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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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仲平耷拉着眼皮,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东西,心里却在暗暗发笑。这三人的合作也真太无间了,一个先演黄盖,一个再当周瑜,最后再来一个打圆场的,轻轻几句话,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从余光里瞟了顶头的齐大元一眼,齐书记依然是巍然不动、一派平静,确有将帅之风啊。这小报一递到手里,贺仲平就估摸着了:这事儿,保准就是有预谋、有策划的。看文章的专业程度,对内幕的掌握程度,策划人出不了今天这个办公室!
贺仲平想归想,始终不抬起眼皮来。这眼皮抬不得。对面坐的是卢晨光,而余光里也可以瞟到齐大元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边。卢晨光和自己紧邻,私交一直不错,这时候不帮他讲话实在说不过去,但若要在这个事情上替他说话,哪怕只是无关痛痒的打哈哈,也会严重地得罪齐书记。
贺仲平这么盘算的时候,正瞥见斜对面的侯鱼水似笑非笑的样子,心知又是一个冷眼看世的;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落了他眼,赶紧神色一凝。
看卢晨光说得差不多了,齐大元轻轻咳嗽了一下,卢晨光就此戛然而止,其他喝茶抽烟的常委们声息也微微一静,左君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的像一个屏息静气的猎人望着簌簌摇动的灌木丛。
“影响嘛,已经造成了。这件事不是普通的小字报事件,它出现的时间、发布的范围以及文章内容所攻击的目标都充分表明了,这是一起用意十分恶毒而且深远的政治事件。”齐大元呷着滚烫的茶水,慢条斯理的声音从茶杯口上吐出来,他说话的态度轻描淡写,但与座者听得无不心头一紧,“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到了一定的时候,不用追究,也能分清是谁的责任。我的意见是,写这份小报的人,很可能和江勇被杀一案有关,所以,建议不仅要让网警介入,向书记负责的江勇凶案组也应当立即介入。”
包括贺仲平在内,一应人都吸了口冷气。向阳额头上的汗又密集地涌现出来。
左君年踌躇着,若在平时,他早已质疑,但此刻他心里有鬼,知道左昀是始作俑者,就好比玩梭哈时手里握到了一张最蹩脚的2,即使想力挺一局,也底气不足,更要命的是,刚才齐大元一直滞留在办公室里,这期间有没有新的情报进展,他到底有没有掌握左昀是肇事者呢?或者就算他没有掌握这个事实,他的猜测可能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说,老齐啊,”程怡商榷似的望着齐大元,“这件事本来只是个宣传口径上的问题,说到底是意识形态范围的事,上升到刑事案件,会不会反而扩大了这件事的影响?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讲舆论自由,而且这稿子又是发在网络上的,网上的东西,很难定责,以一级地方政府的身份,把一篇文章定性为刑事案,会不会有文字狱的嫌疑呢?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文字狱不可兴啊,知识分子的言论问题,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搞大了,就像臭茅坑一样越搅味儿越大,搞不好,连海外媒体都会关注,那才叫影响恶劣呢。”
齐大元嘿嘿笑了笑,以他书记一人之力,硬要将此事定性并不是做不到,党内的常委会制度虽然多数时候形同虚设,可要真有一伙人一起顶起真来,还真得要几个帮手才能扭转局面呢。他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贺仲平身上。
贺仲平舔了下嘴唇,字斟句酌地开了口:“这件事呢,看起来是件简单的小字报,不过……”不过两个字含含糊糊吐出来,简直像是一块热糍粑,“不过”二字后面说什么,还真费思量呢,他正准备心一横说下去,却忽然停住了,迟疑地看了满桌的人一眼,抬起手来,朝西服的内兜伸了进去,接着,慢慢地摸出来一只“扑棱棱”直跳的手机。看了一眼号码,贺仲平眉毛蹙了起来,要放在平时,这个号码他肯定不会接,这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在这么重大的会议上,遇到家里的电话,他顺手就给按掉了。而丁桂芳也该会意到丈夫正在参加某个重要会议,不方便接电话。
不过放在这会儿,这个电话至少可以帮自己拖延点时间,调整一下思维。贺仲平一面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一面翻开了手机翻盖:“喂?什么事?我在开会哪!”
“什么?”贺仲平满脸的微笑忽然间僵住了,正在翻弄笔记本的手也顿住了。
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贺仲平猛地站起身来:“好,我马上到家。”
这一下,连齐大元都愣了。隔着这么长的桌子都能看出来贺仲平脸颊抽搐着,下颌痉挛地绷紧了,他努力堆出若无其事的笑,嘴巴却像焊住了似的咧不开:“齐书记,程市长,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看一下。”
他的笑充满了难言之隐的痛苦,齐大元虽然很不愿意,也只得赶紧点点头:“不要紧吧?有什么重要的急事就先去忙。”
贺仲平连公文包都没拿,将手机揣进兜里,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左君年看着他走出去,朝卢晨光看,卢晨光不解地撇了下嘴。侯鱼水幸灾乐祸地垂下眼睛,又拿笔在本子上涂写起来。
贺仲平很清楚在这个时刻离开的后果。在两派斗争这么激烈的情况下,骑墙是一件风险系数很大的事,要想两边都不得罪,结果通常是两边都不讨好,他可比不了卢晨光,有个什么事背后有左程两大菩萨保着,省里也有大树乘凉,可以挺得直腰杆子。他贺仲平是从农村泥手泥脚摸爬滚打出来的干部,水田里的秧子,泥根脚站得浅,得罪了齐大元,一把就能被拎上岸,说玩完就玩完。马春山那个枪头今天怎么没到会呢?有他在,也轮不到他贺某冲上第一线当打手啊,公安局破案要他盯个俅啊!
