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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红尘有幸识丹青+后记_by_阿堵-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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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安听老太医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又叮嘱一番值夜的太监宫女,然后在赵炜床前静坐了一会儿。 
  这么多天日日夜夜陪着一个垂死的人,足以叫你不由自主的把生死勘破好几个来回。那些因果缘由,都已忘却,只有眼前即将逝去的生命,留给自己无尽怅惘。死的尽管死了,活着的却要努力活下去。既然无法一死了之,只有争取活得更好。 
  走出寝宫,望望东配殿正房的窗户,已经熄了灯,应该是睡下了。一想到生命中还有这个人的存在,承安心里就涌起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管命运多么残酷,能够遇见他,拥抱他,爱他,恨他,哪怕伤害他……都是上天赐予的莫大幸福。 
  ——这样无奈苍凉的人生,只要你还在我的生命里,就值得奋斗。 

  六月二十三。 
  早上,照影过来汇报。 
  “……昨天倒是多吃了几口。” 
  “嗯。叫御膳房多花点心思。支出用度也不必通过内务府,从咱们府里直接出。”
  “是。” 
  “昨夜……睡得可好?” 
  “……” 
  “嗯?” 
  “我觉着,公子昨夜……好像一宿没睡。” 
  “怎么说?” 
  “白天的时候,对着补好的玉玺看了大半日。入夜就熄了灯,坐在那儿把玉玺放在手里,似乎在摸上边的字。我睡前瞅了一眼,还坐着,今儿早上再看……还是昨夜那个姿势……像是丝毫没动弹过……” 
  承安好一阵没说话。 
  “这会儿……” 
  “这会儿干什么呢?” 
  “拿了刀,大概准备动手了。” 
  上午,承安把有关凶礼的所有程序看了一遍,以保证各方协调一致,没有漏洞。等到申时大臣们进宫,又与他们商量了一番。 
  锦夏朝头两个皇帝逝世,一方面国力有所不逮,另一方面开国不久,简约朴素的传统还没有变质,因此葬仪比较简单。到赵炜手上,经过四十多年休养生息,民间积蓄的潜力迅速转化为生产力,国家财富呈几何级数增长。于是自上而下,都把那形式礼仪重视起来,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渐渐兴起的奢侈之风。这股风从东南刮起,慢慢有了熏染全国之意。 
  在这种大形势下,“平武帝”的葬仪当然力求隆重、肃穆,要尽显朝廷威严,皇家气派。
  对于愈演愈烈的奢侈风气,承安向来心中有数,何况他也不在乎什么形式礼仪。但是如今情况特殊,他需要一场铺张扬厉的仪式为自己张本,给自己提供一个浩荡巍峨的亮相机会。这个仪式,与其放在自己即位的时候,不如放在皇叔下葬的时候。名利双收,一举两得。所以对于礼部和内务府提出的各种安排,务求尽善尽美。几位大人们只觉逸王殿下仁孝感天,平武帝身后有侄如此,当能安心瞑目。 
  刚吃了晚饭,又报左相大人求见。 
  承安在寝宫外的隔间接见了左相杨如晦。 
  杨如晦一脸凝重:“殿下,刚刚接到俞明溪大人的急奏,兖州刺史姚诵——跑了!”
  四月里兖州三个县令,两个太守联名上书弹劾姚诵,本是逸王府暗中鼓动的结果。当然,承安出手,一向善于选时借势。那姚诵贪赃枉法,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专等到药性发作的时候才抖出来刺激皇帝罢了。 
  赵炜本想立即处理此事,没想到身体垮得太快,来不及布置实质性的举措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在御史台这些年被他操练得运转自如,碰上这样的事,立刻循例成立专案调查组,深入第一线进行调查,一边召姚诵本人上京备询。专案组的一把手就是已经升任右谏议大夫的俞明溪大人。
  俞明溪一到地头,就发现姚诵一家子都已人间蒸发,不知去向。随之一起消失的,是卫城、淄城两路舶务转运司的账目和全部库存黄金。 
  东南富庶繁华,海港林立,历朝历代都是大夏国的外贸基地。但是中土动乱一百多年,渐渐与海外诸国断了联系,沿海外贸中断了很长时间。直到隆庆七年,才有一队海外商船重新登陆淄城港口。
  隆庆九年,朝廷在兖州两大港口城市卫城和淄城设立两路舶务转运司,由兖州刺史统一管辖。自此,沿海对外贸易红红火火的开展起来。 
  隆庆十一年,东南清洗之后,姚诵上任,立刻发现舶务转运司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黄金油水部门。对于尚处于执政初期的锦夏王朝来说,对外贸易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朝廷给地方的自主权相当大,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猫腻,因而缺乏有效的监管。 
  姚诵此人,极为深沉精细,收罗了一批外贸翻译人才,上下其手,垄断朝廷对外采购,又操控出口价格,瞒天过海,大发其财。若不是他过于贪得无厌,为人刻薄寡恩,还真不容易让下边的县令太守抓到痛脚。 
  随着调查的深入,俞明溪越来越胆战心惊。先前几个地方官员弹劾的内容,实在不过一点皮毛。这姚诵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悄悄将家人产业转移到海外,他卷走的舶务转运司库存,足有黄金五百万两——相当于半个国库啊! 
