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案-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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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便问:“他是什么人,为何一封书札到京,便叫我做不得这个县尹?”张青道:“大老爷还不知么?这东雄富甲一郡,守土官吏以及巡按指挥,皆与他来往交厚,即当今位极人臣的严太师,乃是他干爹。故此他有此脚力,一概不惧。这话就在严太师身上,老爷休要惹他罢。”海瑞听了,不觉勃然大怒。正是:只因一句话,激怒百般寻。
毕竟海瑞可能拿获得刘东雄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五回 酬礼付谋窥恶径
却说海瑞听了众役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是刘东雄亲口说的么?”张青道:“正是。”海瑞道:“你既见他,怎么不将他拿来?想是得了银子!”张青道:“那庄上强壮佃丁,何止百计。小的们若是下手,只好白白送了性命。”海瑞道:“然则你们是再不敢拿他的了?”张青道:“小的们实实不敢。”海瑞大怒道:“可见你们惯于卖放匪徒,所以如此!”吩咐皂役把众人拖下,每人重责三十大板。皂役们一声答应,将五人扭下。
海瑞吩咐,用头号板子重打,如有徇情三板不见血,执板人陪打。
皂役听了,不敢徇情,果然三板就见血,打得五人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在地下乱滚,险些儿起不来。海瑞道:“今日比了,还要勒限,如再违限,将来枷比。将家眷先行监禁,伺获犯之日释放。”张青等唯唯,又勒了五日的限。海瑞又差了十名散役,随同张青等前往帮办。旋命皂役先将张青等五人家眷拿到监禁,然后退堂。
入到私衙,自思:“我如今在此作县,不能除得这一个土豪,却还与白姓除甚么害?今日张青等之言,这刘东雄是恃着强势的大恶棍,所以府县都不敢奈何他。想必历任的府县,都与他来往,受他的贿赂,所以弄得根深本固,不得摇动得倒。
即使张青等此去,亦是无用,徒将他们委屈矣,但是立法不得不如此。”想了半晌,忽唤海安到来,对着他耳畔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海安应诺,旋即来到班馆。
张青等正在那里敷棒疮药,见了海安,众人齐立起来。海安道:“请自方便。你们今日受了委曲了。”张青叹道:“今日真是委曲。在堂上挨了三十重重的板子,又勒了限,妻子又提去监禁了。这条贱命,料亦走不去的。”海安道:“你们做了许多年的差役,难道官的意思都不晓得么?”张青道:“大老爷的意思我们怎么晓得?乞大叔说知,这就感恩不浅了。”海安道:“我见你们可怜,待我实说与你们听罢。我家老爷是在京降调来的,幸得严丞相提携,才得了这个知县。一路出京而来,就闻得这位刘东雄是本县大大一个富豪,故此到任就出票拿他,却欲弄他三五千两。谁知你们拿不到手,他便生气。在公堂之上下不得场,所以将你们重打,遮掩众人耳目处。你们说他是严太师的干儿子,恰好我们这太爷又是拜在严太师膝下的,如今甚悔。你们不用忧心,只管将养就是,这事是罢手的了。你们家眷,不上三日,包管出来。”