天塌下来他也不想在关键时刻给齐大元歇火,但这会儿他非回家不可。
家里发生的事,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
给齐大元歇火大不了是官做不成,但家里闹出来的乱子,不仅是官做不成,还得捎带着家破人亡。
他一上车,司机吴非就嗅出了味道。他才35岁,却已经跟着贺仲平开车开了12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贺仲平的情绪这么异样呢,呼吸都变粗了,一口气一口气地大进大出,眼角的肌肉不时跳动着,鱼尾纹深深地皱了起来,把眼睛拉成了两只凶狠的三角。
等出了机关大院,吴非见贺仲平还没有指示去向,才硬着头皮小心地问:“贺书记,去哪儿?”
贺仲平从牙缝里蹦出俩字:“回家!”
说完这句话,贺仲平想起了什么似的,摸出手机,拨通了侄子贺小飞的电话:“小飞,你这会儿给我来家一趟,要快。”没等贺小飞询问,他便按了电话。
吴非看着这些非同寻常的举动,更加紧张了,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心里琢磨着自己该不该表示点关心。专职驾驶员的身份非常特殊,好比是红楼梦里的门子,说起来毫无职权,与领导的关系也就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但实际上和领导相处的时间往往比秘书还长,领导夫人不知道领导的去向,驾驶员都会知道。领导家属不知道的许多秘密,驾驶员也代为收藏。凡是具备了配备驾驶员资格的官员,宁可没有一个好秘书,也得有个好驾驶员。怎么样才算好驾驶员呢?官面上的要求是技术精湛、政治清白、身体健康,但实际上每个领导都有私下的用人标准。比如卢晨光,他是个有洁癖的人,他就要求驾驶员也要体面整洁,走出来不像司机,简直像个公司的白领。左君年调动的地方多,换过的驾驶员也多,所以对选驾驶员很马虎,只要人老实不多嘴多舌就行。贺仲平的驾驶员是自己的家乡人,用了十几年了,等于半个儿子。
老板情绪异常,该不该关心一下呢?不问候一下嘛,显得太冷漠,问候一下嘛,没准就拍到马脚。吴非掂量着,车上了马路又下了马路,也快到家了,他把握时机,才随随便便地问了句:“贺书记,今天婶子休息在家啊?”
贺仲平“哼”了声,没有回答。
吴非赶紧闭嘴闷头开车。
车到了小区门口,贺仲平下车,吩咐:“小飞来了让他赶紧上去。你在这等着,不要走开。”
说完上楼去了。吴非眼尖,一眼看到楼下停着贺小英的山地车,贺小英原来也在家呢。看这阵势,八成又和儿子较上劲了。
贺仲平按了按门铃,他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反正任何时候到家,妻子都在家等候着。门里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丁桂芳打开里面的门,再打开外面的防盗门,开门的时候,一双手直打哆嗦,嘴唇也哆嗦着:“可回来了,先别气,这事得好好跟他说……”
“他人呢?”贺仲平眼睛落在儿子的房门上。
“在里面书房……”丁桂芳料着势头不善,扯住丈夫的袖子,“先好好问他,这事不能急。”
贺仲平却已经怒从心头起,甩开妻子的手,鞋子也不换,直冲书房。书房门闭着,隐约听到里面讲话的声音,他拧了下门锁没拧动,抬起脚“哐”的一脚踹过去,一声巨响,门锁带着把手被踹飞了,坐在书桌前的贺小英愕然抬起眼,手里还握着电话。
贺小英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偷听自己的电话。
上午他到单位绕了一圈,就溜回了家,按照约定,上网去看左昀报道的反响,结果发现所有网站都已经把这个文章删除了,他赶紧打电话找左昀,无论怎么打都是用户不在服务区。到他快绝望的时候,他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他冲到电话机前一看来电显示,是左昀的手机号码。可拿起来一接,竟是赵根林。
“喂?左昀呢?”一拿起电话他就脱口问。不知为什么,从左昀的电话里传来赵根林的声音时,他整个心都乱了一下,一丝怪诞的想法掠过脑海:也许赵根林凶性大发,把左昀也杀了呢?
“她昨天晚上来把稿子给我看了,然后把手机留给我,就走了。”赵根林安静地说。
“为什么我刚才打了好久都是不在服务区啊?”
“我刚才一直在洞里,可能信号不好。”赵根林说,“难怪刚才反复打你手机都是忙音,只好冒险打到你家了。”
“她人现在在哪里?”贺小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
“喂,”赵根林沉默了一秒钟,开玩笑地指责道,“你能不能分一点关心给我啊?”
