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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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院是挺文化的一个院,有戏剧氛围。小孩们在院儿里被张阿姨陈叔叔导演过,到学校、到幼儿园就扛鼎当主角儿。张斌如有时候把剧院同事带回来,对台词,在最宽敞的正院里练走位,我们津津有味地看,发现剧里面的小男孩都是矮个儿阿姨装扮的,《马兰花》里的谁,《水晶洞》里的谁和谁,《小雁齐飞》里的好些谁,都是女扮男装,唯有一个赵钱孙是男扮男。赵钱孙是儿艺的男头牌儿,脸尖,腮紧,眼活,动作快,猴儿一样;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名字也生也好记。赵钱孙后来在“文革”中挨斗挨得苦,有没有熬过来,不知道。“文革”以后我长大成人,再没看过儿艺的戏。
三
听父亲说甲50号建造于日本人之手,是日伪时期的建筑。旁边54号院内,有一座二层(还是三层?)楼,是驻扎日本兵的,楼外墙的颜色,和我们院的大门一样,青灰灰。我们院做什么用的,当时没人探究过。
我家的房,外观中式,内里日式,附设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只陶瓷质抽水马桶。居室地面铺地板,地板似乎是暗紫红,多年不打蜡,漆色差不多磨没了,露出一条条生木头,跺一下,“空空空”地响。别家大人说地板下面是防空洞,信了,就从不敢在屋里跳和跑,地板裂开掉下去,若是个无底洞怎么办。睡觉时候也揪心,生怕睡沉以后地板掀开钻出个隐藏埋伏的啥人来,像电影中演的那样。还好11年睡过来,地板底下始终平静,经常冒出地板缝儿的东西,是耗子、土鳖、多脚“钱串子”、蚰蜒,有一回还钻出一只蜈蚣。
日本房虫子多,盛产土鳖,尤其是夏天,挪个柜子、箱子、床都看得见土鳖。土鳖丑,黑糊糊臭烘烘,一踩它,就流出来黄黄的脓汤子。土鳖雌虫可以入药,味咸性寒,有小毒,能破淤活血,接骨续筋。邻居有人抓了送去中药铺,换钱。“王府井,北大街,百货大楼卖土鳖,一分俩,二分仨,三十六个一毛八。”这支俚俗儿歌在我们那片儿非常流行。
院子里招人烦的虫子是“吊死鬼儿”,浅绿色的肉虫子,学名“尺蠖”。内院里两棵老槐树是它们的营地,它们吃下槐叶吐出丝把自己吊在空中荡,荡断了长丝就往下掉,逮哪儿掉哪儿不管不顾。夏季雷雨后,槐树下边一地绿,密密麻麻针头大的小绿点是它们的屎,浅些的小绿条是它们的尸体。夏天我们从不去那个院子玩儿,经过时也远远绕着槐树走,或者憋足一口气快快冲过去。后院的枣树上有“杨喇子”,正院的海棠树上有毛毛虫,但是不常遭遇到。春天海棠花开甜香窜鼻,秋天枣树枝头果实硕硕,闻一闻,看一看,就把虫子的可怕忘记了。
枣树是我们院儿里的宝,年年结果子,尖头长形的枣,皮薄甜脆。枣熟的时候,全院出动,关上院门,身强体壮的男人轮流爬上后院房顶用竹竿打枣,枣子像雨一样啪啪啪落下地,小孩儿们欢呼着追着捡拾。那一天是我们院儿的节日,每年每家都能分得满满一脸盆枣。可是不知何故枣树渐渐长弯了,有两权枝丫弯进了西邻50号的院墙,50号是大杂院,人乱,枣没熟就有人爬上房去抢。两院交锋,书生败退,大家吃枣的兴味也减淡了。
海棠树没有嫁接过,结出的海棠如樱桃大小,又酸又涩,不能吃,“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开辟菜园,砍掉了。心里别扭许久,那是我常常攀上去玩儿的树,枣树槐树爬不得,海巢树枝权低,一努劲翻身就骑上去了。为什么要上树?已然淡忘了原因。
四