张青等听了,如梦初觉,方才悟道:“原来如此,这有何难?这位刘大爷是好挥霍的。每常哪一位新太爷到,他不来交结?待我们棒疮好了,走到他的庄上说知此意,包管是有礼送来的。连大叔你老人家也得沾点风气呢!”海安又说子许多话,方才别去。青等私相笑道:“这位太爷怎么这样,弄银子都没方法!若是早有声息,这时候银子到手了。”胡斌道:“我们明日去对刘大爷说,看他如何。好歹叫他送个礼来就是,免得我们受苦了。”众人齐声道:“有理。”
过了三五日,各人的棒疮都痊愈了,遂一同来刘东雄庄上见了,以此意说知。东雄笑道:“这叫做过后寻舟——不得渡矣。他先前若是恭恭敬敬的,我即与他个脸面。如今知我是相爷的人,他便转过话来,我却不吃这一注的。”众役齐道:“大爷好歹赏些薄面与他,救一救小的们性命则个。”东雄道:“你们且回,我自有处。”差役谢了回衙不表。
再说海瑞自命海安与众差役说话之后,时令海安打探他们口气。海安这一日来说,差役业已前往刘东雄处说了,他说自有主意等语。海瑞听了点点头,却不言语。
又说刘家雄正在床土,忽然庄丁传进一札,说是北京千里马付来。东雄拆书观看。其书云:屡接厚惠,感佩良深,只以途遥,未遑面谢为歉。兹有义儿海瑞,原在部曹,缘事左迁,出为贵县令尹,前月已抵贵境。但此人赤贫,自行作吏,悉仆提携。今远隔一天,自难照拂。惟先生推此屋乌之爱,时济惠之,并赐教言,使彼知避凶趋吉,则有造于仆者也。专此布达,并候近福不一。
东雄先生文几分宜严嵩顿首东雄看毕,便问投书人何在。庄丁道:“其人手拿许多书信,说还有几处投递,忙迫去了。”(原夹注:读者试掩卷思之,其札因何至此耶?东雄自思:“差役来说的话不差。今既太师有书到此叫我照应他。也罢,看在太师面情,与他一个分上罢。”
次日具了十色礼物,一个名帖,着庄丁送到县署而来。海安接着礼单并帖子,拿与海瑞,海瑞暗喜道:“中我计矣。”只见礼单上是:金爵杯十对,玉箸子一双,锦缎十端,西毡毯一席,白银一千两,黄金四锭,绍酒十坛,金华茶腿十只,燕窝一盒,钩翅四桶。
海瑞吩咐收了,又将名帖来看,只见上写着:“年家眷同门弟刘东雄顿首拜。”海瑞不觉笑了起来,照旧回了一个帖子,赏了一两银子与那庄丁,着海安出来致谢。海瑞吩咐送来的东西,一概封志,不许动了一些。
次日对安、雄二人道:“昨日刘东雄送了一分厚礼前来,我已故意收下,以稳其心。今却要回送过去,方才像样。怎能够得些礼物来呢?你二人可为我到哪里借一借礼物去,挡一挡架子何如?”海雄道:“别的可以借得,若是这些东西,纵然借了来,送到那边去,倘若他竟收了,将来拿甚么去还人?”
海瑞道:“你们且到店内,与掌柜的商量,他肯借时,却问明白了价。若是他那边收了,照价送还。待等冬季领了俸薪银两,照依原价发给就是。”海安道:“如此,恐怕他店内的不肯。”
海瑞道:“大抵你们不愿去,自觉难于启齿是真。也罢,你可将名帖分头去请那京果店、绍酒店、绸缎店、玉器店四处的掌柜到来,我当面向他求借就是。”海安、海雄二人只得分头去请。
到了下午,请了四处掌柜来到。海瑞衣冠出迎,请到花厅内坐。那些掌柜的哪里肯坐,说道:“大老爷是小的们父母,小的们焉敢冒坐?”海瑞道:“这原是私见,就是与宾主。公堂之上,方拘正礼。”瑞再三推让,方才坐下。那绸缎店里的姓鲁名祺,当下鲁祺说道:“不知父台老大人相召,有何吩咐?”
