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门 作者:彭学军-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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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如果哥不在———巧巧说我也可以叫哥,当着面我没好意思叫,只在心里偷偷地叫,这样叫的时候,就有一种很强大又很有依靠的感觉———我就会在他房门口站一会儿,看墙上贴的那些画儿。都是他画的,有水粉,有素描,多半都是小城的景致。我一点儿都不懂画,但我觉得他画得真好。如果哥在,那么,房门多半是关着的,巧巧说他在里面写作业或是画画,我们就会安静一些。
事实上,大喊大叫的是巧巧,疯过那一次后我又回复了以前的安静。
有时,左右邻居的小孩,或是别的同学也会来巧巧家玩———巧巧随和开朗,人缘很好。人多了他们就玩躲猫猫,也就是捉迷藏。这个时候,我就会一个人到后院去荡秋千。
冬天的太阳暖暖地拥着我,我闭上眼睛,秋千在微风中轻轻地荡着,感觉微微有点晕眩。
“沙吉。”听到有人叫我。
睁开眼睛一看,是、是……哥!
我有点慌张,又暗暗高兴,他知道我叫沙吉,他总算是记住了我的名字。
“给。”他递给我一个烤得香喷喷、黄澄澄的糍粑。糍粑是糯米做成的,糯米蒸熟了放在石臼里去擂,擂烂了以后搓成圆圆的粑粑,晾干,烤着、炸着、蒸着都很好吃。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
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他为什么要拿糍粑给我吃。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就像树枝上的冰凌条子那样晶莹透亮。他笑望着我,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然后很听话地吃糍粑。
我吃糍粑的时候他坐在秋千上,好像还有什么事。
我想快点吃完,又担心吃相太难看,就背过脸去。我尽量快地吃完了,然后转过身来。他就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帮我做件事好不好?送封信。”
我突然明白了,他刚才给我吃东西是要我帮他做事,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愿意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这样想着我有点难受。为了不让自己难受,我又想,他只是刚烤好一个糍粑,想出来边晒太阳边吃,碰巧我在荡秋千,就给我吃了。这样一想,我又高兴了。
我接过信,见信封写着“俞丽宛收”。
“就是她。”他展开一张画给我看。
上面是个很漂亮的女生,长发披肩,抿嘴微微地笑着,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她现在可能在县政府的大院里,如果见到她就把信给她,见不到就把信带回来。”他压低声音说。
我怀揣着信,悄悄地出了门,一出门就拔腿朝县政府跑去。
巧巧他们躲猫猫大呼小叫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我异常兴奋地跑着,像肩负着一项神圣的使命。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响着,吹得我耳朵生疼,但我不想停下来,我想早点完成我的使命。他那么相信我,叫我去送信,而不叫巧巧———尽管巧巧是他的亲妹妹。那么,也应该让他知道,我有多能干,多可信。
我跑过了虹桥,穿过了几条曲里八拐的巷子,终于,县政府就在前面了,我一鼓作气地冲了过去。
跑到大门口,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我不得不站一会儿,等到气喘匀才走进去。
可是,县政府是小孩随便进的吗?门卫拦住了我,问我找谁,我支支吾吾的正不知怎么办,突然想起信封上的名字,就理直气壮地说:“找俞丽宛。”
“你是找我吗?”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唱歌一样好听。
我回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画上的那个女生,可比画上的还要漂亮。
我赶紧掏出信,说:“这个,给你。”
她接过信,脸微微一红,然后转过身,抽出信来看,边看边慢慢地往里走去。
我站在那里,不知可不可以走,因为我不知道她看完信后要不要我带什么话回去。走了一段后,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把信看完,然后就径直地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来。
我有点难受,替哥。
后来,再想想,又有点高兴,高兴得又跑了起来。
打开腰门往里冲时,差点让麻条石绊了一跤,我老是忘记巧巧家有一道高高的门槛,几次险些让它绊倒。
当我敲开哥的房门时,他有些吃惊,说:“就回来了?没有找到吗?”
我喘着气说:“我一路跑……找到了,在、在门口就碰见了,把信交给了她。”
“她、她没有说什么吗?”
“没,看完信她就走了。”
“哦———”他脸上滑过一丝失望。
我觉得是我没有把事情办好,很过意不去。
以后,我更加频繁地来巧巧家玩,不过,我和巧巧玩的时间并不多,我越来越多地和哥待在一起。替他送了那次信后,他就允许我坐在旁边看他画画。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懂,我甚至、甚至不是要看他画画,我只是愿意待在他身边。
巧巧不高兴了,冲着哥撅起嘴说:“你画画时我在旁边看一眼你都烦,沙吉就可以待这么久,偏心。”
哥就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嘟嘟的嘴,说:“沙吉多安静,你唧唧喳喳的,吵死了。你要一声不吭,也可以在一边看哪。”
“我才懒得!”巧巧撇撇嘴,跑走了。
哥把门关上,把巧巧他们的吵闹声关在了门外,然后静静地画画。
他在给一幅画上色。画上是万名塔,塔后面衬着一片绿树,应该是清晨,画面雾蒙蒙的。画了一会儿,他停下来,伸长手到我这边拿颜料。我灵光一闪,就拿了一管白的给他,他眼睛亮亮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拿对了。他挤了一点白的调在绿的里面,调成了淡绿色———有雾的早上,树叶看上去应该是这样。
那一刻,我兴奋得有点坐立不安了,为自己拿对了颜料,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看他画水车的事告诉他,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也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他干脆不画了,拿出一张纸刷刷地写着什么,然后,把它折成一只漂亮的小船,递给我说:“把这个给她好吗?”
