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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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缝;回到屋里;四下打量。小环心里直发虚:一个日本“爱委会”的检查员来了;她还想得什么好评语?多鹤却没评说什么;皱皱眉;放弃了。多鹤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摞十块钱钞票;交给小环;要她明天就去买贴池子的瓷砖。
小环一躲;说:“哎;怎么能拿你的钱?”
多鹤便把钱塞给张铁;让他去买。
“敢拿小姨的钱!”小环凶他。她想;多鹤穿着鞋尖里塞一大团棉花的旧皮鞋;脚在里头好受不了。什么都能凑合的小环鞋可从不凑合。没有比人的脚更霸窝的东西;它们在一双鞋里卧一阵;鞋就是它们的窝;按它们成了型;凹的凸的;哪里低哪里高;内八字外八字;翻砂翻出的模具似的。另一双脚进来;对不起;原先那双脚的形状丑也好美也好;都得硌你磨你;且得跟你的脚磨合一阵。要不你就得替原先那双脚矫枉过正地掰扯内八字或外八字;等掰扯过来;你的脚终于在鞋里霸了窝;鞋也该烂了。多鹤的钱有一部分是靠难为自己的脚省下的;小环可不愿多鹤的脚遭老罪;让厨房的墙舒服。
张铁又是赖卿唧地笑笑;从多鹤手里接过钱。小环为了给多鹤、大孩留面子;也就不再说什么。
张俭在床上半躺着;有气无力;却感到毕竟是有了一层陌生;它随时会出现;会膨胀;因此给这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增加出紧张来。紧张得他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多鹤什么都没做错;每件事她都是自己出钱出力地做;并都是建设性的事情;家里还是越来越紧张。连多鹤自己都意识到了;不断解释:她没有嫌弃他们;只想来点小改善;让他们更舒适更卫生些。
小环和多鹤陪张俭又去彻底检查了一次身体;五脏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鹤便终于开了口;说她这次回来之前;就打算把张俭带回日本去检查治疗。看了他的样子;她认为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么可能没有大碍?他这样衰弱无力;消瘦得皮包骨会是基本健康?
能去日本治病的有几个?能去是福分!好好把病治好;晚年她能把被冤枉的那几年找补回来。不然人家冤枉自个儿;自个儿还冤枉自个儿!小环是这么劝张俭的。
要办就得马上行动起来。要正式结婚;要向两国同时申请;一是出国;一是入国。
大孩张铁请了长假;自行车后面带着父亲;多鹤在一边步行;一个机关大门出来;又进另一个机关大门。
邻居们看见张铁穿着新衣服匆匆去匆匆来;都说他的日本夹克好看;问他借样子剪个版。
“是你小姨带回来的吧?”一个邻居捏捏他那衣料;“就是不一样!”
“是我妈妈带回来的。”
“哟;不叫‘小姨’啦?”邻居们促狭地笑。
张铁却非常严肃:“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邻居们听他在两个“妈”字之间拖了个委婉的小调;跟话剧或者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人叫妈妈似的。
“那你跟着你‘妈——妈’去日本吗?”
“肯定得去呀!”
“将来回来;就是日本人啦!”
“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张铁走开了。他忙得要命;这些邻居一点都不识相;见他就打听。 张俭和多鹤办好一切手续。快要离开的时候;张铁的日本身世已经在他同年龄的小青年里广泛流传开。故事是这样的:他父亲在东北老家时;给一个日本人家做活;那是个非常富有的日本人;家里有个美丽的日本小公主;叫竹内多鹤。父亲悄悄地爱着这个美丽的日本小姑娘;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终于被许配给了一个日本大官的儿子。父亲痛苦得差一点自杀。他辞了工;回到家里;跟一个叫朱小环的农民女儿结了婚。有一天在赶集的时候;他碰上了日本姑娘;她已经十五岁了。她伤心地问父亲为什么辞了工;离开她家;害得她不得不答应大官家的婚约。父亲这才知道竹内多鹤从小就爱他这个中国长工;然后他们就干柴烈火了一场。那就是他姐姐张春美的生命在多鹤腹中开始之时。
然后呢?
