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故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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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若惊,但沈展平很镇定,甚至有点隐隐的忧郁——债务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思绪。
栾司长虽然享有部里的兰德之称,沈展平并不怵。他知道若是讲计谋策略讲社交公关讲
处世为人,自己尚处在初级阶段,但若讲学问,他胸有成竹。司长再雄辩,未必比硕士论文
答辩席上的教授们更刁钻古怪。你问一个樵夫怎样吃西餐,他可能手足无措,若是问如何打
柴,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股份制现在是社会上的热点,海外舆论甚至把这看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寒暑表。对这
个新事物,或者说是旧事物,或者说是老瓶装新酒,总之它横刀立马摆在我们面前了,你怎
么着?这几天,我听说你在大量收购股票,我很想知道一下你的想法。”栾德司长很亲切地
问。
沈展平的眉头,像被人针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攒竹”穴,轻微地跳荡了一下。听说安琪
娘同栾德司长私交很好,经常有热线往来,看来属实。他并不像地下党那样秘密活动,但也
不愿大张旗鼓路人皆知。既然司长查问起来,不论对方何种动机,他都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司长,首先允许我订正您的一个术语——我并没有大量收购股票。迄今为止,只购买
了区区6000股。我并不是缺乏大量收购的勇气和魄力,而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噢?你对金鸟公司的股票这样看好吗?作为那个公司的顾问之一,我是很高兴的。也
许将来召开股东大会董事大会的时候,我们会以另外一种身份见面。”
“我还不知道您是金鸟公司的顾问。假如知道了,更会增添我的购买兴趣。这条信息的
传布,也许会使金鸟公司的股票指数上升若干个百分点。”
“我的脑袋就那么值钱吗?”栾德司长表示惊讶,这既是对年轻的研究生直抒己见的鼓
励,也有隐隐的自得。他习惯性地掏出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而一丝不乱的头发。
栾德司长有列宁那种型号的辽阔的额头,三类苗似的植被更令人觉得大脑夺取了丰富的
营养,而顾不得滋养表层。
梳子是苏州贡梳,紫玉般油润,仿佛从梳齿向外浸透发蜡。
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使男人这么潇洒自如地不分场合地梳头。沈展平悲
哀地想。他现在想剧烈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的某一处痒点,却一直隐忍着。
“您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资源。您的社会关系,您的学识,您的声望,还有您
的……”沈展平略为停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司长把小木梳停在半空。
沈展平知道司长会追问。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恰相反,停顿是希望受话人引起足
够的注意,做好精神准备。
“还有您此时所处的角色。您对部领导的思维决策具有某种导向作用,这是一个人所共
知的事实,您作为顾问,金鸟公司在重大问题的抉择上,将具有同部里同步操作的可能性。
毋容讳言,这是极有经济价值的。。”
短暂的沉默。
沈展平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放肆。
他有些忐忑地等待反响。
沈展平知道,当所有官场上的人都奉行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时候,你桀骛不驯童言无
忌,有时会收到料想不到的好效果。看看历史上那些脱颖而出的门人谋士,哪个不是先发一
通振聋发聩的高论。当然,你必须遇到一位明主,而且,有一个“度”的问题。
你掌握得是否适量?
“小伙子,你很有棱角,很锋利。继续说下去。”
司长的话,并没有多少亲切褒扬的口气。但沈展平松了一口气。彼此像剥掉了壳的煮鸡
蛋,感情上细腻光滑了许多。
“我买股票,从大前提上讲,是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充满了信心。只要这个历史的大趋势
不发生逆转,剩下的就是股票操作上的技术性处理了。没有人比股民更关心世界风云,更渴
望国家的安定团结了,只有国富民强,股票才会稳定地走向攀升。具体到金鸟公司,是做房
地产生意,时至今日,人们才发现最值钱最亘古不变更流芳百世的,还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
的泥土。什么都会贬值,但土地的价格若鲲鹏般扶摇直上。寸土寸金,成为颠扑不破的真
理,具体到中国,买房子置地,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安居乐业标志,酒店股票风险甚小。其
三,我们购买的是原始股。原始股是一个神话。在现今中国,拥有原始股,就是拥有了一笔
鸡生蛋、蛋生鸡不断增值的财富。当然,增多增少,还取决于公司的业绩和我们的运气。有
人说中国的股市风波是一个黑海洋,毫无运行轨迹可寻。我认为,幼稚与不成熟,也是一种
轨迹,如同你不能说小孩就不是人。中国人的从众、轻信、众人拾柴火焰高、墙倒众人
推……等国民素质,并不是无济可循的白驹,作为优秀的经济金融学家,必须把这种人文社
会学因素考虑进去,否则就是实践上的跛脚。第四,股票使我拥有一种成就感。当我想到在
我的足迹所未曾到的地方,我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部分财产的所有者,我新奇而快乐。当然,
这个角落可能很渺小,只是够放一个脸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肥皂盒的地方,但它是属于我
的。至于破产的危险,在这个改革的年代,在南风窗这个黄金地带,虽然不能说一点没有,
但若跌到一文不值清理债权债务,概率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这个小小的股东,对此充满信
心。最后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也不宜摆到桌面上来,但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栾德司长把小木梳装到西服内袋里去了。
“这就是作为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几乎全体职员,都购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这是实为重
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它会像钢筋铁骨一样,坚挺地支撑住股价。这并不是说部里会使用
行政干预的手段,而是一种心理。心理是股市运作强大而潜在的潮流,具有翻江倒海的效
力………
侃侃而谈!后生可畏!
