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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红尘有幸识丹青+后记_by_阿堵-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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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逸王府手眼通天,我一介草民,哪里帮得上什么忙。” 
  贺焱推门进来:“这个忙,丹青是一定帮得上的——有一方古印……” 
  丹青把右手伸出来,食指上伤痕宛然:“恕我无能为力。” 
  贺焱愣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旁边的赵让忽道:“公子可知,在下使什么兵器?” 
  另两人都不解的望着他。赵让功夫已臻先天之境,就连贺焱也没见他用过兵器。
  “在下的兵器,乃是左手刀。”赵让看着丹青,“所以,我一见公子,就知道公子必定善用左手刀。”虽然此刀非彼刀,运力的方向、技巧,却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处。 
  ——这一文一武两大宗师PK,丹青第一局全胜,这次却叫赵让找回了场子。
  丹青面无表情:“佩服。” 
  贺焱心道“好险”,幸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看着那苍白而略显细瘦的手指,想起这双手的妙处,暗暗叹息,忍不住问道:“丹青的手——” 
  “有人借这双手画的画杀人,我断指明志,立誓封笔收山。” 
  贺焱心中大震。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竟然用这样激烈的方式……与赵让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比的震惊和担忧:这件事……如果让殿下知道……只怕再也狠不下心肠……
  试探着道:“殿下和皇上……他们叔侄间这些年来,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青看贺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够解释原因,并不值得原谅。 
  贺焱一咬牙一跺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丹青,你说封笔收山。不过,天下事,总有例外的时候……”朝赵让使个眼色——就叫你我把恶人做到底罢。 
  赵让从旁边的隔间捧了个画轴过来,在床前的几案上展开。 
  丹青一眼扫去,只觉天旋地转,心突突直欲跳出胸腔,两耳“轰隆隆”响个不停,双手掩面倒在床上。 
  ——赵让拿来的,是隆庆八年正月初八,师兄弟们欢聚一堂连句成诗后,十三岁的丹青作画,水墨师兄题字,送给师傅王梓园的那幅众弟子全家福。这幅画,师傅珍爱非常,从彤城一直带到乾城。
  “他这样逼我……这样逼我……”丹青心中惊怒交加,恨极了赵承安。胸口剧痛,喉头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鲜血咽下去。“他不过就是……有所图谋,我……犯不着和他赌气……我不能……害了师傅他们……” 
  慢慢撑着坐起来,垂下眼睛:“先生有话请讲。” 
  贺焱把一开始的话题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么印?”丹青领教过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轻的本事。什么“下人不小心洒了点水”,其实是整幅画都泡成了浆。 
  “呃……是传国玉玺……磕破了边儿……” 
  “多大的边儿?” 
  “摔碎了一个角……”

第49章

  六月十九,丹青入宫。
  承安痴痴望着他。
  这大半年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反反覆覆来来回回,一颗心为了他拆开了揉碎了烤化了蒸干了--早把这个身影溶入骨血之中。
  除了你,天下再没有别的人别的事,叫我这般销魂。
  现在,他就站在面前。
  “丹青……”仿佛呼唤,仿佛叹息。这一个镌刻在胸膛的名字多日不敢出口,此时却化作甘霖普降,迅速注入干涸已久的心田。
  终于又可以看见他。原来……只是能看见他,就已经如此美好。
  “丹青……”承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
  “殿下有礼。”丹青双手拢在袖子里,微一躬身。
  承安的手停在半空。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冷淡、疏离、痛恨……都很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眼前的人飘忽不定朦胧不清……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这样美,又这样惶惑不安……一定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不要紧,慢慢来,慢慢来……
  “你……走的时候,身子不大好,现下……好了没有?”
  “托殿下鸿福。”
  “怎么还是这样瘦……脸色也不好……”
  “多谢殿下关心。”
  “我……后来……”承安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我是要说什么来着?我本来打算说什么来着?心底深处,对于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仿佛充满了忧虑和恐惧,下意识的命令自己不去想起来。苍天啊,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多好!如果……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单单为了这重逢的一刻该多好!
  “咳!咳!” 贺焱干咳两声。
  唉,这半天还不到正题。不能拖得太久,虽然丹青自己一定不会说,但是万一让殿下发现他……曾断指明志,这事可就拿不准了。
  承安放下手,呆立半晌,忽然笑一笑:“你答应过的,要刻一方印送我。”
  “当日殿下也曾许诺,‘润格单算,另有菲仪’--果然厚礼。”丹青话里掺着冰。
  承安温声细语:“不这样的话,你怎么肯来见我?你放心……”
  上前几步,温柔的,坚定的,把他拥住,不容挣脱。
  --啊,狂潮决堤而来,瞬间填满心中的空洞,波涛澎湃,击荡冲刷……疼……然而,如此心满意足……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告诉自己:不能放手,不许离开。
  丹青身子笔直僵硬,别过脸去--他竟然,竟然,还有脸,还有脸叫我放心,叫我放心……这样的人,含着笑,带着泪,一刀一刀将你凌迟……
  恨意如惊涛骇浪,卷起寒冰巨石,化作轻轻的三个字:“我恨你。”
  承安在他耳边低低的笑:“我只怕你……不肯恨我……”
  唉……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殿下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才会表现失常,大失水准。这样下去,搞不好要丢盔弃甲当场缴械。
  “咳……咳!这个……殿下,时间紧迫,不如……请丹青公子先看看那玉玺。”
  