  这已经不是普通贪污案,而是叛国了。 
  承安拿着俞明溪的奏折看了大半夜,又把贺焱李旭冯止三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商量,一直忙到平明时分。刚打了个盹儿,左相右相两位大人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六月二十四。 
  承安和两位丞相大人一直在寝宫里商议姚诵事件,连午饭也是照影领着御膳房的太监送进去的。
  照影进去的时候,听见承安凛然道:“东南海外诸岛国共计一十九个,两月之内,我锦夏国书要传遍各处,不得收容我盗窃国库之逃臣。若提供线索或将其遣送回国,朝廷必有所报。两月之后没有结果,动用一切手段追杀姚诵——叛锦夏者,虽远必诛!” 
  放下午饭,照影悄悄退了出来。幸亏殿下此刻没有功夫过问那个人的情况,否则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想一想,去敲贺焱的房门。 
  “小影,什么事?” 
  “请先生看一样东西。”照影把手上捧着的一件白色单衫打开,衣襟上殷红点点,血迹斑斑。
  “这……?” 
  “是丹青公子换下来的衣裳。”照影神色黯然,“从昨儿开始,送去的饭菜一口也没有动过。已经不眠不休,在案前坐了两天了……” 
  “他自己……说什么没有?” 
  “他……恍若不觉,浑不在意。”照影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夹杂着感动、钦佩、怜惜……“这两天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觉得……他眼里连我都看不见了。只怕压根儿没留意衣衫上的血迹。要不,断然不会就那么扔在碧纱櫥里,任我捡拾。” 
  “依你看……还撑得住么?” 
  “我好几次悄悄拨开帘子,看见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方削过的皇后宝印。他跪坐在案前,一刀一刀切下去,有时候,甚至闭着眼睛下刀……每一次,速度、力量、方向都不一样,可是只要多看两眼,就觉得有一种贯穿始终无穷无尽的韵律蕴含其中,好像……刻刀能在他手里自顾自的继续下去,永不停息……看大概位置,差不多刻了一半了……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着……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了刀上……整个人……淡得像影子一样……”
  贺焱长久的沉默着。 
  ——玉玺完成之日,定是丹青丧命之时。 
  “先生……眼下……怎么办?” 
  贺焱看着照影:“小影……你心里,何尝不明白?” 
  照影凄然泪下:“是,我明白。” 
  ——不让殿下知道,不能让殿下知道。 
  “六月二十六以前,你、小月、君来三个人把殿下看紧了,无论如何,别让他进东配殿。”
  “是。” 




第 53 章 

  二十四日下午,左右丞相、三省省丞、六部尚书、内务府大臣,齐聚寝宫。左相把姚诵一案的商议结果向大家通报了,又顺便说到了将舶务转运司收归中央的问题,自是一番热烈讨论。最后,承安就平武帝凶礼,京畿防卫和御史台的后续任务等各方面问题作了总结,定下基本方针和策略,各省部明确分工,责任到人,同时把逸王府的人力物力抽调出来全力协助。 
  此番合作下来,几位大人一方面暗暗心惊,诧异于这位殿下本身的才华智慧,也诧异于逸王府的强大实力;另一方面又大觉安心,这样非常时期,有逸王殿下坐镇,等于有了主心骨。除了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 
  眼见殿下忙得昏头转向,照月十分放心的去了长庆宫。打的幌子自然是替承安探望大皇子。实际上呢,他是要反复确认承烈的病情。 
  根据太监宫娥的描述,大皇子至少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在寝宫逗留六个时辰以上,祥龙木和乌青草的混合毒气肯定严重损伤了他的神智。现在的问题是,决不能让病情恶化,叫大皇子在这个关键时刻死去,同时又决不能让病情好转,叫他想起哪怕一丝一毫。所以照月得时不时去看看,保证这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照影看看晚饭将近,抬腿去了御膳房,只有君来在寝宫门口候着。 
  承安将各位大人送出宫门,表情虽然严肃,心情却并不十分沉重——尽管后来有这样那样糊涂的地方,总的说来,皇叔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他身边的这些人,也都算得是为国出力的良臣。
  转身要回屋,又折回来,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东配殿正房的窗户。 
  这么一站,就想起从昨天早上开始,再没有见照影来回过话。 
  “小影呢?” 
