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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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定了,便先把一切需用物件并妇女们都搬了下窖,窖内点着灯烛相待。听见风声,一起开着,一齐躲下窖去了。小钰早已探明,就又唤了雨来,翻江倒海,只在城里落去。顷刻水深三尺,那贼帅们存身不住,只得爬出窖来,率领兵将,各用生牛皮做的大藤牌,护着头脸,开门往海口逃生。忽见云光落处,神将神兵纷纷乱杀将来。叫声“不好”,疾忙回进城来,关上了门,要去找那喷筒。无奈水已过腰,那里还剩什么喷筒秽血?只得拿着藤牌跑上城去站着。渐渐水浸过城,可怜那有智谋的倭帅,大力气的兵将,登时一个个变成鱼鳖。小钰见青州的贼已经剿尽,疾忙同了两个姐姐,鞭着仙马飞往登州来。登州早已闻信,瞧见大雨倒将下来,晓得地窖靠不住,连忙开了城门,往海口乱跑。那狂风木石也是紧紧的追上来了,正在没命飞跑的时候,对面神兵又迎着杀来,大众进退无路,竟砍得干干净净。元帅退了神兵、风雨,便遣兵将到海口,拿住了一百只大船。各船搜出无数米粮军器,又每船倭兵两名,还有山东逃去的海盗六名。回到青州海口,看那守船的倭兵,早已并做一个船逃回本国报信去了,只剩了一百多只空船并粮米等物,随即砍了贼帅等首级耳朵,并同活贼,写下奏折,发红旗往京中报捷,并请渡海征倭,问他个侵犯天朝的罪。皇上接了捷音,十分欢喜,但为了征倭的话,踌躇了一会。进到宫中和皇后相商,娘娘道:“他三个小孩子,平了十万凶倭,劳苦已是十个月了,又且大病之后,何忍再叫他们犯那险恶波涛,远征外国?但竟将倭王置之不问,也不成事体,不如差个官去,叫他遣使谢罪,就好撩开手了。”皇上说:“朕意也是这么。”即日敕内阁备下谕旨,差礼、兵二部侍郎,星夜往军前,就交与小钰等看过,就往倭国颁谕。小钰接阅,旨意甚是和平,觉得太宽恕,但圣谕不敢擅改,只得加上一封谕贴。内开:平倭大元帅贾,左右副元帅梅、薛,谕倭国贼王知悉:尔等幺么虮,久在皇朝帱覆之中,不知感激,乃敢无故兴戎,侵扰内地,逆恶滔天,万无可贷。本帅本欲即日东征,又蒙皇帝圣恕,专遣天使,谕尔悔罪自新,不追既往。圣旨到日,尔当亲率妻子赴阙乞恩,尚可仰邀宽典。如敢半字不遵,本帅等必扬帆东渡,踏平蚁穴,寸草不留。仍将尔贼并同眷属囚絷献俘,脔割以饲犬豕。凛之凛之,毋贻噬脐。特谕。
两侍郎就赍了圣旨,并元帅严谕,即日下了海船,往倭国去了。小钰等且驻扎青州,专等倭王覆奏,不提。
且说圣上遣发使臣去后,便敕内阁传旨,备办丹书铁券。封小钰为平海王,加九锡,赏银三千万,食邑二十县。封贾政为老太王,封王夫人老太妃,赠宝玉为太王,封宝钗太妃。追赠高、曾二代长房子孙,世袭王爵罔替。其余庶子,并封一等公爵,准袭十代。
封碧箫燕国夫人,蔼如赵国夫人,皆封赠三代,又各赐银二千万,食邑十县。因系女身,却没有子孙世袭字样。并许自署官属,王府文职自八品以下,武职四品以下;公府文职九品以下,武职六品以下均许自给,各位一体支给户部银俸。另发帑银一百万两,饬工部盖造王府;梅、薛各五十万,起造公府。此时已是腊月将尽,忙忙赶办端正,待到正月元旦朝贺后颁发。尚有许多恩诏,统俟元旦日一并钦颁。究竟不知是什么恩典?且待下回叙出。
第十九回 闺内吟诗堂前问卜 环儿南窜淑贞北来
上回说到要颁发恩诏的话,这回却不直接,另有应该追叙的事不便略过。
且说小钰出兵去后,淡如、授钵整整哭了三四日。彤霞和二香要存些体面,不好显露,只好暗中掉泪,却各各不说不笑,饮食懒进。惟有舜华举动如常,毫不介意。彤霞送过了行,闷闷昏昏,独坐在屋里,就做了一首诗,题目是“相思”二字,瞒着众人写将出来:
愁病恹恹强自支,销魂最是五更时。
木边着目空诸相,田下添心有所思。
