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门 作者:彭学军-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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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纤长。女孩浅浅地笑着,细长的眉,秋水一般的大眼睛,微翘的鼻子,丰润的、唇线分明的嘴,还有细腻雪白的肌肤……这是我吗?我有这么好看吗?
“你看看,”巧巧斜着眼,一一点评,“你倒是梳着麻花辫,可是你的头发有这么多、这么长吗?你的眼睛是比以前大了点,单眼皮变双眼皮了,但也没这么好看吧?鼻子嘛还凑合,嘴一点都不像,你的嘴比这大多了。画得最离谱的就是皮肤,你有这么白?你还没我白呢!还有你的奔额头呢?他怎么不画出来?却用一排刘海给你遮住了。真不知他是怎么画的,水平好烂!这样的水平也能考上大学?莫名其妙!”
我正不可救药地陶醉在自己的“美貌”中,巧巧的闲言碎语一点都伤害不了我。现在是不太像,可这幅画是不是预示着我的未来呢?我再长大点就是这个样子了。不过,说不定现在我在哥的眼里就有这么美呢!
想到这里,满心欢喜,眉开眼笑地望着巧巧。
巧巧见打击不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母夜叉一样扑了过来。我赶紧把画卷好,逃掉了。
要落入她的魔爪,非把“我”弄得粉身碎骨不可。
放学回到家,书包一放,就忍不住跑到里屋展开画来看,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对比,陶醉着,幻想着,挑剔着,沮丧着……
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请问,这里是杨秀云的家吗?”
我跑出去一看,腰门外站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年轻女人,手上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云婆婆正在做饭,两手湿淋淋地过来了,说:“你找我吗?进屋坐吧。”
我才知道,云婆婆叫杨秀云。
我打开腰门,那女人走了进来,放下手里的旅行袋,那个蓝色的旅行袋我觉得很眼熟。哦,想起来了,是“那个人”的。
云婆婆肯定也认出来了,惊讶地问:“你是……”
“你就叫我凤子好了,我、我是……”这个叫凤子的女人脸红了,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她把孩子放下,打开旅行袋,双手从里面捧出一个用黄布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来,轻轻地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云婆婆问。
凤子不说话,只垂着头,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将黄布包打开。有什么东西滴在了黄布上,洇开来,湿了。她在流泪。
最后一层打开来了,桌上是一个黑色的木匣子。
那匣子黑得很阴沉,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我突然觉得心慌慌的,忍不住地问道:“这是什么呀?”
“这是爸爸。”旁边的小女孩指着黑匣子,脆生生地说道。
我和云婆婆都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四周突然间变得很静,只能听见凤子的啜泣声。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呀。”云婆婆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发白,颤抖着声音说。
凤子止住了哭,深吸一口气,说:“他死了。”
我看见云婆婆微微一震,就一下子明白“他”是谁了———是“那个人”。
这么说,这是“那个人”的骨灰盒?我惶恐地后退了一步。
“车祸,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我没办法,只得来找你。”凤子哀哀切切地说。
云婆婆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努力地挺直背脊,盯着桌上的黑匣子沉声道:“人都死了,你找我有什么用?”
“我、我知道这事说不出口,可是,他,不在了,我要出去打工,想、想求你收留边边,我们的女儿。”凤子说着,一把搂过小女孩,“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你们的女儿?边边?”云婆婆盯着小女孩,好半天才喃喃道。
“是,快三岁了,”凤子抹了把眼泪说,把小女孩推到云婆婆跟前说,“边边乖,叫、叫姨娘。”
“姨娘。”边边细声细气地叫道。
这个小女孩,她也叫边边?
这时,我才发现,边边的眉眼很像“那个人”,特别是眼睛,眼角稍稍有点往上挑。鹅蛋脸形则是凤子给的。
“他、他说起过你的,他说你心慈面善,人很宽厚,你就收下她吧。”凤子哭求道,“求求你,收下她吧!把她当做你自己的女儿。”
云婆婆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僵坐着。
凤子在她身边哭着,哀求着……
终于,云婆婆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朝边边伸过去。边边乖巧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了云婆婆的手里。云婆婆将那只细嫩的小手握住了,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揽在了怀里……
凤子见了,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又搬到阁楼上去睡了。云婆婆带边边睡。
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太离奇的故事,我把它理了一遍,就是:“那个人”不要了云婆婆,又和别的女人好了,那个女人叫凤子,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也叫边边。边边快三岁时,“那个人”出车祸死了,凤子要去外面打工,云婆婆就收养了边边———她丈夫的女儿。
好过分!“那个人”,还有那个叫凤子的女人,他们怎么可以、可以这样欺负云婆婆,而云婆婆居然接受了!我真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尽管这个叫边边的小女孩很可爱,可这个边边毕竟不是那个五岁时就不见了的边边。
我正心气不平地想着,下面传来压抑着的嘤嘤的哭声。
我起来悄悄地下楼,看见云婆婆坐在床头,怀里抱着黑匣子,俯身把脸贴在上面,双肩剧烈地抽搐着。旁边是熟睡的边边。
白天,当着凤子的面,云婆婆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很伤心很伤心地哭。她也许只想这样哭,独自一个人。
我赶紧退出去。
听到动静,云婆婆抬起头来,止住了哭。她擦了擦眼泪,深叹一口气,神态平静地说:“我相信,如果、如果我们的女儿没丢,他不会走。你不知道、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孩子,我们的女儿在时,他宠她宠得不得了,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宠孩子的。可是,都怪我,没带好女儿……女儿不见了,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现在,他、他也走了,却把他的女儿送了回来———我相信,”说着,云婆婆用手轻抚着黑匣子,柔声道:“这也是你的意思,对吧?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然后,抬眼望着我说:“沙吉,你说呢?是这样的吗?”
