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门 作者:彭学军-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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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榴本想试一试,可还没等她笑出来,就发现镜子里的人哭了———镜子里的人笑逐颜开同时又泪流满面。
“看你看你,哭什么嘛哭什么嘛!”我兴高采烈地嚷着,用手去替青榴擦泪;青榴也伸过手来替我擦,我才感觉到自己脸上也是湿漉漉的……
我第一次明白了,流泪并不只是代表伤心,高兴极了也会流泪———现在我就高兴极了,为青榴。
其实,不仅仅是我、肖老师,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为青榴高兴,包括陶丽丽。我注意到,那面小镜子是她递过来的———除了她,班上有谁会随身带面小镜子呢?而且,她也早已完完全全忘了是她鼓动铜锣揭的口罩。
不过也许铜锣除外,他愣愣地看了一阵,嘟哝了一句:“又哭又笑,王婆拉尿。”就走开去了。
我一个人来到藏书楼的后墙,将那块松掉的木板抽掉,钻了进去。
我照例在那排书架前流连了一番,在淡淡的灰尘味中随意地翻了几本书,然后径直来到了最上一层的阁楼。我是第一次一个人来,但一点也不害怕。既然知道了唱歌的是青榴,就没有什么好怕了,只是青榴永远也不会来这里唱歌了。
没有必要哦。
现在她可以在任何场合唱,在音乐课上唱,在课间休息时唱,在晚会的大礼堂唱,在上学和回家的路上唱,做饭洗碗的时候唱,甚至,上厕所的时候都可以哼哼。当然,青榴最风光的是去县里的广播电台唱。
“六一”节,广播电台要做一期少儿节目,要学校推荐几个同学去录歌。肖老师是学校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她推荐了青榴、陶丽丽,还有其他班的几个同学,结果,青榴被选中了。“六一”节那天的下午六点半,所有听众都听到了青榴那欢快而甜美的歌声。
云婆婆没有听广播的习惯,家里没有收音机,我就让云婆婆问别人借了一个来听。青榴唱歌的时候,我把音量开到最大,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听。从门前走过的人,只要我认得,就十分神气地对人家说:“知道是谁唱的吗?青榴,我的同学。”
云婆婆见了就嗔道:“看你疯的,又不是你唱的!”
“青榴唱的又怎样?我不该高兴呀?”我顶她。
云婆婆白了我一眼,不理我了,但我明明白白地看见,她的嘴角是含着笑意的。
我是真的很高兴,替青榴。虽然,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青榴参加了学校的文艺队,放学后常常要排节目。课间的时候,青榴也不再是孤寂的了,好些同学会过来和她说话,夸她歌唱得好,人也越来越漂亮了。
青榴确实是越来越漂亮了,上嘴唇的那道疤在渐渐地变细,变淡,唇形越来越完好。原来,她对人总是提防着,抗拒着,排斥着,可那只是一张假面具,那张假面具在铜锣扯掉口罩的那一刻就被彻底粉碎了,快乐的、漂亮的才是真正的青榴。
我当然愿意看到青榴这样,可有的时候,会觉得有点落寞。当青榴身边围了好多人而她们说的话题我又不感兴趣时,我就会走开,走到石桥上,趴在护栏边看池塘里的红鲤鱼。
陶丽丽从桥上走过看见了我,奚落道:“她风光了,不跟你玩了吧。”
我瞪着她,不知如何反驳。
陶丽丽嘻嘻一笑,走过去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可以和我玩哪。”
我扭过头去,不理她。
那天,陶丽丽拿镜子给青榴看时,我其实有点喜欢她了,可我一直都是一个嘴讷的人,不知如何表达,也不会主动去和她亲近。但今天陶丽丽这样的腔调又让我很不舒服。
我闷闷地走回教室,正好上课铃响了,青榴身边的人都散去了。在老师进来之前,我突然有些冲动地对青榴说:“放学后我们去藏书楼玩,好不好?”
“好啊。”青榴爽快地答应了。
我舒了口气,然后专心致志地听课。
可是,等到放了学,我只是去办公室交了一下本子,回来就不见了青榴。以为青榴去厕所了,等等不见来;又以为她去排练了,可到礼堂一看也没有人———今天不要排练,要不青榴会告诉我的。
青榴……她忘了?
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难过,有点委屈。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过,不那么委屈,我决定一人去藏书楼。
好久没来了,阁楼上的香案和长凳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我撕了几张草稿纸,将长凳擦干净,灰尘腾起来了,从窗口射进来的一束阳光顿时喧嚣起来,像飞翔着无数的小星星。有时,又是一阵一阵的,烟雾一样往上涌。我坐在干净的长凳上看着,觉得这样也不错。
好久没有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玩了。以前,在我叫沙吉以前,我多半是一个人玩。后来,我被寄养了,我有了水,水给了我一段难忘的日子,真的很难忘———就在这一刻,我又觉得额头在隐隐作痛了……
不知水去了哪里?他还好吗?会想我吗?