海瑞道:“说来惭愧。只因本县在此一贫如洗,前日有个乡绅送了我几色礼物,虽然不曾受他的,只是礼相往还,本县亦要回敬过去。只奈没有一些东西,又没银子去买,故特请列位到来商议,要向宝店内各借几色,装一装脸。若是那边收了,该多少价钱,照依送还就是。”各人道:“大老爷吩咐,小的们凛遵就是。要取多少,只管着人到店取来。”海瑞道:“不是这等说,本县不过权宜之事,你等不必疑心。每店只要动借四色就很够了。”各人唯唯应命,叩谢而出。
海瑞复唤转来,吩咐道:“只要四色,若是我的家人多借一些,你等须来见我。”店人齐叫道:“真难得这位太爷这样清廉,真是我们行户有福。若是往时新任的官来,便是那一位官亲挂账,这一位师爷赊取,其余家人们各各到来侵沾小利。怎似得这位太爷,这般清静,向我们借几样东西,还是这样恭恭敬敬,真是不愧上苍的知县了。”各人回到店中,将货物上好的拣了四色,即刻送到署内。
须臾之间,绸缎、火腿、绍酒、京果、玉器,十六色俱已齐备。海瑞写个名帖,夹着礼单,令海安、海雄抬了送去,并嘱其留心窥察庄上来往路径。海安二人领命,抬着礼物来到庄上。庄丁问了来历,即来报知。刘东雄看了礼单名帖,笑道:“这才是个道理呢。他是个贫知县,怎好受他的礼物?”一些不收,赏了来人十两银子,礼物仍复发回出来。
海安有心要窥探他的地方,便对庄丁道:“家老爷略备些须之敬,今大爷不肯受,是不肯赏脸与家老爷,乞大叔引在下到大爷面前面恳赏收,不然就连这赏钱都不敢领了。”庄丁遂引着二人进内,转弯抹角,过了一带粉墙,进三重朱门就是水阁;过了水阁,又是一座小桥,桥下一个大池,池中许多莲花,红白相间;三间暖阁,方才是刘东雄坐的地方。
海安进到里面,只见刘东雄身穿单衿,坐在一张湘妃竹椅上。海安二人慌忙叩头请安问好,道了海瑞想慕的意思。东雄也不说“请起”,大端端的坐着了不动,说道:“就烦二位尊管归报贵主人,说我心收就是。”海安道:“小的家主素慕大爷慷慨,又属同门,忽承大爷赐惠,不以客套,故将厚礼全收,以显相好。今主人稍备一芹之敬,而大爷挥之门外,岂不屑与家主相交耶?”刘东雄道:“不过一刺到了便是,何必定要收下?
令尊管既然如此,就收一二色礼就是。”乃吩咐庄丁,将两坛绍酒收下,其余的璧回。海安复又再三相恳。刘东雄道:“主意已定,无须尊管强劝矣。”复令每人赏银五两。海安、海雄叩谢而出,抬了礼物循着旧路而回。正是:有心窥捷径,奸恶岂能知?
毕竟海安回署,见了海瑞如何说话,且听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六回 窃书失检受奸殃
却说海安、海雄二人,把礼物抬回,来见海瑞,备言其事,并说其得了二十两银子的赏封。海瑞道:“除了两坛绍酒的价银,余者你二人拿去,买些衣物。”想海安、海雄二人自随海公作吏不下十载,今日却得了二十两,这是他二人大造化之处。
安、雄二人叩谢。海瑞道:“你可曾探得路径否?”海安便将庄内的路径,口说指画,备说一番。海瑞听了,心中记着。
过了两天,就是七月十五日中元盛会。探得那刘东雄延僧仗众,在荒地搭起一座高台,做功德,超幽施食。如此歹恶心肠,即做大干亿万功德亦难补缺得。想必因陷害人口过多,故特设此盂兰盆会,以冀万一之忏悔矣。庄上张灯结彩,十分热闹。远近的人,都到那里去看。
当下海瑞得知这个消息,即便改了装,扮作算命先生的模样,由署后而出,随着行人,来到庄上。只见灯烛辉煌,梵音咒韵。其中又设茶缸十余个施茶,往往来来的不知多少人数。
正面就是八个僧人,在台上念经开解。台左一所小厅样,摆设着八张学士椅,俱系顾绣大红缎椅帔。中间一张香几,一张紫榆八仙桌子。那桌上东边是插屏,西边是天青色大花瓶,上供着几枝玉簪花,当中一个宝鹤仙炉,内焚沉檀,香气扑鼻,却没有人在此。海瑞暗想,必是刘东雄坐的。便故意走到椅子上坐着。
少顷,只见三两个高长大汉子来到。海瑞料是助纣为虐的庄丁,竟不出声,只管坐着。那庄丁上前喝道:“你这人好没分晓。既来看高兴,若是渴了,东廊下有茶,又有板凳,那里歇脚吃茶,岂不是甚便么?竟在这里则甚!看你的打扮,莫非是个算命的么?”海瑞便立起身来,道:“我正是个算命的。”
内中一人道:“我几年的运气怎么这般颠倒,先生,你且与我算一算命,看是如何。”海瑞道:“今年贵庚?”那人道:“丙申三月十一巳时。”海瑞故意推算良久,说道:“大叔莫怪在下直讲。你这八字,虽然不少穿,不少吃,谁是宾强主弱,都要靠着他人的,却不能自振家声。行至已巳、庚午这两个字,还却有些意思,亦是有限的财帛。寿享八旬,一子一女成家。”
那人听了带笑谢道:“先生真是再生鬼谷,是眼见的一般。”
众人听说,都要求他占算。海瑞一一赠之,左撞右盘,自然有几分合着。直算到点灯时候,恰遇刘东雄出来,那庄丁们见了,急急走开。
东雄见了海瑞却不认得,便问众庄丁道:“这是什么人?