然后张铁的父亲不断地和竹内多鹤幽会。
后来呢?
后来是大战结束;日本战败。那家日本人全被杀了;日本村子的人全逃了。竹内多鹤带着女儿春美找到张家;张家把她收留了。因为张家的正式媳妇朱小环不生孩子;所以张家人都知道张家真正的媳妇是日本媳妇竹内多鹤。
小青年们都为张铁这个漏洞百出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直叹气。要不是现在正是革命的大时代;他们认为张铁可以把这故事写出来;一举成名。
这天一早;多鹤搀扶着张俭慢慢下楼;往雇来的汽车里走的时候;所有邻居都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目光祝愿他们。“朱小环还跟着去火车站干吗?”“还不让人家一家三口子在一块儿待着!”“不过朱小环也真不容易……”
这样一说;人们可怜起朱小环来。人家比翼双飞东渡扶桑了;她会咋想?
然而朱小环还是老样子。大孩张铁成了她笑骂、唠叨的唯一对象。每天张铁上班;她都追到走廊上:“饭盒里的肉汤别洒出来;尽油!过铁道别跟人抢道!火车来了等会儿就等会儿……”她有时候追出来太急;一只脚穿了布鞋;另一只脚还穿的是木拖板。
张俭和多鹤走了一个多月;有天人们看见小环微肿的眼泡大大地肿起来;昨夜一定哭了很长时间。人们想问她;又不好意思;前几年跟她家别扭过;小环到现在也不原谅人们。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了无精打采的张铁。
“你妈咋了?”
“啥咋了?”
“你们娘儿俩吵架了?”
“噢;你是说我这个妈呀?她没咋;就大哭了一场呗。”
张铁觉得他已经把他们最好奇的悬疑给解答了;他们还瞪着他就没道理了。因此他皱皱眉;从中间走出去。
第三天穿了一身军装的二孩张钢回来了。把张钢也招回来;一定是张家出了大事。
这么多年;人们也摸出了跟没嘴茶壶张钢谈话的窍门。
一个大妈说:“哟;张钢回来探他妈的病呀?”
“我妈没病啊。”
“那你回来准是相对象!”
“我爸病了。”
“在日本检查出来的?没什么大事吧?”
“是骨髓癌。”
张钢没事就坐在阳台上拉胡琴;拉得邻居们都听懂了什么。他们这天又问张钢:“你马上要去日本看你爸?”
“来不及了。”
第十六章
丫头去日本前;回来看了看小环。她已经是中年妇女的模样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这使当时没面子回来的丫头觉得多少找回了点面子。张俭去世前嘱咐过多鹤;丫头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办就把她一家先办到日本。在办公楼里做清洁工的多鹤没有钱为丫头的全家办经济担保;是久美帮了她的忙。
丫头没有带丈夫和两个孩子回来。小环明白她不愿花三个人的旅费;也许根本凑不上这笔旅费。丫头还像过去一样周到懂事;开口先笑;挽着小环的胳膊出出进进;邻居们都说像亲娘俩。只有张铁在丫头来了之后脾气大长。谁家有孩子哭他从门口经过也会说:“跟这些人做邻居;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黑子迎他到楼梯上;也给他踹得直哼哼。
没人知道张家为什么自从丫头回来每天都有争吵。其实主要是张铁吵;有时小环听不下去;跟他恶声恶气做个对骂的搭档。
“凭什么给她(丫头)寄表格;让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给我妈(多鹤)做了什么了?!她给咱家做了啥了?做的尽是丢脸的事……”张铁说。
“那你个兔崽子都做什么了?!”
“我至少没给咱家丢脸;让学校给开除!我妈戴白袖章扫厕所的时候;她在哪儿呢?”