“哦,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胡乱地猛点头。
“嗯,嗯……”边边扭了扭身子,好像要醒来了。
云婆婆赶紧躺下去,轻轻地拍她,嘴里哄着:“哦———哦,边边乖,好好睡……”
然后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月亮月亮光光
照着我的窗呀窗
河水河水长长
送走我的郎呀郎
油菜油菜黄黄
不要把我忘呀忘
…………
多好听的歌哦,可云婆婆从来没有给我唱过。我心里酸酸地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就这样,边边来了,三个人的日子开始了。
现在,云婆婆要照顾两个人,边边又这么小,她比以前更忙更累了,但她很满足,眼里常常含着笑意。边边灵秀又可爱,也很亲她。云婆婆让她跟着我也叫云婆婆,对外就说边边也是给别人带的孩子。
我也很喜欢边边,云婆婆做事的时候我就带她玩。我最喜欢听她嗲声嗲气地叫我姐姐。有时,我故意生气不理她,她就慌慌地来哄我,“姐姐、姐姐”委委屈屈地叫,我绷不住了,一把搂过她乱亲……
有时,我会想不起爸爸妈妈,好像我从来就是在这个家长大的,而且会在这里继续长大着。
可是,毫无预兆地,变故来了,一下子,哗啦啦地朝我涌来———就像多年以前我经历过的那样。
20。 飘落的花瓣
觉得胸前它贴着我的地方有点发热,还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把蝉托在手里,看着它一点点变得活灵活现———它的眼睛有了光亮,如两粒润泽的黑珍珠;翅膀的颜色在渐渐地变淡,变淡,直淡成了真正的蝉翼的灰白色。同时,也慢慢地薄了起来,有了透亮的、丝般的纹路,有了飞翔的资质与渴望。
我没想到梧桐巷也变成了一条商业街。
梧桐巷不长,非常逼仄,大人站在路中间两臂展开,差不多都能摸到两边房子的墙壁,而且巷子曲里八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十分幽静。我喜欢梧桐巷是因为在巷子的尽头,真的有一棵梧桐树。树很大,也很老了,可能有一百多岁了。夏天的时候,在树下开辟出一大片浓浓的荫凉;秋天,会有小船一样的树叶飘下来,周围缀了一圈的梧桐子———前不久,我还带着边边在树下捡了好多梧桐子,这会,整条巷子全变了样。
一家家的民居都变成了店铺,门口挑着各色的旗幡,有的门口还支了个小摊,或是摆上个博物架,把店里的商品展示出来,路面就越发显得狭小,人多的时候,只能侧着身子走路。
这让我有点遗憾,我喜欢这条巷子原来的样子。
还好,走到巷子尽头的梧桐树下,终于清静了一些。树下的这家店是卖木雕的,看看里面顾客不多,我就走了进去。
墙上的木雕挂得琳琅满目,有风景的,也有人物的、动物的,还有一些小挂件。
一个男人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块和细碎的刨木花间埋头刻着什么,店里三三两两的人来,看过后又三三两两地走,他也不招揽生意。
我看见那些小挂件中有一只蝉,和我的有点像,就拿来比较。
“你的在哪儿买的?”他终于抬起了头,问。
“不是买的,是我爸爸刻的。”我有点得意地说。
他走了过来,说:“我能看看吗?”