薄命远输连理树,痴情待织合欢丝。
向人只说题红豆,却恐怀春小婢知。
自写自念,越读越发添些烦闷。谁知人有同心,妙香也做了一首,却比他有含蓄些,题是“咏芳草”。
又是春深碧草齐,天涯何处不萋萋。
西堂未醒怀人梦,南浦偏催送别啼。
思妇芳心多有托,王孙归路几回迷。
凄凉尽入江淹赋,厌看青青满大堤。
这是送了小钰,想到江淹“春草碧色,送君南浦”的话,所以托物寓意的。瑞香走来瞧见了,吟哦了一会,明知其意。
回到房中,也就借着“听芭蕉雨声”为题,抒写愁怀。诗云:
偎遍阑干泥柳腰,芭蕉叶底雨潇潇。
一番氵丽急湘帘悄,几阵寒生宝篆销。
碧玉芳心啼永昼,青罗残梦怨通宵。
遥知笑语穹庐客,那忆深闺叹寂寥。
这结句隐指着小钰和梅、薛二人同在军营,自然有说有笑,那里还惦记园内诸人?不觉醋气攻心,含讥带怨的说将出来了。
但他姐妹两个的诗,是借题发挥,不比彤霞的明明说出“相思”二字,有些碍目,因此并不瞒人,放在桌上。一日淡如来到园中,瞧见二作,触动情怀。他是最老脸的,竟无忌讳,直把“有忆”二字为题,做了一首云:
人去空劳密意牵,柔肠一一记从前。
香罗解处曾留誓,金缕提时尚待年。
南浦春波依旧绿,西厢夜月几回圆?
寻欢惜别难忘却,回首梨云梦里缘。
拿来拿去给人看。舜华耐不过,冷冷的说道:“‘香罗解处’四字太言重了些。”淡如才有些不好意思,也便收藏起来。
只去念与授钵听,又被传灯听见抢白了几句,以后就有诗也不给人瞧了。这是园中姐妹们的事,不必烦絮。再说小钰启行之后,众亲戚各各散归。王夫人单留宝琴同宝钗一房居住,互相宽慰。却天天去求神拜佛,问卜祈签。还叫了许多三姑六婆,江湖星相,到府里打筥卜卦。也有瞎子,也有有眼的,闹个不了。每日堂前挂上帘子,王夫人带了宝钗姐妹隔帘占卜。有的说“大吉”,有的说:“大凶”,有的说“平安”,有的说“不出两个月就平”,有的说“要三年后才胜”。真像着了疯魔一般。后来连接两次捷音,大家便心安些。谁知又得了瘟疫的信,合家重复又乱起来。这日天气暑热得很,贾政此时已蒙特恩超升工部尚书,因为心绪不佳,懒上衙门,只差小厮去告知书办:有要紧稿案送到府里来画押。刚刚吃了早饭,看一个老婆子在上房迸乌龟算命,忽见兰哥儿慌里慌张跑来说道:“山东有差官来,报知三个元帅通病倒了。现差一位王爷、一位皇子,到军前召他们回来调治。不知这几日凶吉如何。”原来贾兰虽点了翰林,因是内阁熟手,所以仍在内阁侍读上行走,故此得信最早。王夫人听了,吓得面如土色。里房宝钗、宝琴的眼泪像珍珠串儿似的淌将下来。正在着急,只见香菱一路哭一路叫道:“太太不好了,不好了。”王夫人认道是得了小钰的什么凶信来报知的,便“哎呀”一声倒在炕上。兰哥上前连忙抱起来,已是挣直眼珠,连话也说不出了。贾政便喝道:“香菱,你怎么大惊小怪,到底是什么不好?”香菱道:“我家大爷被你们环三爷打死了。”贾政问:“谁说的?”香菱道:“昨夜四更天,馒头庵尼姑来报信,今日黑早蝌二爷去瞧了来的。
他现在厅上要回话呢。”众人听了,个个十分诧异。贾政就走往前厅,薛蝌请了安,告道:“馒头庵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尼姑,叫做思凡。向日和我家哥哥、环三弟都有些不清白的。昨晚环三弟先在庵里抱了思凡同杯喝酒。已是醉的了。哥哥后到,要抱那尼姑来陪自己喝。环弟不依,哥哥便走过去打了一个嘴巴,硬拉了小尼姑就走。恰好桌上摆着一壶热酒,环弟就提起来照脸撩去,刚刚打着太阳穴,开了一个大窟窿,淌了满地的血,登时死了。老尼姑便把环兄弟关住,喊报地方。今早刑部同了城上官儿验尸问供,环弟却一一实说。”刑部喝道:“谎话,那有尼姑肯陪酒的?这是你喝醉了嫌酒不热,使气撩往院子里去,可巧薛蟠在外进来,碰着太阳,误打死了”话未说完,贾政道:“放屁,这是思虑所不及,明明要做个过失杀,开脱他了。元帅的叔叔打死人不偿命,皇上的叔叔就该沿街杀人了!”