栾德司长专注地看着他的谈话对象,不时地轻轻点一下头。他的头点得非常是地方,都
是在话眼或是论点激烈展开的关头。点头并不表示他赞同你,只是证明他在深思熟虑地跟踪
你的思维轨迹。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励,引导对方把观点完臻到登峰造极。这是一种倾听的
艺术。栾德司长之所以被称为兰德,经常在高级会议的场合,抖出既新鲜活泼又蕴含浓烈理
论色彩的决策高论,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他信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五行八作,广交朋
友。像勤劳的工蜂,把许多花粉聚集在一起,加上唾液,制造成蜂王浆。当他发现哪个对象
是个思维库时,会像水蛭一样叮上他,让他的头脑高速运转,酿造出精华。
思想是无法申报专利的。谁的职务高,思想就属于谁了。
“我很喜欢同年轻人聊天。你使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栾司长真诚地说。
“只要司长愿意同我谈话,在我是十分荣幸的。”沈展平讲的是肺腑之言。
司长含笑点头,示意沈展平可以退下。
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像所有的领导一样,司长桌上有三部电话,鸣叫的是市区电话。
“我是栾德。”司长很有威严地自报家门。
“你好。请找沈展平。”很嗲的女孩子的声音。
司长明显地将自己的脸门帘似的下挂。作为他的部下,是不应该把首长的直拨机号码告
诉自己的狐朋狗友。电话打来了,司长若不给找,显得很没有无产阶级感情。若给找了,岂
不成了老传达?
“小沈,你的电话。以后,最好不要这样。”司长把白色话筒递给沈展平。
沈展平好不冤枉。他并没有把上司的电话号码告知给任何一个社会关系。这是谁?怎么
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让他代人受过?不行,得把这件事洗择清楚。
在接话筒的瞬间,沈展平顺手将电话音量控制开关旋至最大。电话机质量原来就极好,
此时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清对话。
因为栾德司长的指责很响亮,对方抱歉地解释:“对不起,沈展平。因为打你的分机无
人,我又问了我父亲,他说司长正在找您谈话。因为事情很紧急,我就问了他号码,直接把
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展平千真万确不认识这位娇嗲女性,还有她的什么父亲!而且这位
父亲就在附近卧底,情报还挺及时准确!
“请问,您是谁?”
不管怎样,沈展平先把自身上的嫌疑抖擞干净了。
“我是吕犀。吕不离的女儿。”
“我们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同您谈谈股票的事情。”
又是股票。很有意思。栾司长不再发怒,在沙发上悠闲地坐下,掏出小木梳。
“股票的事情是我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我们在一座楼里办公,几乎天天见面,让你父
亲同我谈就是了。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用这种方式谈话呢?”沈展平感到窝
火,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对方却在不知哪个街头的公用电话亭,隐蔽地同他较量。况且,
对方是不是吕不离的女儿也无法确认,虽然估计不是假冒商品。他原想让司长听,现在又不
想让他听了,但司长的耳朵可不是水龙头,想关就关。
只有听天由命,不过一切也没什么了不起。
“您说得很对,沈展平先生。”对方的嗲气收敛了一些,多了少女激越的清脆,“您是
我父亲的同事,我父亲让我管您叫叔叔。但其实我的心理年龄比我父亲意识到的,要苍老得
多。我想我同您之间的差距,要比您同他之间的差距,要小得多。我当然很希望同您面谈,
但我父亲执意不让。他怕我同您吵起来,他说他以后还要同您共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不能
让事情毁在我手里。买卖不在仁义在。您说,会吗?”
“您指的是什么事‘会吗’?我没听清楚。”沈展平已经触到那件事情毛茸茸的羽毛
了,他需要用反问争取时间,调整思路。
“吵架。会吗?”