水走了之后我又有了青榴,有着兔子嘴巴的青榴躲在这里轻轻地唱歌,唱给我听,也唱给自己听。现在青榴不是兔子嘴巴了,不用躲在这里唱歌了,但是也可以一起来玩玩呀,她怎么就忘了呢?
这时,一只鸟儿飞了过来,雪白的,却让太阳染成了金色,精美得如玛瑙雕琢的一样。它唧唧唧脆生生地叫了两声,头歪来歪去打量了我一阵,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起风了,那串风铃丁零丁零响了起来。铃声响在秋天午后纯净的阳光里,听上去,有一种深入人心的温馨和单纯……
听了一会儿风铃声我就下楼了。
今天下午老师们有活动,少上了一节课,时间还早,我不想这么早回家,就在曲里八拐的巷子里逛着。小城的小街小巷很多,珠丝一样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而我就像一只被它网住的小虫,在里面没头没脑地瞎转,出不来,也不愿出来。
转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外,我停住了。
这户人家不同于其他的民居,门楼要高大一些,青砖黑瓦,大门两旁各有一扇雕花的木格窗,窗子用白石灰镶了一道边,显得醒目又古朴。双扇木门大开着,我探头进去,里面是一个四合院,有一棵玉兰树,旁边是一口巨大的缸。三面都是厢房,木格窗下摆了一些开得欣欣向荣的花儿。
我走进去一点,看见有人在里面打理,把一些很旧的桌子呀椅子呀洗脸架呀什么的抬进去,商量着怎么摆放。还有一个人在粉刷墙壁。
没有人在意我,我悄悄地走进一间没人的厢房,看见窗前有一张宽大的样式老旧的桌子和一把藤椅。一时兴起,就在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我人太小,桌子又太高,我只能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午后沉静的阳光落在上面,我能看清桌面上木纹的走向和散布着的细细密密的虫眼。一抬眼,透过窗子,看见院子里的玉兰树叶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有脚步声传来,我赶紧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墙上有一幅照片。
照片上的人瘦瘦的,干干净净、斯斯文文,说不上有多帅,但看着让人觉得亲近。特别是他的眼睛,我一直一直盯着他看的时候,就会觉得他也一直一直盯着我看,并有浅浅的、暖暖的笑意从他的眼里溢出来……
“知道他是谁吗?”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头。我摇摇头。
“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写过好多书,他小时候就住在这里。”老头告诉我。
“那他又要回来了吗?”我指指桌子说。
“不,他不在了,”老头摇摇头说,“他回不来了,这里整理好是要让人参观的。”说完又和气地赶我走:“放了学就快回家吧。”
走出大门时我想,住过的房子还供人参观,那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就对他有了一种遥远的、模糊的敬仰。
后来,我对这个了不起的人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就在心里封存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小时候,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在他用过的桌子前坐过呢!
我又转了几条巷子,糊里糊涂地竟又回到了校门口。
“小姑娘,你好。”
我转过身来,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考究的衣着,高挑的身段,雪肤黑眸,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手上拿着一个精巧的白皮包,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不会是和我说话吧,我看看周围,没有别人,那女人笑了笑说:“就是和你说话呢。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觉得她的笑容似曾相识,像在哪见过,心里就有了一份熟稔的感觉,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哦,沙吉,”那女人柔声地说,“经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呢?”
“你是说青榴吧,可能已经回去了。”提到青榴,我有点闷闷不乐。
“回去了,”那女人听了有点失落。她凝神想了想,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能告诉我她家住在哪儿吗?”
我把她带到青榴家住的那条街的街口,告诉她朱红腰门的那家就是,就回家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个漂亮女人是谁?她怎么知道我跟青榴经常在一起?她找青榴干吗?
一回到家,我就把这事对云婆婆说了。
云婆婆听了,愣了半天才说:“终于还是找来了。”
“什么?她是谁?”我听得莫名其妙。
“小孩子少管闲事,快吃饭。”云婆婆把饭菜端上了桌。
第二天一到学校,就想快点见到青榴———昨天遇到的那个女人带给我的悬念已经把心里的不快冲淡了。可直到快上课的时候青榴才来,已经没有时间说什么了。
看得出,青榴根本没有心事上课,她两眼发直地望着黑板呆坐了一阵,然后拿出草稿本,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推到我面前。
我一看,上面写着:“我要走了。”
我一惊,回道:“去哪儿?”