海棠倒下去的地方,站起一畦畦小白菜。小白菜是娇气菜,菜叶上爱生芝麻粒一样的小腻虫,而且菜叶锈得快,鲜灵日子短,拔下又放不住,蔫儿了只好剁碎做鸡食。下一年,就改种老倭瓜。倭瓜特皮实,吃一点肥料就长好多好大的瓜,收瓜搬瓜的情景在我们家人嘴里述说了好几年。父亲最得意的,是他栽培的架豆和丝瓜。他在“劳改”的乡村学会使竹竿铁丝细麻线搭架子,豆秧瓜茎缠绕着架子往高处爬,豆角开紫花,结出来镶紫边儿的刀豆角,丝瓜开花雏鸡黄,每朵黄花都结了细长的瓜。邻居们纷至沓来观赏父亲的实验田,父亲难得有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全家人。
我们还养鸡,养兔子。鸡有“来亨鸡”,是新鸡种,羽毛雪白,冠子肥而红;有油鸡,个儿小,毛色杂,是本土鸡。油鸡下蛋勘,来亨鸡下蛋大,各有各的好。鸡窝紧贴在院子西墙根——印象里正院没造西厢房,奇怪的日本人;兔窝垒在南窗下,圈养两只兔。
兔子很快养肥了,却发愁不会杀,直等到三叔来探亲。三叔是“右派”当中的“极右派”,被削去北京户口和公职,发配到天津茶淀农场“永久劳改”,与作家从维熙、张沪同在一个劳动大队——文化人聚合的队。三叔很健谈,说他稍稍钻研就研成了农田水利技术顾问、队指导、管理层,不下地出苦力。想他无师自通无所不能必会宰兔子,宰完了,他笑说其实从来没动过,蒙会的。三叔叔一向胆量大,敢说,更敢做。
“三年困难”后,差不多家家户户养禽畜种蔬菜,掘掉了庭院里原先养育的闲花木,四合院、三合院、两合院一总变成农家院。清晨,鸡啼声取代鸽哨声在胡同上空缭绕回荡。饥饿颠覆着人们衡量物事的标准,胡同延绵几百年的韵味在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中开始消逝。
那些年自然灾害接踵袭来。1963年夏天发大水,院子里积水淹到了小腿肚,鸡窝进了水,鸡毛如小船飘了满院子。1964年邢台地震,后院刘师傅的儿子慌得赤身跑到院子里,我才知比我们更穷的人睡觉还想着节省布衣服。刘师傅原是父亲的司机,紫红脸膛,笑眯眯,见有外院人欺负我,他定准过来护,是我的挡箭牌。恍惚记得那一晚我怀抱书包坐在铺盖卷上,天上乌沉沉,云层厚实实,房檐下的灯光周围飞舞着成群灰蛾子,黑暗里野猫的绿眼睛一闪一闪地亮。这院子生活的最后一幕恍然若梦。
五
搬离西总布胡同甲50号以后很久很久,我还经常梦见那个地方。梦见我飞到黑黝黝的屋瓦上,跳跃,月亮星星在后边追,瓦楞绊着脚跳不动;要么就是在屋里飞,盘旋着躲避长出翅膀的土鳖,屋梁上积了拇指厚的尘土,门窗封闭飞不出去;或者正从后院通向内院的窄细夹道中咚咚跑,夹道两旁高墙耸立,墙面挂着片片苔藓汪着水,跑啊跑,跑不到尽头;还梦见狂风卷走一树海棠花,我站在树尖看见花瓣在滴血。这几种梦反复出现,有时候让人觉得似乎它们真的发生过。直至搬家搬到第四次,那些和西总布关联的压抑的梦才遥遥远去。
现在,我已没有热情再去看一次我度过童年的院子和胡同,网上说2005年西总布中段拆光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乘车穿过胡同时,甲50号的青灰大门已经变成了公共厕所。院门开回了新开路?枣树也伐了?没有下车看。东邻52号孟兆麟大夫的独门独院一晃之中也没看清楚在不在。孟大夫是积水潭医院前院长,权威骨科专家,我外婆腿骨骨折时,父母亲急急去敲他的门,外婆从积水潭回家后,他还来探访,是宅心仁厚“有医无类”的好医生。胡同东口路北的豪华大宅院保留着,门口挂上了“东方书画院”的标牌。国民党的李宗仁、郭德杰夫妇“弃暗投明”归国后就住这里,那时院子的两扇大红门严密不露缝,好奇扒上去瞧,啥也瞧不着。胡同靠西口的美院宿舍,院门更加破陋。我的小学同班同学王倩、她哥王仲、她爸王琦一家子“搞画的”曾经住在这儿,每次去寻王倩玩儿,她都在画小人儿。美院别人谁住过?据说有学院派现实主义油画家董希文,他是《开国大典》的作者。
我们院斜对面的东城区文化馆,原是李鸿章公祠,“卖国贼”的地界既不挂牌也不“文保”,胡同居民提也不提,小孩们更难知晓。那里残存着些红墙建筑,墙间空地上荒草萋萋。离它不远的西总布小学校,不知是属于公祠群落,还是另有来历,大人们叫它“大庙”,我刚入学时就在庙堂上课。大约三年级时,“庙”就推平了,盖起一座新楼房。旧有的青脊灰瓦顶子的学校大门,到我小学毕业仍没有拆除,但是卸掉了门坎儿,红墙刷成灰墙。现在,这些建筑都已葬身“开发”热流里了吧?