我把蝉拿下来,递给他。他仔细地看着。
他看蝉的时候,我在看他。
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下颏的那个月牙形的疤,虽然他留了浓密的胡子,但那个疤并没有完全被遮住。不过他的睫毛好像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长那么密了,可能是脸更黑更饱满了的缘故。
我知道不能叫他“小大人”了,他现在是个留胡子的真正的大人。
而且,这个“大人”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脸上也是不干净的,那个时候因为踩了我的“机关”摔倒在地上脸上沾了好多“沙吉”,现在则是木屑。
忍不住,我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不解地望着我。
我指指他的脸,说:“木屑。”
他没去擦,只盯我看,眼神幽远、飘忽,若有所思……
然后,他也笑了起来,抬起胳膊蹭了蹭脸。他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了几条浅浅的纹。
“刻得不错。”他说,然后把蝉还给我。
我把蝉戴好,转身走了。
“沙吉。”走到门口,他叫了一声。
原来,他也认出了我。可我并没有太吃惊,好像这是很寻常的事,好像我们一直联系着而且昨天还刚刚见了面。
我回过头。
他摆了摆手说:“常来玩哦。”
可回家的路上,我越想又越觉得这事不寻常起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确切地说七年过去了,那么多人走了,可“小大人”来了,留了胡子,变成“大人”来了———现在应该叫他“大人”了。而且,偏偏就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城,偏偏就在梧桐树下开了家卖木雕的店,偏偏我就走了进去并认出了他,(当然,偏偏他也认出了我)———想到这里,我心里开始有点疙疙瘩瘩的。他最初见到我时我才六岁,现在我十三岁了,我的变化应该很大,最最重要的是,我变漂亮了,他没有看出来吗?他凭什么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呢?就算认出来了,也应该惊讶地说一句:“哎呀,沙吉!真是沙吉吗?长这么漂亮了!我都不敢认了。”
想到这里,我简直有点愤怒了。他不是叫我“常来玩”吗?我现在就去“玩”,我要弄弄清楚!
当我再次出现在“大人”面前时,他依然没有惊讶,好像料定我马上就会去“玩”似的。
他坐在一块木板上,也丢给我一块木板,说:“坐吧。”
我就坐在木板上,靠着墙,和他聊天。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作旧的地板上,并随着外面树影的摇动,游移不定地晃来晃去。
一直都是我在说话,真想不通我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说。我早已把刚才的“愤怒”忘得干干净净,说的只是这些年来我攒下的故事和从我身边走过的人。
我从六岁时遇到他的那天说起———当然没有告诉他“沙吉”这个名字其实是他给我取的,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说了我的父母和他们给我的蝉;说了我为什么到这座小城来并且待了这么久;说了云婆婆、“那个人”,还有边边;说了水、井、妖门和腰门、白猫,还有染红了天的大火;说了青榴、兔子嘴巴、闹鬼的藏书楼、漂亮女人,还有青榴的养父养母;说了巧巧、哥、木秋千,甚至信使、白蝴蝶和一次次飞走的大鸟;说了木木客栈、铜锣、苇林姐和一片惊心动魄的河灯……
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话,我觉得他是可信赖的,并令人感到亲切。我什么都想对他说,也觉得什么都可以说,不用有丝毫的遮掩、保留、躲闪、防范……我不知道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只偶尔提些问题。阳光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往上移,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幽深、沉静、柔和、坚定的眼睛,阳光像是醉在了里面,留恋着久久不去。
这么长的时间,竟没有一个顾客进来,让我能说得畅畅快快。
不知说了多久,我停下来的时候,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终于说道:“我明白了,沙吉,你就是这样长大的,并且,变漂亮的。”
我笑了。他总算说出了这句话。
“就是你的笑让我认出了你。”他看着我,轻轻地说。
“我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这个,我说不好,”他困惑地皱了皱眉,“但是很特别,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无论你变得怎样,只要你一笑,我就知道,这个女孩是沙吉。”
他这样说我应该是很开心的,尽管他没有说明白我的笑是怎样的。可没来由的,我却突然心慌意乱起来。我的身体像是受到了某种暗示,这种暗示来自一个神秘的、空灵的地方,我预感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发生。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且,我开始觉得浑身不舒服,有一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我不能确定是胃、肚子还是腰。这种痛是陌生的,宿命的,毫无经验的。我甚至不能确定是痛是胀还是酸,或者兼而有之。
我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它让我从刚才的侃侃而谈变得不知所措、心神不宁、疑神疑鬼。
天色暗了一些,门口来来往往的游客也少了。时间不早了吧,我该走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裙子上的木屑,跟他告别。
他点点头,依旧是那句话:“常来玩哦。”
“沙吉。”走到门口时,又听见他在叫。
声音不大,却有些变调,压抑着震惊和慌乱。
我心里一惊,回过头来。顺着他的眼光,我看见了———
在我刚才坐过的那块木板上,有一团指甲盖大小的红。
淡黄色光滑、细腻的木板上,那红犹如一片飘落的花瓣,醒目、羞赧,又带着几分喜气。
轰地一下,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点着了,蹿起了火苗,我被烤得浑身滚烫,连气都有点透不过来了。
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