  “御膳房去了。” 
  又站一站。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一宿没睡,对面似乎也一夜未曾熄灯。这样整晚整晚的——他怎么受得了?心里还没想好,腿已经往前挪动。刚走出两步,君来“嗖”的一声挡在了面前。
  承安不解的看看他:“君来?” 
  “大哥说……丹青公子正干到最要紧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打扰。” 
  此刻,若是照影在场,定能找出一连串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叫承安打消亲眼去看的念头;若是照月在场——还废话什么,弄点药把殿下迷昏两天再说。可老天偏偏让君来赶上了,要他应付这最不擅长木置妗
  “我悄悄的,隔着碧纱櫥的帘子看一眼……” 
  君来摇摇头:“不行的,殿下。” 
  承安拿眼神罩住君来:“照影不是每天在碧纱櫥出入?” 
  君来急了:“大哥说了……殿下不能去看……” 
  承安不再理他,抬头盯着丹青房间的窗户。 
  静。 
  这样安静。 
  明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突然一下子不确定起来。自从重逢以来压在心底的惶惑不安,猛然间全部涌上心头,叫人几欲崩溃——我要去看看,他还在不在,一定要去看看……
  “君来,你让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三思。” 
  “三思,不如看一眼。”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强烈,不去看一看,我会发疯。
  “殿下想好了?” 
  “我意已决。” 
  君来侧身让过——殿下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感情,不必我横加干涉。至于后果,殿下自有担当。 

  承安站在纱幔后头,透过缝隙望去,一见到人影,悬着的心就先放下了。真好,他还在这里。然后才注目细看起来。 
  丹青直着腰身跪坐在案前,低首执刀。后腰、脊背和脖颈,勾勒成一段柔韧挺秀、优美绝伦的线条。青丝贴着耳侧垂下,恬静乖顺。那样专注的神情,漂亮得光芒四射。指腕运转之间,每一个动作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慢到极点,美到极致。 
  面对如此纯净鲜明的丹青,承安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这样的丹青……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仿佛亘古以来便在此执刀刻玉,将要持续到岁月尽头;又好像……一旦手中宝印完成,他将把灵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会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晞。 
  他是阳光下的露珠,一面映射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发。 
  承安握住双拳,告诉自己:这是错觉。转身离开,马上离开。 
  丹青落下最后一刀。稳稳入锋,缓缓推刃,慢慢收势。随着玉粉簌簌而下,笔画逐渐成形。终于,刻刀离印——右侧“奉天承运”四个字完成。 
  真痛快。 
  回旋流转的刀意随心所欲,物我合一,水乳交融,竟让人舍不得分离。左侧的四个字恐怕还得再酝酿酝酿,明天再说吧。 
  把印和刀放下,闭目回神,让游离在外的心一点点收束到身体内。 
  咦,胳膊动不了了?没关系,等会儿就好。先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右手总算好了。撑住地板,把身子掉个方向。左手也有力气了,很好,腿伸直,准备起身。一使劲,牵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个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呻吟出声:“嗯……哼……咳!……咳!……”
  承安已经走到门口,心还留在屋里。听到声响,条件反射般冲到纱幔前,看见了在他后半生中一想起来就心胆俱裂的一幕:丹青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轻轻咳嗽,咳一声一口鲜血,洒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间绣出一片碧桃榴花红梅,他却仿佛毫不在意,连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要站起来……
  “丹青!丹青——”承安浑身打颤,猛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丹青……丹青……”惊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鲜血透过指缝渗出来,顺着手背染红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泪如泉涌,“不刻了,我们不刻了……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对他说: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会儿……咦,你干什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你哭什么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么?真丢脸……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这么难看……心里想着,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泪。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手伸到一半,怎么也碰触不到——你……你倒是别哭了啊! 
  眼前渐渐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觉,别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断痕,有那么一会儿,大脑停止了反应。随即,声嘶力竭大吼道:“赵让——!” 
  君来先抢进门,入眼一片凄惨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赵让本在宫门外巡视,片刻间已经到了承安面前。看见眼前景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承安握着丹青的手直抖:“赵让……你知道的……你知道,对不对?” 
  赵让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画上的秘密,说是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们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断指明志……断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肠寸断,把丹青裹到怀里,痛哭失声。 
  饶是赵让这样的铁汉,也听得恻然。 
  一时贺焱、照影都进来了,不禁呆立当场。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来吧,让太医进来看看——别的事,回头再说,先让太医看看……好不好……”
  承安脑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深深吸一口气,把丹青轻轻放到床上。 
  “好,请太医进来。” 
  照影略一踌躇,瞅着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这个……收哪儿?”
  承安把宝印拿过来。虽然只完成一半,已经颇具规模,最后的成功可以想见。
  “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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