隔着话筒,贺小英的脸烧了起来。
“我想和你说点正事呢。”赵根林沙哑着嗓子说,“说真的,我准备去投案自首了。你知道,左昀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也等不到和她告别了,你也别来和我告别,我现在就怕看到你们……”他声音低了一低,“真的,你千万别来,我怕我会受不住的。我动手干掉那个人渣时心里抖都没抖,倒是这两天,一看见你们,心里就乱得不行,又想哭又想笑……我不怕死,我就怕这么个七上八下的折腾。”
“根林,你先别乱想,千万别去自首!”贺小英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他甚至没有听到母亲买菜回来进门的声音。
“我已经想清楚了。”赵根林在那头长长吸了口气,“我家里那个情况你也知道的,俩哥哥都在外面,又要娶媳妇,我爹妈靠他们是靠不到什么的,我这一去,看我们哥们儿一场的份上,有空了就去看看他们,当替我尽点孝心。”
“别胡说了!”贺小英急得嗓子眼都往外冒火了,“江勇他爸是公安,你这一去自首,不等进看守所他家里人就能把你折磨死,更指望自首从宽了!相信我和左昀,我们俩一定有办法帮你远走高飞,咱们设法去西部,去边疆,去海南,跑得远远儿的,躲他个10年,你才32岁啊!就算躲20年,42岁也能重新回来了,到时候我也该混个出人头地了,咱哥们再好好一起干点事业……”
“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担当。”赵根林喃喃地说,像是要说服贺小英,却又更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偿什么命?”贺小英嚷道,“他江勇的狗命能和你的命比吗?他无恶不作,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数学天才……如果不是高考那次该死的档案,也许你现在在念数学硕士,也许现在媒体在报道数学新星……”
“喂,得了啊小英。”赵根林被他逗乐了,“还记得高一时王老师讲的笑话不?”
“那个语文老师?”
“是啊,那个饭勺子和粪叉子的故事。”赵根林声音里透着苦笑,“你知道的,同是一块铁,打成了勺子,一辈子吃饭;打成了粪叉,一世吃屎。我们农村孩子生下来就是被打成一把粪叉的命,惟一的一次回炉重铸的机会就是念大学,现在,连念大学这样的机会也都被剥夺了,我呢,也挣扎过,总不相信自己一辈子就是一把粪叉子,不过,现在我已经认命啦,我这个粪叉子亲手叉掉了一个人渣,很满足啦,我要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作为一把粪叉子死去。”
贺小英茫然地应着,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好容易才抓住赵根林说话的间隙插进一句:“根林,你先撇开这些别想,你得想想左昀的脾气,你真进去了,不定这大小姐闹出什么吓人的事呢,劫狱都能干得出来,你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我们仨想想。”
“为我们仨?”赵根林轻轻地笑出声来,“那我更得乖乖地去死了。小英,好好照顾左昀,不管以后你能不能追到她,都要好好照顾她,当哥们儿也好,当梦中情人也好,这么好的妞,你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啦。”
“还有两件事,要是有可能的话,帮我照应一下李三爱。经历了这事,估计她是家也回不去了,江勇家也不会要她,你要是有门路的话,给她在城里介绍个工作,有口饭吃,她太弱了,没个人保护,一下就不知道落到哪个阴沟去啦……”
“哐当”一声,书房的门被踢开了,看到父亲凶神恶煞般的出现,贺小英下意识站起身来,手还握着话筒贴在耳边,赵根林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最后一件事就是……以后要是有可能的话,你和左昀一起,爬爬咱们以前常爬的那棵槐树,替我看看星星吧。我肯定会在那颗星星——火星或者长庚星上瞅着你们……”
看着父亲疯子一样朝自己扑过来,贺小英冲着话筒大喊一声:“等我!”“哐当”扣上电话,他手还没落定,一记重击就落在他耳郭上,头部顿时“嗡”的一声,眼前闪现出晕眩的漆黑,漆黑里还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眼冒金星吧,他昏沉沉地想,被打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不过他没时间品味疼痛,新一轮的打击像美英联军对巴格达的轰炸一样,密集地俯冲下来。
第五章黑钱
丁桂芳尖叫起来,伸出去企图遮挡的手僵住了,接着方寸大乱,伸出手像是要堵住儿子的伤口似的捂住了他的鼻孔,可鲜血迅速地淹没了她的手指,蠕虫似的蜿蜒着从她指缝里爬了下来,滴到了地板上。
父与子
是母亲尖利的哭叫声把贺小英从昏沉中唤醒的。
丁桂芳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抱住儿子,贺仲平见巴掌多半都被妻子的身体挡掉了,而最初的猛力打击已经宣泄了狂暴,手也就逐渐软了,终于,他鼻子像狂奔的公牛般翕张着,喷着气,站直了身体,手半举着,上上下下瞪着被妻子护在怀里的儿子,像在琢磨换个地方下手。
贺小英不敢抬头,恨不得自己再缩小几号,完全躲到母亲的胳膊底下才好。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都是拳头教育,母亲虽然不赞成这个管教法,但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从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