即刻坐了轿,往刑部衙门去,定要照斗殴例问个绞候。刑部堂官说:“且请回,我们酌办罢。”众官商量了一回,竟去奏闻圣上,请旨定夺。皇上道:“论理,贾政小钰面上竟宽释了他罢。”刑部奏道:“臣等原有此意,反是贾政决不肯依。”皇上想了一想,道:“既这么,他原是金陵人,如今在北京犯事,就充他到南京去。名为发遣,却是个解回原籍。就情法两尽了。”
众刑官即便遵旨办理。过数日,临要起解时,押到贾府辞别,王夫人骂了一顿,给他八千银子,带了史氏同回南京。这是后话,不必细叙。
且说众姐妹听说小钰患病,个个暗里愁烦。舜华更加着急,晚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夜不睡。他本精通易理,欲要点卦,又怕彤霞听见,直待东方才亮,就忙忙梳洗了走到园中,撮些落花的瓣儿装成一卦。细玩爻词,似乎先凶后吉,就坐在石上把“花卜”为题,口占一律云:
小白长红细细抛,更无人处暗推敲。
落英有象成三兆,乱瓣无灵误六爻。
病体较量粘砌蕊,归期检点留檐梢。
名园不似成都肆,密意何愁季主嘲。
吟完了,呆呆的坐着出神。只见明心从芬陀庵里出来采花供佛,见了问道:“舜姑娘起得恁早!”舜华道:“天气热,早起凉爽些。”便道:“我闻得庵里菩萨签极灵,要去求一签可使得?”明心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姑娘跟我来!”就引他到佛殿上拈了香,敲声磬,叫他跪下,暗暗通诚,拜了八拜,拿一个小小牙筒递给他道:“这签经是我编的,按着六十四卦,很有些灵验。”舜华接来摇摇,抽出一签,看是师卦,下四字是“师贞丈人”还有四句诗说道:“长子在师中,微旨不是凶。
一阳来复后,风雨助成功。”舜华解来也是个先凶后吉之兆,与花卜相符,心里喜欢。便道:“师太,你不用告知淡如、授钵说我来祈签。”明心道:“不妨。授钵还未起来,淡如同他母亲到馒头庵送父亲的殓去了。”舜华谢了一声,就转身出园,往上房来。王夫人正在叫老妈子梳头,问:“怎么起得这样早?”舜华道:“惦记太太,特来请安。”才得坐下,见园里的老婆子忙忙的走来,说:“瑞姑娘好端端的,不知怎样吐起血来了。”王夫人皱皱眉头,说:“真正叫做‘祸不单行’。”
便唤了李纨来告知,叫他去瞧瞧,一面请大夫,一面通知他母亲去。“我实在没心情管这些事。”李纨答应去了。幸喜吃了白拈药,血就止住,渐渐强健起来。李绮来府陪了他十多日,想着家中要调排中元祭祀祖先的事,须得回去走走,到女儿房里要告知他,见他靠在炕桌上睡着了,又见他枕边一张笺纸,上写着一首绝句道:
憔悴原知只为郎,鬓云缭乱罢新妆。
捧心重竟凭谁惜,自向床头检药方。
李绮看了,不去惊叫他。依旧把诗放在枕边,悄悄出来。
且在彤霞房里坐坐,再来见他。谁知彤霞不在房里,桌上也放着一首诗笺,是《新秋》题目:
数尽长愁更短愁,西风容易又新秋。
藕丝不断莲心苦,未识檀郎晓得否?
