服侍你了。”

  “算了,你们去吧,这些年存下的银子我用到踏进棺材的时候也尽够了……银子是个好东西啊!”

  李妈妈神神叨叨地说着,沙媺在这院子里转了一圈,攫取着零零碎碎的记忆。

  “妈妈,我们走了。”萧伯梁抓起沙媺的手,向李妈妈说道。

  “好,好!”李妈妈转过头,不再看他们。

  出了那院子,沙媺从萧伯梁的手掌中抽出她的手,“你干嘛那样?”

  “你不喜欢么?难道你不愿与我在一起?”萧伯梁急切道,“都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总要有一个结局的。”

  “我这一生永远都是身不由己……”沙媺轻叹了一声,还未说完便被萧伯梁打断,“现在你自由了,我们没有任何的阻隔!”

  沙媺望着萧伯梁的眼,终是说道,“你还是不了解我。”

  萧伯梁霎时间愣住了,他不明白,那么多年一起承受过的苦难,还有一起经历过的快乐,怎么却不能将他们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他没有力气再去拉住沙媺的手,只是远远地跟在沙媺的后头。

  清军还未进得金陵城,钱谦益和吴梅村等就主动出城跪在当道将金陵城献出。几万清兵长驱直入,钱谦益、吴梅村等官员弓着身子快步跟在他们的马后。一夜之间,钱谦益与吴梅村等从明朝的官员变成了清朝的官员。沙媺一下子懵了,她得知清兵将近,正准备与明朝守兵一起和清兵大战一场,就这样死在乱军中也免得再为了儿女之事烦心。可是,就在这仓促之间,弘光政权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钱谦益和吴梅村等明朝官员像是变脸似的,前几日还高歌忠心爱国,后一日便成了卖主求荣的奴才。沙媺不明白,柳如是和卞玉京深爱的男子怎会如此不堪!

  不愿投降清朝的明朝官员有的投奔了南明的隆武和永历帝,以筹谋东山再起,对抗满清惨无人性的鞑子。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多铎下发的“剃发令”遭到江南人民的口诛笔伐。钱谦益、吴梅村正愁不能为清朝建功,于是献上计策:“吴下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无须用兵。”在他们眼中,江南人都是柔若无骨般的孱弱,就如江南水乡的水一般,永远没有狂风大浪。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的信心换来的是江南人民的激愤。他们用血筑起意志的城墙,哪怕遭受清兵铁蹄的万次践踏!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大街小巷飞起了无数纸片,用血写成的悲歌在万里晴空下无比炫目。松江,昆山,苏州,江阴、嘉兴,绍兴……江南民众反抗着,他们眼中熊熊的怒火似要把天边的火烧云吞噬!天晴了几日便阴霾四起,雨后太阳又开始灼烧大地。日复一日,城中竟无一人投降。被清兵打败了又如何?锅碗瓢盆都可以作为反抗的武器!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失败,都会遭到清兵的屠城,每次数万人被屠杀,但前仆后继的人们在腥风血雨中却更坚定了信念:“头可断,发不可剃!”吴地人民宁死不屈,二十四万清军,他们手持利器穿透着那些人的心脏——心间一滴血,清泪三两行……江阴城守了八十一天,守到了油尽灯枯,嘉定失陷,起义的领袖黄淳耀、侯峒曾等人或投河,或自缢,从容自尽只化作天际的一抹琉璃。在红衣大炮面前,江南人民宁可化成千万灰烬飘洒到江南的山水之中,也不愿做清朝的奴隶。尸骨支离破碎,满湖的映日荷花上尽是猩红之色。荷花泣血,莲蓬砌魂……只剩下零星的孤魂用小竹棍敲着破碗喃喃唱诵着“活人未及死人香”。

  夏末秋至,沙媺终是忍不住心头的怨怼之意,她要去找吴梅村,她很是不明白为什么几年间,名利的催使下吴梅村竟然变成这般小人!她心中的吴梅村不应该如此,他如果只是为了逃避杀身之祸而作出不忠不仁之事,那他如何对得起卞玉京?卞玉京的出家,是为了等他啊!为了吴梅村,卞玉京把自己所有的青春都献给了青灯古佛。缁衣布鞋将她所有的光华都掩藏。吴梅村能昧着良心对不起百姓,那他曾深爱的女子是不是也能弃之如敝帚?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柬携袖费逢迎。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沙媺走进钱谦益的府中,看到墙上挂着吴梅村的字画,拍手叫好,“好丹青,好丹青!吴公子现在忘记了国仇家恨不打紧,现在又有这般好的兴致想着赛赛姐姐,赛赛姐姐若是知道了,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呢?……噢……不对,既然是放在钱大人家的字画说不定写的还不是赛赛姐姐呢!”