我们那一带,原有很多著名胡同:外交部街、禄米仓、演乐胡同、金鱼胡同、煤渣胡同、东总布、北总布、小羊宜宾、西堂子、东堂子、南竹竿、北竹竿……现在,没有几条胡同能够逃过“开发”之劫。
一个朝代过去了,历史翻篇儿了,人的生活方式习俗衣食行住总是会要变化的。问题在于我们中国人一变就那么激烈,非此即彼,你存他亡,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面具一摘,立刻就暴力就革命,从来不中庸。下一次“革故鼎新”,我想应该是推倒现下这些囚笼一般的水泥拼板高楼了。
很奇怪我先后在几处砖楼或板楼房内居住30多年,却从未在睡梦里看见它们。梦只喜欢和西总布缱绻缠绵。
责任编辑 宁 肯
闲话三国人物(之二)
谈 歌
不着调的蒋干
蒋干,字子翼。曹操手下的一位谋划之士,简称谋士。曹操手底下到底有多少谋士,史书没有记载,《三国演义》里也没有写。但是肯定不少。应该说是智者如云,一扒拉一片。林子一大,什么鸟儿都有了。这里边肯定就会有不少南郭先生,充数的。蒋干算不算呢?
如果没有赤壁之战,或许蒋干就没有了出场的机会。也没有了他说话的机会。试想,曹操手底下那么多文人谋士,如果让每人都说一句,那得多少句啊。曹操长八只耳朵也听不过来。蒋干出场,因为周瑜。
曹操在赤壁之战前遭遇到了一个劲敌:周瑜。这个周瑜让曹操十分头疼,本来东吴的文人们都准备投降了,东吴的孙老板也准备投降了,曹先生可以兵不血刃,就拿下东吴这个前景广阔的市场了。可是周瑜偏偏跳出来了,主战。曹操也不是天生就喜欢打仗啊,如果能不费一枪一弹就拿下江东最好啊。曹操也不是一个天生的战争贩子,他也希望和平解决争端。可是怎么才能说服这个不识时务的周瑜放弃抵抗呢?这让曹操颇费心思,于是,曹老板召开紧急会议,专题讨论这个问题。这个时候,蒋干先生主动请缨了:曹老板,您别发愁,我认识这个周瑜。我认识他,我找他说说去。
蒋干怎么认识周瑜呢?蒋干是周瑜的同学。什么同学?小学同学?中学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党校同学?电大同学?书里没有交代,反正是同学。就跟现在一样,张嘴就说,某某是我同学。你也别问;是什么同学,反正挺亲的。还时不时弄场同学聚会。吃吃喝喝,跳舞唱歌,联络感情。同学通讯录,是近年来很流行的一种社会人事名单。电话号码,邮政编码,通讯地址,电子信箱等等,一应俱全。写到这里,谈歌笑了,现在桌上就有一本谈歌的同学通讯录。
由此看来古时候就有同学聚会了。蒋干怀里是不是也揣着一本同学通讯录呢?书上没写,不好妄猜。
也不知道蒋干跟周瑜是什么样的同学,如何多年不见面了(或许只是初中时的同学?后来人家周瑜一路高中大学考上去了,还考上了硕士学位博士学位也说不定。而蒋干或许初中毕业后就上了一个中专),也不知道他们毕业多少年之后才有了这次会面。他们当年分别之后,自然是各自发展自己的事业。当然现在周瑜比蒋干混得强多了。跟现在一样,毕业的时候也看不出谁会怎么样。等多少年之后,某某出息了,就有不服气的私下嚷嚷:“什么啊,就他?我还不知道他那点底细吗?当年他还不如我呢!”这种话常常听到。可是说这种话软弱无力。一样的同学,后来的结果肯定不一样。周瑜在东吴的部队里当了司令(都督),是东吴这边的高级干部。蒋干呢,在曹操的部队里当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顶多也就是一个副主任科员一级的参谋。这两个人级别不一样,差大劲了。
你还别不服气。同学归同学,有卖菜的,就有买菜的,有抬轿的,就有坐轿的。蒋干先生心中是不是也有一种不服气的酸葡萄味道呢?