“你是没丢脸;那时你想丢丢不掉。当时要真能把那你张日本脸丢了;你肯定丢!你是丢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两道日本眉毛、日本鬓角、日本胸毛给剃下来;丢厕所下水道里!对着镜子;天天想的就是怎么把你亲妈给你的这张脸给丢掉。”小环满面狞笑;揭露他最隐秘的痛处。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自己那面小镜子最近又给挂在了厕所的水管子上。这小伙子爱起自己来了;看着自己的浓厚头发、浓黑的双眉;白皙的皮肤;越看越爱自己;越看越跟多鹤同一血缘。或者;他还是瞪着镜子;咬牙切齿;恨自己这个日本人不全须全尾;恨自己举手投足闪出了他中国父亲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满肚子的语言。绝大部分是中国母亲小环的语言。要是还能给自己下毒手的话;他就会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么高贵的中国乡村语言给剔出去。
“你现在认你妈了?”小环说;“你早干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块喊口号打倒日本间谍了!小兔崽子!你生下来的时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时候怎么不一把捏死你!”
丫头上来劝小环;说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见识;让母亲也别动怒。
“你不跟谁一般见识?”张铁换了个对手;矛头转向了姐姐;“你一个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该箅张家人!你倒去日本了;凭什么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环说。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问你爸了。”小环说。
“噢;她过得不顺心;我就顺心了?在工厂里一天干八小时;暗无天日!凭什么就照顾她呀!”
小环哼哼地乐起来。
张铁不吵了;看她乐什么。
“我乐什么?我乐你悔青了肠子。你以为你伤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记得?你伤谁的心;都别指望他(她)忘了!”
“只要是亲妈;就不会记着!”
“你啥意思?”小环问。她惧怕起来;怕接近那个回答。
“不是亲妈;才会记仇。”
小环想;她得到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现在晚了;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丫头不断说宽心话:大孩不是真那么想的;是话撵着话说得收不住缰了。他说完;出了气;心里一定会后悔。小环只是无力地笑笑。
张铁也给多鹤写了信;他把信念给丫头和小环听。信里说他曾多少次被人骂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这侮辱躲在被窝里哭。也曾经多少次地为亲妈的尊严、他自己的尊严出击;为此受过多少次伤。然而;他受的这些委屈竟没有得到一点回报!他的姐姐并没有受过这么深的心灵创伤;她的家人更没有;而他们却得到了回报。他才是张家最不幸的一个……
小环听张铁念完信;不紧不慢地说:“你去打听一下去日本的盘缠是多少。你妈在日本凑不齐这笔钱;我来凑。我砸锅卖铁也让你走。”
小环两脚在缝纫机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攒了三百来块钱。提升成排长的张钢回来;一看小环就打破了沉默:“妈你脸色咋这么黄?又瘦!眼睛都是血丝!咋回事?!”
小环把张铁想去日本的事告诉了他。张钢不说话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听说当军人不能出国;你得脱了军装才能去。”小环说。
“我不去。”张钢说。
“邻居们都羡慕死了。你姐走的时候;他们又跟送她去滑翔学校似的。”
张钢又不说话了。
“‘四人帮’早倒了;也不光是工农兵吃香了;听说市里走了一个学生;去英国留学。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张钢还是不说话。张钢回部队前跟母亲说;他会替哥哥攒出去日本的机票钱;所以母亲不必再熬更守夜。张铁和张钢没见几回面;因为张铁正在上一个外语强化夜校;除了上学;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单词。他说楼上的邻居太缺乏教养;整个楼吵闹得像个养鸭场。他的伙伴们也不同于从前了;都是文绉绉的日语小组同学。有时他们也成群结队从楼下过;个个都像息有严重口吃的日本人。
这天;四个年轻人敲开了张家的门;其中两个是姑娘。一见小环;他们道歉说找错了门。小环说没有错;她从阳台上看见过张铁和他们一块上山。
“进来等吧;他一会儿下班。”小环说。
“不了;我们就在楼下等。”一个姑娘说。
门关上;小环听见一个小伙子问:“这人是谁?”