  前朝的玉玺,早已毁于战火。元武帝平定天下之后,准备登基称帝。他一生纵横,沙场征战,谈笑用兵,自有睥睨天地的气势,对规矩细节并不十分看重。作为个人印信的,不过是一方私章,也未曾想过要专刻玉玺。
  当年秋天,一向干旱少雨的西北蓝田突然连降暴雨,半夜电闪雷鸣,山崩地裂。雨停之后,蛇山顶上霓虹飞架,祥云拢聚。开始大家以为只是彩虹,后来发现居然连日不散,只怕是异宝出世。上山一看,峰顶一眼温泉消失无踪,泉眼处露出一大块白色璞玉。
  蓝田向以产玉出名,却多翡翠墨玉,白玉极为罕见。更何况其中七彩纹理隐现,云烟山水,鱼跃龙腾,堪称鬼斧神工。
  这样好东西,自然进贡给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新皇帝。尽管元武帝是实干家,面对如此祥瑞之物,也是龙心大悦。
  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篆刻大师邓砚山听闻此事,自己找上皇帝,请求用此玉为他刻一方玉玺。邓砚山清高出世,超然物外,一向不理会红尘俗事,皇帝很奇怪他怎么给自己这么大的面子。
  邓砚山于是讲出一番话来。
  “古人云,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故君子当如玉。天下纷争百余年,仁人志士何其多也?陛下能承天运,起草莽,收拾江山,独挽狂澜,正是君子中的君子。”
  “玉在璞中,须君子具慧眼识之;玉不琢则不成器,须君子以妙手治之;玉通灵易碎,须君子以仁心养之。切磋琢磨,精雕细镂,贴身盘意,人玉如一--故治国当如理玉。方今天下初定,苍生久罹苦难,盼陛下以君子之慧眼妙手仁心,识之治之养之,使江山重焕生机,万民得以休养。”
  “……故历朝历代,皆以玉制玺。玉玺,天子所重,以治宇宙,申经纶。陛下固然不重虚华,然天子威严,朝廷体统何以体现?此是国之重器,天子印信。敕令所到之处,莫非王土,诏告所传之人,莫非王臣。进退法度,皆凭此物,实乃安危所系……”
  一席话听罢,元武帝深以为然。看看那块白玉,忽道:“这么大,只刻一方印未免可惜,不如请先生替朕再刻一方皇后印罢。”
  邓砚山一笑:“具小爱者方能成大爱。臣愿效犬马之劳。”
  元武帝登基之后,有感于邓砚山的这番苦心,遂将开国年号定为“伍德”。那块蓝田白玉刻成的玉玺,沿用至今。
  
  这段典故,在邱容与《印旨》一书中记录最为详尽,是“本朝名印”部分的第一条,足足写了三页。邱容与曾入翰林院,多次见过玉玺印文,赞叹说:“初见只觉端方温稳,再看一片浑穆磅礴,如泰岳岿然,江海吐纳。方寸之间,尽展天地浩然正气。”
  丹青看着面前缺了一角的玉玺和碎片,自然想起《印旨》上的记载来。
  --这最高权力的象征,饱含着一代艺术大师对芸芸众生的大慈悲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沧桑巨变,过眼烟云。然而,活在当下的人总要苦苦挣扎,劳碌挣命。纵然明知一切嗔贪爱恨,终将幻灭轮回,可是,那过程中的苦难与欢乐,正是维系心魂的命脉。所有杰出的艺术家,无不善感而多情。苍生罹难,感同身受。邓砚山早已跳出红尘,却不肯冷眼笑看,用这样特别的方式提醒即将登位的皇帝:善待天下。
  丹青端详着那一小堆碎片。
  如此国宝重器,为什么摔得这样狠?自然是为了争夺权柄。这些人,恐怕被权力迷了眼,蒙了心,已经无法体会其中深意了。
  承安看看玉玺,又看看丹青波澜不兴的面容,知道他心中定然万分瞧不起自己。懒得再掖着藏着,咬牙切齿道:“丹青,实话告诉你,如今皇叔危在旦夕,大皇子神志受损,身体羸弱,二皇子年仅八岁,一团孩气--这个皇帝,我是一定要做的。我若不做,自有旁人争着要做,到时候,只怕干戈四起,战火纷飞,你上哪去保全你的师傅师兄弟?我若没有玉玺,不过是多造点杀戮,堵住悠悠众口,何等省事?何必这般迂回曲折……何必这般……何必……”
  一把将他拉过来按在自己怀里,贴上他的脸颊,语带哽咽:“我何必……何必……”
  丹青冷冷的想:“这局面,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么?你凭什么觉得委屈?”忽然感到两行温热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脸,轻轻巧巧滴到脖子里。
  身居高位的人,总容易用一己喜怒,去操纵众人的感受。难得他还肯委屈自己,大概真能做个不错的皇帝。
  只不过--在心灵的天平上,我的痛苦与天下人全部痛苦一样份量。而,你给予我的痛苦,足以将天平打翻。
  可以理解,不能原谅。 
  “殿下,你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丹青提醒承安,挣脱他的怀抱,继续静静的瞧那玉玺。
  --方四寸,高约三寸,侧面分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上雕二龙戏珠纽。玉色莹润,宝光流溢,天然七彩纹理,生动鲜活,把上面雕刻的图案都衬得飞扬流动,仿佛要破石而出,离壁腾空。
  丹青肃然道:“请殿下把玉玺翻过来看看。”
  底部朝上,只见边宽四分,中间八个阳文篆体字:“奉天承运,恒寿永昌”。线条挺拔庄重,华润沉着。畅快中见顿挫,转折处显流利。力量含而不发,更觉雷霆万钧,气质凝而有度,倍增威重尊严。笔画疏密扶接,暗合阴阳消长,字体断续绵延,隐含天地变化--最后,所有这一切都被那四分边稳稳框住,渊停岳峙,万古长存。
  只可惜,左边“恒寿永昌”最下面那个“昌”字,下半部分已经摔没了。 