我知道,“她”就是俞丽宛。
“嗯。”我拿了“船”就往外跑,临出门时也瞟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四点,上次好像也是这个时间。
远远的我就看见俞丽宛站在县政府门口———她是特意等在那里的吗?他们约好了?
我跑过去,俞丽宛认出了我,迎了过来,我把“船”交给她。
“怎么老叫你来,”她接过信说,“你是他家什么人?”她的目光里有几分审视,看得我有点不舒服。
“嗯……”我犹豫着,“妹妹。”我小声地说。
“他有两个妹妹?”坏了,她一定是见过巧巧的。我心虚起来,赶紧解释道:“是表妹。”
俞丽宛听了撇撇嘴,没再说什么,拆开信来看。
巧巧也喜欢撇嘴,但她撇嘴的样子很可爱。我不喜欢看俞丽宛撇嘴,她嘴边有一颗小小的痣,撇嘴的时候那颗本来不起眼的痣尤为突出,让人看了不舒服。
看完信她转身要走时,我赶紧冲她说道:“你、你要回信吗?我可以带给他。”
她想了想,转身从传达室拿了一支笔,在哥给她的信的下面写了几句话,然后按原样叠好,交给我。我接过去的时候,她冲我抿嘴轻轻一笑,两个酒窝深深地溢出来,真好看!
难怪哥会给她写信。他喜欢她,这是一定的。
我看得呆掉,想得也呆掉。
“快回呀。”听她这样说,我才回过神来,愣愣地一转身,跑了。
跑回去把信交给哥时,他脸色一变,说:“没找到她?”
“你拆开来看嘛!”我十分得意地嚷道。
哥连忙拆开手里的信,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我看见他眉尖快乐地跳了跳,然后咧嘴灿灿地一笑,脸色红润,牙齿洁白。见哥这么高兴,我也开心极了———这下知道我有多能干了吧,我不仅把信送了,还要来了回信———我喜滋滋地想。
可是,还有让我更喜滋滋的,他竟伸手轻轻在我脸颊上捏了一把,柔声说道:“谢谢你。”
我觉得脸颊腾地烫了起来,马上,浑身都滚烫滚烫的,像被火烤了一样,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捧着脸。我的手都冻僵了,冰在脸上很舒服。
等我回过神来时,听见哥冲我嚷:“沙吉,快来帮我把腰门打开!”他推着单车要往外走。
“你、你不画画了?”我替他打开腰门。
“我这会儿有点事,你和巧巧他们去……”他兴冲冲地,脚一蹬就上了车,飞快地踩着,最后一句话我都没有听完整,就流落在了寒风中。
他的白色羽绒服都没有来得及拉上,被风吹得飘起来,起起落落的,像张开翅膀的大鸟———一只快乐的幸福的鸟儿,我知道此刻他要飞到哪里去。
我把腰门关好,踩着麻条石的门槛趴在腰门上,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好轻,轻得像是一件衣服一样搭在腰门上。
门前的这条小巷在冬日的午后格外寂静,寒风呼呼地穿巷而过,风中夹杂着哪家打糍粑的声音,咚咚咚地响着,欢欢的,又闷闷的。
“咦,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冷呀。”巧巧出来了,看见了我,嚷了起来,“我哥呢?你不是在看他画画的吗?”
巧巧这样一说,我才觉得浑身冻得发抖。刚才像是放在火上烤,这会又掉在了冰窖里。
“哥……他,飞了。”我哆哆嗦嗦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14。 漫天飞舞的白蝴蝶
冬天明晃晃的清冷的阳光哗地溢了进来,窗外的雪已化得干干净净。我赶紧在云婆婆的肩头蹭掉眼角的泪,感觉到阳光一直漫了过来,涌进了我的心里,心里一片透亮,像是怀抱了整个太阳。
终于,有一次,把信交给俞丽宛后,我坚决地转身就走———有几次我都想这样做,我不愿哥一次次地像鸟一样飞走,可又很愿意看见他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地笑着,还有在我脸上轻轻地捏一把的火烤一样的感觉。
“等等!”俞丽宛叫住了我,我只有停下来。
拿着回信,我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心急火燎地跑,我慢慢地走,走到虹桥时,停了下来,趴在窗子前。
今天是年初三,沱江边的吊脚楼都挂了喜庆的灯笼,一溜排着,像开着花儿,很好看。我看见了江边的万名塔,孤零零的,我怎么看都觉得那只不过就是一座塔,很普通的塔,可它是幸运的,它入了哥的画。哥什么时候能给我画一幅画呢?就像画俞丽宛一样。
有一回,哥像鸟儿一样飞走后,我偷偷地看了他放在抽屉里的画稿,全是画的俞丽宛:大笑的,微笑的,不笑的,甚至生气的……什么样的俞丽宛都很好看,都入了他的画———我不好看,我大笑、微笑、不笑都不好看,生气就更难看了,哥怎么会画我呢?