  “沙姑娘,你……休得这般言语,吴公子有他的苦衷,我们也都是逼不得已。你不知扬州屠杀的惨烈,我们是替百姓考虑,我们自己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啊!”钱谦益一面说着,一面招手让丫鬟去后堂将柳如是请出来,让柳如是来替他打圆场。

  “我看倒也不必请姐姐出来。河东君她必定是和我一样的心!”沙媺连钱谦益家的茶都不屑吃,只是看着钱谦益和吴梅村背后拖着的辫子冷笑道,“我前儿个听坊间传闻,姐姐和钱大人去乘船,姐姐说了国家已亡,不如一死明志,说着就要和钱大人一起跳下江去。可我们的钱大人真是娇生惯养不浅,探手一摸江水,说了一句,‘江水太凉了’,便缩在船舱里不动。姐姐被你这句话气得噎倒,好几日的功夫都没有和你讲话,倒果真成了这民间的奇闻了!我来只是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恭贺两位大人高升,今后的荣华富贵可是取之不尽哪!”

  钱谦益听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却也不能辩驳什么。

  只听沙媺又向着吴梅村道:“大人也算是人中龙凤,当日写下《圆圆曲》真谓是名震八方!可惜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人白白被你说了一通。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与那位比起来不异于五十步和一百步。”

  待得柳如是出来之时,沙媺早已经摔门去了。只剩得钱谦益和吴梅村面面相觑,各自捶首顿足。

  沙媺走在桃叶渡的小巷中,百般无聊。将萧伯梁摆脱,非是要狠下心肠来不可。她看着混沌的天,不觉肚中饥饿。前面一家糕饼铺子正要上门板,沙媺忙跑上去问店主笼中是否还有糕饼。那店主轻声向沙媺道,“全部都给那瞎子买去啦!”说着一指桃叶渡渡口,再不理沙媺,继续将门板上好。

  那人面朝着桃叶渡,却撕着糕饼向水中抛去,一边说着:“鱼儿啊,快来吃糕饼吧,是不是饿坏了?”

  水中的浪花轻轻拍打着岸堤,沙媺听着那人的声音,心中一怔,“是他?”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是不是要喊出他的名字。他一身白裳,黝黑茂密的长发披在肩后。他用手指将糕饼轻轻碾碎,抛洒到河里,引得千百条鱼儿竞相争食。那些鱼儿吃到糕饼,都甩着尾巴向水深处游去,它们游动时拨水的声音,让他听得很高兴,“我再吹一支曲子给你们听!”

  弄影窥花白头吟,只数天壑牵牛星。惨绿愁红春去也,下半阙,歌未半拍难留月。落英声是何年事,转晌梦不见。帝王州头听流水,只恨不能与君共游……

  “前度星夜落英声,花下一过管弦歌。红牙檀板丹青香,一拍一唱一嗟哦。”沙媺听着他把曲子奏完,自己又续上,不知不觉,泪水蔓延。

  “媺儿……”那人回头,一双无神的眼,但是脸上却是布满了欣喜,但随即黯淡下去,“沙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买糕饼……不巧,被你全买去了。”沙媺哽咽着走到他身畔坐下。李开将油纸中的糕饼全都捧到她面前,“你快吃吧,还有好些呢,不烫的。”

  沙媺接过糕饼,慢慢地吃着,香甜的糕饼此时到了她嘴里都成了沙砾般,好不容易才咽下去,又好似还卡在喉咙中。

  “我……你怎么没有和萧兄在一起,一个女子在外面毕竟……”

  沙媺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地咽着那些糕饼。

  “我只是想走一走你曾经走过的路……所以来了,过些日子就走了……清廷要留发不留头,我只能寻得桃源好避秦……”

  “你不要走……”沙媺抓住他的手臂,“李开,你不要走好不好?”

  “终究是要走的。”李开绚烂的微笑不带一丝造作的痕迹,“这天下,终究是清朝人的天下了。”

  “我要带你去栖霞山,那里有好多火红的枫叶……然后带你去莫愁湖,我要把你带去让我姐姐看看你……我还要带你去朝天宫、灵谷寺。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我要你陪我一起去,只要你陪我。”沙媺放下糕饼抱住李开,“今生今世,我想和你在一起,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李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的一双手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抱住沙媺。他犹疑着,他是个废人了,他给不了沙媺幸福。他看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他无法像以前那般保护沙媺了。

  “媺儿,我再也无法护你周全。”落日溶金,将这一河水照的金碧辉煌。李开自然是看不见这景象,只是觉得晚风拂面,有一些微凉而已。

  “这些年来,你保护我还不够么?李开,我想……以后每个春夏都能和你每日夜晚听落花的声音。”沙媺窝在李开的臂弯中心里感到无比地温暖。

  “媺儿爱的不是萧伯梁么?”李开心中乱作一团,“他和媺儿在一起,是如此地般配,可是沙媺为什么不要和他在一起呢?”