你们在此做什么?”庄丁道:“他是算命的,偶来此观看高兴。
遇了小的们叫他占算,果然灵验非常,再没一句话假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推算,直至这个时候,不料撞了大爷。”海瑞听他叫大爷,知是东雄,便急急上前作揖道:“小可不知,多有得罪大爷。”东雄笑道:“他们说你占算十分灵验,你可与我推算一纸如何?”海瑞乘机道:“大爷提挈是最好的,只是天色黑了,小可还要进城,明日一早来罢。”东雄笑道:“这时候城门已闭了,你且先与我推算。这里很有便铺,你不必过虑。”海瑞谢道:“怎好打扰?”东雄道:“这时候谅亦饿矣,且请用晚膳再算罢。”因对庄丁道:“外面喧哗,你们可引到红渠阁去,那里又清净,就在那里摆饭,不论你们哪一个相陪,用了饭我却来呢。”海瑞又谢了。
那庄丁便引着海瑞来到阁中,只见那沼里满栽红莲,一片清香。进得阁来,明窗净几,放着文房四宝,瑶琴宝剑。原来是东雄常坐的所在。那庄丁搬了一桌酒菜到来,坐以相陪。海瑞恐怕醉了误事,却推不饮酒的,只是用饭。饭毕,庄丁收拾去了。
少顷,只见两个绛纱灯笼照东雄而来,海瑞急忙起身迎接。
东雄带着醉意坐下道:“先生不要拘礼,请坐。”海瑞坐下。东雄道:“在下生于戊申年正月初五子时,烦先生直言一算。”海瑞即将八字排开,推算一回说道:“此乃系双蝴蝶之格,大富大贵之命也。”东雄笑道:“先生休奖,须要直言。”海瑞道:“台造于戊申年所生,戊乃中央之土,土能生金,故主大富;申庚皆金,金旺生水,水旺生财,故断得大富。若论‘贵’字,得怪勿怪,一生得贵人提挈,至四十一岁必得异路功名,正途则无分也,得官不在三秩之下。若论子息,三枝送老,但妻室略要少些为妙。尊驾一生疏财仗义,虽然挥霍,每遇谋望,皆事事如愿。贸易则利倍于本。此时正交子运,目下虽未用定,却现有贵人扶持,禄马暗动,官秩不日就有消息。寿可至九十。
此是在下直言,幸勿见怪。”
东雄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道:“先生真是灵验,所言皆合。
不才仰承祖父所遗,颇称饶富。若说‘贵’字,在下虽不善读书,然幸得大贵人与我交好,若论二三品的官秩,他不过吹嘘之力,便可为得的。今岁正月间,曾有信息来知会我,约在明年,可以得官。今先生之言,恰如亲见一般。尚有小儿及拙荆、小妾的八字,亦求先生一算。今夜辛苦了,且宿一宵,明起来再推罢。”海瑞道:“不妨的,夜静人稀,心清气静,更得精神。
请大爷写下八字,明早来取。待小可逐一批评如何?”
东雄便将儿子、妻妾八字写下了,交与海瑞,又说了许多好话,方才作别道:“先生就在此相屈一宵。只因今夜功德圆满,焰口超幽之时,在下要去参佛,不能相陪,先生休怪。”
海瑞道:“大爷请便。”东雄别去。
海瑞看见天气尚早,才交二更,乃挑起灯来,把八字排毕。
少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