远远近近,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声,身后的木板桥面被纷乱的脚步踩得咚咚咚地响,细听还夹杂着一片叮叮当当的银饰相击的声音。年初三是走亲戚的日子,苗族女人一律盛装,背着装了糍粑、腊肉、糖果的背篓。她们的衣饰平时是我最爱看的,可现在,我趴在窗前,连回头的兴致都没有。
突然,我有一种冲动,把信撕掉。对,就撕掉!
我正要撕,又想,反正要撕掉了,为什么不看看呢?就看一眼。
于是,打开信,在信的末尾扫了一眼,就看见了俞丽宛回的那句话———
我真的就只看了一眼,只看到这一句话。
然后,我把信对折一下,哧———,再对折一下,哧……
全部撕碎了,我捧着,举起来,双手一扬,白色的纸屑像蝴蝶一样在风中飞舞着,飞舞着,竟然越来越多。小小的、精灵一样的蝴蝶越来越多。一抬头,漫天都是,近处,远处,树上,瓦上,都是……
———原来,下雪了。
就在我捧着纸屑一扬的时候,准确无误地,不可思议地,千载难逢地,如有神助地,下雪了,好巧哦。
纸屑和着雪花一起飘落,它们簇拥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纸屑,它们并肩携手、协力同心地漫天飞舞,真美!
我满心欢喜地看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感到了惶惑。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告诉哥他的信变成白蝴蝶飞走了吗?
我明白我做了坏事,对哥来说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我、我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呢?他那么相信我,对他来说是坏事对我自己来说也就是坏事,他喜欢的事我也应该喜欢,我不能让他不高兴,我喜欢看他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地笑,还喜欢他轻轻地捏我的脸,这些都是因为———
因为我……喜欢他……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想过。是真的吗?我在喜欢他?
没有人能回答我,我就自己回答了自己———是的!
是的是的,我喜欢他。
我把手伸在外面,冲着那些优雅坠落的雪花高高地扬起,向它们大声地宣告———是的!
有人在看我,可我不在乎,他们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没人能听懂。
除了我自己,有谁知道,什么“是的”?“是的”什么?
这个“是的”令我激动不已,我拔腿朝巧巧家跑去。
既然,我喜欢他,那么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雪越来越大了,我不时地扬起脸,让雪花亲吻我。这不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也从没像今天这样那么的喜爱雪,因为———老天作证,这雪是哥的信变的白蝴蝶唤来的!
积了雪的石板路很滑,我吧唧一声摔倒了,膝盖磕在石头上,好痛哦!我揉了揉,爬起来继续跑。没跑多远,又摔了跤……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巧巧家时,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远远地,就看见哥站在门口等着。隔着一层厚厚的雪幛,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让我激动万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他了,我奋不顾身地朝他冲过去……
他看见我一脸焦急地问:“怎么这么久,没有找到吗?”
“找、找到了。”我努力让自己把气喘匀。
“快给我!”他习惯地把手伸过来。
“没有回信,她让我告诉你,”我毫不犹豫地说,“她在沙湾的后山上等你。”
“哦,好。”他听了一秒钟也不愿耽搁地朝外面冲。他已戴好了棉手套,单车就在身边———他早准备好了。
他是只勇敢的大鸟,在风雪中快乐地飞舞着,很快就不见了。
那只勇敢的大鸟消失了很久以后我才慢慢地往回走。我没有见到巧巧,也不想和她打招呼。我觉得好冷,才发现摔得好脏,到处都是泥,一只裤腿都湿透了……我还觉得好痛,左腿有一个地方,走一步就痛一下……我更觉得好伤心,这些哥都没有看见,他也没有轻轻地捏一下我的脸,甚至没有对我笑一下……
脸上湿湿的,风吹着刀割一样的痛,是眼泪吗?我哭了?还是融化的雪水?我分不清。
又到了虹桥,如果不过桥,往旁边的一条小路走,那一带就是沙湾,沙湾靠着一座不高的小山。
我定了定神,朝那条小路走去。
走了一阵,看见路旁有一溜台阶。抬头一看,台阶正通往山上,我上了台阶。
登台阶的时候,觉得腿不那么痛了。我越走越快,气喘吁吁的。终于到了山顶。
很轻易地,我就看见了他们。准确地说,我只看见了一块大石后面露出来的俞丽宛红色羽绒服的一角。我退下去几步,悄悄地绕到那个大石头的前面,再攀上去,然后,我就整个地看见了———
大雪飘飘,他们在茫茫大雪中紧紧相拥。
俞丽宛的红色羽绒服在一片洁白世界里如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