心下想道:“此时虽则两小无猜,只是他们质性聪明,知识开得早。将来小钰回来,却要避些嫌疑,才保得无事呢。”
看罢,仍旧放归原处,径往王夫人上房来告别。才进得房,只见有个老妈子来对王夫人说:“刚才门上传进话来了,有个江南来的周小姐,是太太的外孙女儿,要见太太。”王夫人呆了一呆,说:“莫非是探春的女儿么?”就叫两个老妈子去请进来。不多时,只见一个姑娘扶着丫头的肩,款款步进来。虽则不便穿孝,却是淡素衣裙,月白绸鞋。身材面貌很像探春,但眉目口鼻更加俊俏几倍。那丫头是探春随嫁去的,认得王夫人,便道:“这位就是太太。”姑娘听了,倒身便拜,王夫人一把抱起,两人对哭了一回。才向李绮见了礼。王夫人问道:“你怎样逃得性命?今年几岁?叫甚名字?母亲还在么?为什么反从江南来?”那姑娘挂着眼泪说道:“母亲头胎生个哥哥,出痘死了;我是第二胎生的。祖爷爷说山东没好医生,叫母亲带我到南边去种花,是大前年回去的。待等种了痘,正想要仍回山东,不料闹出这场大祸,全家被害。母亲终日啼哭,成了疾症,今年春天不在了。周家并无亲房近族,只有一个远房伯伯,草草的收殓了。因我年幼无依,才送来的。我名叫淑贞,今年十岁了。”王夫人问:“读过书没有?”回说:“自幼母亲教着读书写字,勉强做做诗,不很好的。被难以后,越发荒疏了。”
王夫人就叫家人去搬他行李,并请周大太爷来府安歇。去不一会,家人取了行李回来,说:“周太爷说不惊动了,即刻就要动身到张家湾坐原船回去。”王夫人忙叫送了些下程过去。
不提。
且说大小两辈的众姐妹,闻得这事,都来会会面。逐一见过了礼,王夫人就向舜华道:“我瞧小姐妹中,你最稳妥不过,今把淑贞交给你同房居住,诸事照应他些。我和宝婶娘都是心绪如麻,大姆姆又有家务,一人分身不开。”舜华站起身答应了,从此就在园内住下。到了十一月内,探知小钰等病体全好,提兵往青州杀贼去了。舜华暗想:“‘一阳来复’的签句验了,这‘风雨成功’的话自然也是准的了。”谁知到了腊月半后,杳无音信。各人怀着鬼胎,天天到上房打听消息。其年是二十日封印,贾政、贾兰都往衙门拜印去了。王夫人正和众人说着挂念军前的话,忽听见一片响声,像有几百人叫喊的声音。一个老妈子一路跌脚叫进来,道:“不好了,又要抄家了。
比前番的人还多几倍,男家人都逃完了。”宝钗哭着说:“必是军前失了机,因此来抄拿家属了。”王夫人魂都飞掉,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听见百十面的锣声,敲得翻江。舜华道:“太太莫慌,那有敲锣抄家的事?多半是报捷的呢。”李纨也不顾什么,竟跑到前厅屏后一瞧,见满地跪的人约有三四百个,还有一个穿盔甲的将官,捧着一面大红缎旗,上面写“大捷”两个泥金字,便掉转身,三脚两步赶进里边,大声喊道:“红旗报捷的来了。”王夫人还只是发颤,宝钗挣了一声“谢天谢地!”
只见贾政、贾兰也赶回来了,合家大小欢喜得心花齐开,是不必说的。到了晚间,差官又将府报送进。贾政拆开看时,内有三封:一是老爷、太太安禀,一是奶奶安禀,一写舜华贤妹妹亲拆。就叫王夫人交给他,他害臊不肯接。淡如见众人没有,单寄与他,心里吃醋,就伸手去接。宝钗怕里面有什么私房话,便抢过来塞在舜华袖里。他就红着脸,回房拆看去了。其实,也不过是些问候的话罢了。如今贾府的事已经补叙明白,好看下回颁恩诏的话了。
第二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