“不知道。”一个姑娘说。
“可能是张铁家的保姆吧?”另一个小伙子说。
张钢从大屋出来;小环一看他的架势;就马上拦住他。张钢大声冲外面说:“张铁是个王八蛋;他也配用保姆?”
外面静下来。
张钢一个月的探亲假结束了;回部队的前一天;他把张铁叫到大屋。小环听见门栓“哗啦”一声插上;然后里面就是她怎样也听不清的低声争吵。似乎张铁在辩解什么;张钢在不断揭露。
小环敲了敲门;两人都不理她。她绕到窗子那边;打开窗。大屋通向阳台的门没关;在小屋打开的窗子边上能听见哥俩的争吵。张铁说邻居们编出来的故事;他有什么办法?张钢不理论;所有回答就是说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张钢已经向所有邻居调查;人家都说张铁告诉他们父亲在日本人家打长工;勾搭上了日本东家的女儿……
“放你的狗屁!你还敢赖!”二孩张钢说。
然后小环听见张铁压制住的呻吟。小环原先怕张钢手重;把他哥哥打废了;但又想;先让他打打再说。差不多五分钟过去;她才在窗口叫起来:“二孩!解放军怎么能打人?!”
张铁打开门冲出来;直接冲到厕所去了。小环看见被擦得发蓝的水泥地面上;一溜血滴。
“你怎么往脸上打呀;”小环说;“打坏了脸咋去日本呀?”
母亲和儿子挤挤眼。厕所里水管子哗哗流着水。
尾声
多鹤常常给小环写信。她总是讲到她的梦。她梦见自己又在这个家里。她梦见楼下的那条马路;那大下坡。她说她常去东京的中国街买菜;那里的菜便宜;那里的人都把她当中国人。她说大孩张铁去了日本之后;她会把自己现在的小屋让给他住;她去和丫头一家挤一挤;等存了钱再说。她说她回日本已经晚了;日本没有了她的位置。她只但愿孩子们能学会日语;在日本找到位置。多鹤的信充满“但愿”——不少战后遗孤或遗留的女子向政府请愿;要求得到和日本公民平等的权利;就职或者享受社会福利。他们还向社会呼吁;不要歧视被祖国抛弃在异国的遗孤和遗留女子;把他们当成低能者;因为他们的低能是战争造成的。多鹤但愿这些请愿成功;丫头两口子就能找到像样的工作。多鹤说自己就凑合挣一份清洁工的薪水;但愿能攒下点钱。
读多鹤的信是一件吃力的事;但它慢慢成了小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尤其在大孩张铁也去了日本之后。丫头的信很少;张铁从不写信;所以这姐弟俩的生活情形小环只能从多鹤的信中读到。
多鹤的信越来越长;多数是谈她又找到了原先代浪村的谁谁谁;或者谈请愿进行得如何。一点进展也没有。所以从中国归国的人成了日本最穷、最受歧视的人。多鹤还说到一个从中国回国的代浪村乡亲;他的孩子在学校里天天挨揍;因为同学们叫他中国佬。就像这孩子归国前中国同学叫他日本鬼子一样。小环意识到多鹤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常常忘记一些事她上封信已经写过。多鹤要小环把每天的生活都记下;告诉她;包括她和人怎样吵架。她说大概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个像小环这样会吵架、又吵架吵得这么好的人。她觉得日本人有愤怒有焦虑;却没人把它好好吵出来;所以他们不快乐。像小环这样会吵得人家哈哈笑的人;一定不会动不动想去杀别人或者杀自己。
虽然多鹤唠里唠叨;但小环愣愣地笑了:多鹤似乎挺懂自己。
其实她已经不怎么吵架了。她意识到这一生吵吵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