  李开轻声道:“我们去找萧公子吧。”

  沙媺不语,拿出怀中的一把桃木梳,将李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重新梳过,系上银白色的发髫,思量了半日,终于道:“听你的,我们明日去找他便是了。”

  第二日清晨,当沙媺和李开出现在萧伯梁面前时,萧伯梁心里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一涌而上,看到了李开,他竟然有一丝忐忑。

  “李兄何时到得金陵?”萧伯梁一边寒暄着,一边替李开和沙媺倒茶。

  “三日前到的,还未曾好好游历。”李开笑着道,“萧公子今后作何打算?”

  “我要看媺儿怎么说。”萧伯梁深深地望了沙媺一眼,“她作何打算我便依着她的打算……”

  “萧公子,我今日来,便是要与你说,我决意和李公子在一起了。”沙媺说出这句话,恰恰是印证了萧伯梁心中最坏的打算。

  “媺儿,你?”

  “萧公子,沙媺此生有负于你,只能吹奏一曲,聊表寸心。”沙媺不愿多说,拿出玉箫来,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滚针指如飞,染绣涟漪醉,摘绫高绣胭脂离人泪。旋针凤舞九天曲,散错红尘知几回?琉璃花灯初见月,何时抱得彩云归。击节高歌采薇曲,堪堪撷,倒灌一江长恨水。红泥小火炉,梅花烹茶雨雪霏霏……

  沙媺吹奏完曲子,拉着李开逃也似地离开了萧伯梁的住处。她带着李开一起听着栖霞山上的风,采撷着栖霞山上火红的枫叶,一起谈天论地说着大自然的钟灵毓秀。莫愁湖边,沙媺执着李开的手,一起向水中撒下一把又一把菊花的花瓣,“姐姐,我来看你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媺儿很好,李郎和妹妹从此要相伴天涯,姐姐安心吧……”

  金陵渡口。

  “媺儿,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好久。”

  “萧公子,我已答允了他要伴他一生,只盼你将沙媺忘了吧。”沙媺一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里面衬着碧霞云纹挑丝梅花锦衣,轻轻的笑冲淡了萧伯梁眼中流溢出来的无限欣喜。

  “我知道……媺儿……那……再陪我喝最后一杯吧。”

  “好。”

  四周是白茫茫的雪景,红泥小炉里茶水沸腾了,萧伯梁撒下一把梅花,雪白的梅花花瓣在红泥小炉中出挑得更加好看。萧伯梁将小炉提到桌子上来。梅花的清香味随着滚水沸腾开来,沁人心脾。

  “今日,我们喝酒。”萧伯梁拿出一坛女儿红,“这坛陈年女儿红是与你一般年华。本以为,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会答允和我今生作伴……可是……我们都……”

  “萧公子,沙媺不能了……”沙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双颊酡红之色如海棠春睡般美丽。她取出袖中笼着的一根玉箫、一个荷包,交到他手中,“只愿来生沙媺还能有幸与你相逢,再把酒吟诗不负韶光。”

  竹蓬内外,梅花茶的气晕染开来,深浅浅地传向远方。荷包上,绣的是曳地的一树梅花,每朵梅花上猩红点点,仿佛是沙媺刺破了指尖用血勾勒上去的图案。

  沙媺缓缓地走下渡头,再也没有回头。小船里是盘膝而坐的李开,静静地等待着她。

  “我以为,你会和他走。”李开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

  “怎么会呢,我不会抛下你。”沙媺凄然心酸,一下握住了他的手,李开融融的笑意中又多了一分恬然。

  “萧伯梁,沙媺今生注定欠你。”李开不知道,沙媺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若你看到我毒发时候的场景,就算你不在意,可是我却不能不在意。我已经辜负了你那么多年,不能再拖累你一世。海角天涯,只希望你安乐,当你想起我时,只会记起在秦淮河上,在瓜洲渡口,沙媺最美的样子。”

  李开抚着沙媺的秀发,掩藏了心中的神伤。他一脸宠溺地对沙媺笑,“媺儿,我吹箫给你听可好?”

  滚针指如飞,染绣涟漪醉,摘绫高绣胭脂离人泪。旋针凤舞九天曲,散错红尘知几回?琉璃花灯初见月,何时抱得彩云归。击节高歌采薇曲,堪堪撷,倒灌一江长恨水。红泥小火炉,梅花烹茶雨雪霏霏……

  “媺儿,你若和他去,我安心。”李开放下箫,温和的话语让船头的积雪都消融。

  泪水爬满沙媺的脸,一点一点地落到她的衣襟上。她掀开船上的帘幕,萧伯梁正站在渡口望着她。肩上落满了和着雪花的梅瓣却不忍拂去。她放下帘子,蹲下身去,紧紧握住李开的手,投入他的怀抱:“媺儿决意和你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毅然决然间,沙媺乌发如银。箫声又起,安宁而又平和,一叶小舟,慢慢飘向远方……

  鸡鸣寺中的钟声在暮云间回荡,萧伯梁心中一震,他似乎幡然醒悟:苟全性命于乱世又当如何,诛心之痛早已深彻骨髓,不如去尽三千烦恼丝,也好过在这纷纷扰扰中拖着一身臭皮囊虚耗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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