曹操挺怀疑这事儿,他问,蒋先生,您行吗?您能说动周瑜投降?
蒋干仗着跟周瑜的这层同学关系,就敢对曹操拍胸脯说,曹老板啊,您别小瞧我,就凭着我蒋某人这三寸舌头(古时人爱说舌头:三寸不烂之舌。常常怀疑,古人怎么会量舌头呢?真的是三寸?现在也没有人印证过),就能把周瑜说得叛变了,屁颠屁颠打着白旗过来投降。曹老板,您就瞧好吧。书看到这里,感觉蒋干是在吹大牛。你凭什么啊?就凭一张嘴说说,就能把人给说过来?你是什么舌头啊?牛舌头?莫非你蒋干参加过全国大舌头公开赛?拿过金奖?
这里边会不会是这样一种情况,蒋干好容易逮着一次出头的机会,就难免说几句过头话。如果不吹得大点,万一曹操不给这次机会呢?到东吴去说服周瑜,至少也算一次公费旅游啊。再让带上家属,不就是更好了吗?也或许当年同学时,你周瑜还打过我的小抄呢!现在你周瑜牛了,你得记得我蒋干当年帮过你的情分啊。由此猜测,蒋干如此大吹牛皮,有多种动机。
可是感觉曹操好像有点愚蠢了,你怎么就相信牛皮轰轰的蒋干先生呢?蒋先生说他能把鱼说上岸来你也相信?那周瑜是三岁的小孩子啊?也可以这样想,曹操也未必多么相信蒋干的能力。书上讲,“孟德大喜”,那是表情。曹操心里怎么想的?大概也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事儿吧。你愿意去,就去试试吧。反正我也不损失什么。说不降周瑜,也是丢你蒋干的人。再者,你去一趟,看看东吴那边的情况也好。回来说给我听听,也是个收获。行了行了,蒋先生,那就劳烦您去一趟吧,按出差报销车马费。请客送礼,也开张正式发票回来。这应该是曹操的真实心态。
于是,曹操就让蒋干去了。
这同学的关系就是这点好,一般都给面子。老同学大老远来了,周瑜当然要大大地款待,当然要好好宴请蒋干了,而且要用最高的规格。老同学嘛。这样的款待一定会极大地满足蒋干的虚荣心。但是读者别忘了,这不是一般的同学聚会,蒋干是带着任务来的,周瑜也是带着心理准备的。这更像一场商务洽谈会。
洽谈会的场面十分隆重,老同学见面,酒是免不了的,肯定还都是好酒,至少是茅台五粮液这种级别的。还得找些陪酒的。其实这都是周先生事先设计好了的。周瑜热情地说:蒋学兄啊,咱们多年不见了,这次见面,真不容易啊。我很想念同学们啊。人生苦短,咱们今天不谈工作,只谈风月,喝酒,得使劲喝。喝完了,没事儿了,睡觉。也赶上周瑜那个时代的条件不行,现在比过去节目多了些,喝完了,还有唱歌、跳舞、洗澡、打保龄球等节目。很遗憾,蒋干先生没赶上现在的时代,要是赶上了,喝完了酒,周瑜肯定还要请蒋干先生跳舞唱歌洗澡蒸桑拿,找几个按摩小姐也备不住。
周瑜装作喝高了,就让蒋干跟自己躺在一个床上睡觉。蒋干却没有喝多。有读者评论这一个情节说,此时的周瑜装睡,却是醒着;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