“不会。”沈展平很肯定地说,“吵架只会使问题复杂化。我崇尚五讲四美。”
对方传来笑声,像树挂上的冰凌在春风里融化,滴落到湖冰上,湖冰中已经有了一方暖
暖春水时的声音,使你确信银线那端是位纯情少女。
“就是嘛,我想我们是买卖不在仁义在。”
“我同你父亲之间并无什么买卖。”沈展平正色道。
“没有买卖在就更好了!”对方好像轻轻跳了一下脚,“那我爸是把股票购买权赠予你
喽!现在,他想要收回。”女孩说。
白色话筒与沈展平的“簸箕”与“斗”之间,有液体渗出。
“这是您的意见还是他的意见?”
“这是我们全家的意见。当然,主要是我。”
“当初我可是跟你父亲说得好好的,我一再同他讲明利害关系,他也再三表示绝不翻
悔,现在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沈展平的额头也有液体渗出。
“随您怎么说他都可以。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泼出
去的水又收回来,拉出来的屎又坐回去……等等,沈展平先生,您尽管骂,出出气,都不过
分,都是应该的,是他自找。但这份权利我们要收回,就像1997收复香港,不容置疑。有
首现代城市民谣,叫‘我的1997’,您是否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可以在这种严峻的探讨中突然岔道。好像千军万马摧枯拉朽的行军中,
突然有人去采路边的野花。
“我只看京剧。很对不起。”沈展平冷淡地应付了一句,“请接下去谈。”
“这是一个机遇。我父亲在完全不懂这个机遇的价值时,将它拱手相送于您。他没有征
询我们的意见——我和我妈。当他无意中谈到此事,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对他说,你犯了
你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比当年险些当上右派的错误还要大……”
栾德司长显著地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太年轻,你的心理年龄在这个问题上,相当于幼
稚园。
栾德司长当过右派,那种不堪回首的经历,奠定了他机敏、雄辩、百折不回的性格。从
这个角度讲,当右派也许不是错误。
“只是这个错误还来得及改正。父亲说家里还是拿得出这笔现钱的,每一分当然都是他
和妈妈的血汗。他说这笔钱要留着给我结婚或是假若将来有机会出国,给我订一张飞往大洋
彼岸的机票。我说,请你们放心,凭我的容貌学识,绝不是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将来肯定会
有白马王子驾着金马车来娶我!”
好个大言不惭的丫头!沈展平仔细回忆了一下‘北图’吕不离的相貌,似乎并无国色天
香的坯子。又一想其夫人可能是绝色,但大凡女儿,像父亲的多。
栾司长安详地倚靠在皮沙发上,什么时候要见见老吕的这个女儿。老吕那么老实,女儿
却这么猖獗。也许这正是事物发展的辩证法:父母无约束力,子女便自由自在地疯长,放任
不羁。假若父母很严厉,子女反倒鼠避猫似的懦弱畏葸。隔代遗传。
银线那边的女孩可不在乎这两个不同年龄段的男人如何评判她的谈话,兀自说下去:
“我说,那么这笔钱你们是准备作为遗产交付我了。作为你们遗产的法定第一序列继承人,
我准备提前确定一下它们的投资方向。我详细地向他们讲解了有关股票的知识,他们终于意
识到了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素以唇枪舌剑见长的沈展平,出奇地沉默。他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同自
己辩驳,犹如一场模拟演讲,一会扮正方,一会扮反方。如果他是吕不离的后代……想到这
儿沈展平苦笑了一下,论战中是不宜将心比心的……他也会抢险救灾,挽狂澜于……
想远了。如今你在被告席上,还是先想想自己充当一个什么角色吧。
“好的,吕犀。你的意见我已经明白。但这件事,毕竟是在我与你父亲之间进行的。作
为当事双方,还是我们直接谈为好。”沈展平已恢复平静。
“那好吧,沈展平先生。我这就用此架电话通知我父亲,让他立即到您那里去。”对方
好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军官,很利索地把电话扣死。
听筒里是雷雨前蛙鸣一般聒噪的杂音。沈展平像放石胆一样缓缓把听筒安妥。
“电话要是可视性的就好了。”栾德司长伸了一个懒腰,昨夜熬写股票知识的讲座,困
意开始抚摸他微秃的头顶。
沈展平向屋外走去。
“做什么?”司长问。
“和老吕另找个地方去协商。在您的办公室里,聊了这半天,很抱歉。请您原谅。”
“假如不保密的话,是否允许我旁听?”栾德司长的微笑中,有属于孩子般的好奇。
“当然可以。”沈展平坐下。刚才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站着,此刻感到深深的疲惫。
人逢窝囊事,格外不禁累。
门开了。
是一寸一寸像钟表时针缓慢地然而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到了刚够进半个人的宽度,便静
止了,好像病榻上的老妪精疲力尽。
吕不离将身体带鱼似的扁扁顺了进来。
“司长,小沈。”老吕声音暗哑,好像从早上起来刚说第一句话。
沈展平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吕不离的手像塑料鞋底一样硬而凉:“老吕,您这是干吗
呀!不就是您想把股票留着自己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