第50章

  丹青伸出小指,把玉玺上摔下来的碎片一一拨开,看损伤的程度。
  贺焱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结论,实在忍不住,问道:“依公子看,有几分复合的可能?”
  丹青把手缩回袖子里,背在后面,徐徐而言:“若只是想外形蒙混过关,问题不大。将碎片逐一按纹理粘合,只要不拿到手上细看,摆在桌上唬唬人,尽可以做到。若是要用它矜盖印文,恐怕……”
  “恐怕如何?”
  “此玉质地肌理极为温润细腻,皇家用的八宝印泥又是凝滑如脂,玉玺粘合得再好也会留下裂痕,印在纸上一目了然,糊弄不过去的。”
  “这……”
  “为今之计,只有……” 
  丹青自然带出一股成竹于胸智珠在握的神气来,一干人等全用崇拜专家的眼神望着他。承安更是看得五味杂陈,又甜蜜又心酸又骄傲又失落。
  “先把它补好了做样子给人看,暗里找一块大小一样质地差不多的玉仿刻印文,矜盖的时候用点偷梁换柱的手段--”冷眼看看承安,“这个应该不难做到吧?”
  被眼光扫到的某人只觉无所遁形,大为尴尬,差点红了老脸。
  “只要应付过这一时,以后是沿用旧印,还是重刻新玺……”--那还不是皇帝红口白牙一句话的事?
  贺焱忙把话接过去:“只是……急切之间,上哪去找一块质地大小相同的玉……”
  丹青低着头,保持沉默。
  照月看一眼丹青,觉得他心里知道,然而不肯说。略一思量,当即想到了。
  “当初邓砚山为太祖刻玉玺,是皇玺和后印一对……”
  大家都想起典故中的这个细节来。
  
  太祖元武帝三十二岁开国登基,此时成亲已有十余年,立发妻晏氏为后。那方和皇帝玉玺一般规模的皇后宝印,就是为她刻的。
  晏皇后本是名门世家之女,敏秀端慧,知书达礼,于乱世中慧眼识英雄,带着大批妆奁嫁给了尚在动荡挣扎沉浮不定的元武帝。此后晏氏便成为名副其实的贤内助,与丈夫一路扶持,不离不弃,坚韧聪敏,胆色过人。可以说,元武帝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君,这位结发之妻实实在在功不可没。
  只可惜,十余年辗转流离的征战生涯,夺走了她的孩子,摧毁了她的健康。成为皇后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撒手人寰,芳龄不过二十九岁。
  元武帝于是虚后宫主位十年,直到四十三岁才重新立后。两个儿子赵焕和赵炜都是这之后生的。
  晏皇后的故事,是锦夏朝开国传奇中最叫人荡气回肠的一个,朝野上下无不知闻。曾经还有好事的文人才子把它编成了弹词传唱不衰。不过后来因为新皇后十分不喜,施了点威压,也就慢慢没有人唱了。
  --既然是后印,那就应该在现任皇后手里。
  贺焱微微皱眉:“殿下,文皇后那里……”
  麻烦啊,这个敏感时期去讨要皇后宝印,必定引起对方惊疑--别的不说,光是悬个梁吞个金就够你看了。
  承安仿佛想起什么遥远的往事,缓缓道:“这方印……不在文皇后那里。”
  承安的母亲死得早,父亲继承皇位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并没有机会执掌这方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皇后宝印。
  赵炜即位之后,这方印就到了凤贞皇后手里。
  算起来,凤贞是赵炜隔了一层的表妹,是赵炜母亲戚贵妃姑姑家的孙女儿。凤家乃源远流长的名门望族,曾在前朝末期的战乱中割据一方,不过很早就看清了形势,投到元武帝麾下。本朝立国之后,自然接着欣欣向荣。
  当年十九岁的赵炜,在一次皇室扩大聚会上,见到了十四岁的凤贞,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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