“省城。”
“跟那个漂亮女人?”突然灵光一闪,我瞎猜道。
青榴扭头看了我一眼,她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而她回的话更是让我彻底懵了:“她是我亲妈。”
10。 白猫和草鬼婆
这里有很多的苗族人,他们多半住在小城周围的山寨里。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喜欢苗族女人的服饰,那些大红大绿的花边和拙朴轻灵的银饰。像这位苗族阿婆的穿戴,袖口、裤沿和斜襟都绣上了艳丽精致的花边,胸前挂满了银饰,还戴了一个有我两根手指粗的、绞成麻花样的银项圈。
青榴的亲妈是怎么回事,有好几种传说。这些传说对我来说都太复杂了,无法辨别它们的真伪,我也没有兴趣去想这些事,我只被一件事情缠住了,那就是———青榴的父母曾经不要她了。
自己的小孩也可以不要,也可以送人吗?就像是一样什么东西。
我老想着这个问题,直到把自己想得呆掉。
吃饭的时候,我含着一口饭就不动了。云婆婆敲敲我的碗,说:“快吃,木了?”
我将嘴里的饭猛地一咽,饭没嚼烂,噎住了,我像鸭子一样伸了伸脖子,饭才慢慢地下去。我吐了口气,终于把闷了几天的话说了出来:“我爸爸妈妈是不是把我送给了你?”
“你、你这丫头,乱说什么?”云婆婆瞪着我,好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她这个样子,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吗?我有些难过地想。
“你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云婆婆盯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对这个问题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其实是不怎么想他们的,他们老是在外面修路,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而且,我说过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玩,不太依恋他们。不过,我还是有想他们的时候,想的时候,我就会摸摸我脖子上的蝉。蝉是爸爸刻的,红丝带是妈妈编的,这是他们给我的东西,我随时都能看到,摸到。
可是,我想不想爸爸妈妈和他们是不是把我送掉了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划拉着饭,吃得无滋无味。云婆婆很快吃完了,开始收拾桌子,我听见她叹息了一声说:“你爸妈要……送给我就好了。”
这时,有人在门外叫云婆婆,她就出去了。
我愣在那里,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得很轻,我没听清楚。他们———我的爸爸妈妈,到底把我怎么啦?是送了还是没送?
我不打算再问云婆婆,料定她不会对我说实话的。大人们对被送掉的小孩都是这样,要不,青榴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我就这样自说自话地认定自己被送掉了,当然,送给云婆婆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小孩可以被送来送去的话。这座小城我也很喜欢,还有学校,那么美的学校,而且,不用老是搬家了,可以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掉呢?仅仅是因为他们要修路,还是不喜欢我了?我有哪里不好吗?
我活到九岁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当然是审视六岁以前的自己,因为我是那个时候被送人的。得出的结论是,我还算乖———除了不太爱惜东西,第一天穿新裤子就玩滑滑板磨出了一个大洞;除了有点犟,打死都不吃胡萝卜;除了别人惹急了我会发狠,有一次打破了小胖的头,谁让他冲着我撒尿,我是女孩子呢;除了丢三落四,在外面玩热了脱衣服老是忘了带回来;除了……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不好的呢?不好看,对了,我长得不好看,但……但不好看和丑应该是两回事吧?我、我还说不上是丑吧?对这一点我不太有把握。
可也是他们把我生成这样的呀,总不能因为这个把我送人吧?
我想不出爸爸妈妈不要我的原因,只是认定了被送掉了这个事实。我变得恍恍惚惚的。
青榴已不来上课了,大概是在准备走的事吧。她被送走的原因是什么呢?
有人说是因为她的兔子嘴巴;有人说是因为她亲妈生她的时候还没结婚;还有人说,她一生下来,亲爸就死了,亲妈当时有病,带不了她就把她送了人……总之,复杂得很,我也弄不明白。
身边没有了青榴,又想到自己也是被送了人的。我整天闷闷不乐的。
到了晚上,就不停地做梦,我的梦都和铁路有关。小城没有铁路,我会走很远很远的路去找,找铁路其实就是找爸爸妈妈吧?因为只有在有铁路的地方才能找到他们。
我都是晚上出门去找他们。
我悄悄地起来,一声不响地下床,打开大门,再打开腰门。我长高了许多,已经不用垫凳子就能很顺利地打开这两扇门了。然后,我走了出去。
这条老街的两头都有一个圆拱门,这圆拱门在我看来就像是隧道口。隧道里很黑,有点可怕,我不敢过去,就绕了个弯,其实是折回来了,然后继续走。走到另一头又到了圆拱门,也就是另一个“隧道口”,我只好又往回走……
这里的隧道真多哦。
可是,我走了很远的路都没有找到爸爸妈妈……
第二天早上,云婆婆叫了几次我都不想起,我觉得好困。云婆婆把早饭做好了之后就来掀我的被子,把我硬拖了起来,然后往我身上套衣服。在穿袜子的时候,她愣住了———我的脚底板脏兮兮的。
“你、你昨天上床前洗了脚的,怎么会这么脏?”
我也记得是洗了脚的,还是云婆婆给我打的水,怎么会这样呢?
“可能……是没洗干净吧。”我只好这样说。我得赶紧去吃饭,要迟到了。
到了晚上,我依然会做找铁路的梦。
这天晚上,我碰到了一只白猫,它有着纯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