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故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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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他们起初难免的扭扭捏捏,一再表白他们都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中国男人。她们
听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翻译,就一齐嫣然又灿然地笑将起来,笑个不停。分明的,
反而似乎对他们更有兴趣更有好感了。最后干脆言明不要钱了。免费招待远道而来
的中国客人算了。人家已经免费了,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于是那一天晚上,
在那一幢日本乡间的旧屋里,两个中国男人一个日本男人和两个日本妓女,一会儿
聚坐饮酒,一会儿又唱又跳。村里的日本男女大人孩子们,闻到热闹之声,也三三
两两来了不少,参与着一块儿唱一块儿跳。两个日本妓女能歌善舞,并且姿色可
人,因而将气氛营造得非常活跃。直热闹到后半夜,村人们才陆续散去。于是两个
日本妓女,分别拥了韩德宝和姚副经理,各入他们自己的房间,接着闹腾别的“节
目”去了。那一夜累得个韩德宝精疲力竭,有些明白了妓女和一般的女人,尤其是
日本妓女和中国女人,虽然同属亚洲人种,到底还是很有区别的。他拥着那日本妓
女四肢瘫软将睡未睡之际,石根先生的女婿悄没声儿地溜入房间,很不好意思地对
他说,自己也感到空前的寂寞,独自一人无法成眠了。韩德宝当时只想睡觉,再也
不想干别的,尤其不想也力不从心再和那日本妓女练一把,于是顺水推舟,乐得送
个间接人情,便将她推到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怀里……
第二天将两个日本妓女送到村口,望着她们的身影袅袅娜娜地远去,韩德宝和
姚副经理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幸亏石根先生的女婿没陪着他们送,他们互相之间
的不好思意也就片刻而过了。
姚副经理说:“小韩啊,这事儿就当根本没发生过吧。”
韩德宝说:“那当然。”
姚副经理又说:“其实这事儿也算不了什么。谁大老远地来到资本主义国家,
不想对资本主义多增加点儿感性认识呢?”
韩德宝说:“人家都根本不讲经济效益,只讲友情了,咱们还能唬着脸不给人
家面子么?傻瓜才不!”
于是上司和下属之间,党员和非党员之间,忽然地都觉得寻找到了共同的语
言,越说越投机,关系也越加亲和起来。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还是
人家资本主义好哇。只有资本主义才笑贫不笑娟。那些村人们,明明看出她们是妓
女,不是丝毫也没歧视她们么?不是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哪里就能有如此升华了
的精神文明的境界呢?……
但是石根先生的女婿见到他们时,却发觉他们,更确切地说是他岳父大人的这
两位中国客人无精打彩愁眉紧锁,甚至还显出了几分忐忑不安黯然神伤的样子。仿
佛在送走两个日本妓女回来的路上,丢了他们自己的心魂似的。经再三追问,他们
才道出他们心底的恐惧原来一夜的寻欢作乐之后,他们倏忽地想到了三个可怕
的字是艾滋病。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安慰他们,说没那么巧的事。说比例是很小
的。说他询问过她们,她们是有“营业执照”的。也就是说她们的“质量”是完全
可信的。还说,为了对嫖客负起人道主义的责任,她们都是被要求定期体检,体检
合格了,才会允许填表,重新登记,重新注册。没经体检没经注册是犯法的,好比
无照营业是犯法的一样。两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都又觉得日本确实有许多让人
乐不思蜀留连忘返之处了……
五天后他们回到东京,被安顿在一家三等旅店。剩下的五天,石根家族的不同
成员,轮番陪他们逛商场。还给了他们每人两万日元的零花钱,在他们回国前,赠
送了他们一人一套便宜的西服,并且配有一条便宜的领带……
于是他们对石根先生非常地感恩戴德起来。觉得这十天之中,着实地是太给石
根先生的家属们添麻烦了。他们在日本“度假”,而石根先生本人,却仍在中国主
持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他们竟觉得非常的羞惭了。所以,当被要求在行李中夹带回
中国两部电脑散件时,他们便都认为是义不容辞的了………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他们在日本那十天内的行止,包括每天的伙食标准以至
住宿开销,乃至买什么礼物赠送给他们,都是石根先生早有详细安排,并提前写信
通告了家属们的。
在石根先生方面,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怎么省钱怎么接待。细算下来,他们
夹带回中国的两部电脑散件,组装后在中国就地“处理”,所赚之钱比送给他们每
人那套便宜西装连同便宜领带所花的钱要多得多……
当两个第一次出国的中国男人在机场很动情地说些感激的话的时候,石根先生
家族的送行者们,内心里却是极其瞧不起他们的。在对方眼里,他们并非什么客
人。而只不过是石根家族在中国的投资企业的两名雇员罢了,投资企业虽有大
小之分,但在对方想来,雇员却是没有高低之分的。雇员永远是雇员。统统的都首
先是雇员。对方的热情接待,不过是按照石根先生的要求所表现出来的罢了。石根
先生的要求是钱要花得越少越好,态度却要越热情越好……
而在韩德宝和姚副经理想来一个出过国的中国人,便是很有些“高级”起
来的中国人了。或者反过来说,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人,倘竟一次国门都
没出去过,不是活得太掉价了么?是石根先生圆了他们的出国梦,所以他们要对石
根先生感恩戴德,以后还要对石根先生忠心不二。尤其韩德宝,自我感觉没比的
好。石根先生心中有他。他是陪中方副经理一块儿去日本“度假”的。全厂五十多
名中国员工中,只有他一个人首享殊荣,这一点使他认为,在这个小小的合资企业
中,他是地位仅次于中方副经理的一个人物……
他就是从日本回到中国不久以后,认识了他的妻子赵敏的。她是“昭和”附近
一处小小的邮电所的邮电员。那邮电所只两名邮电员。另一名是位四十多岁的妇
女。除了星期一星期六两天忙碌些,她们平时挺清闲的。韩德宝有次替石根先生到
那儿去发信,一见之下就被她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儿迷住了。他想不到在离他那么近
又那么小那么冷清那么不起眼儿的地方,竟存在着那么可爱的一位待嫁的姑娘。而
她对于俨然一副“白领阶级”派头的他,似乎也芳心萌动。他寄完了信还搭搭讪讪
地跟她说了半天话儿。走时送给她一张那种叫作“撕不烂”的名片。名片上的文字
显示他是“昭和”集团公司的“公关部主任”。是他背着石根先生偷印的。其实石
根先生知道他这种行为,也见识过一张他偷印的名片。不过因为他的行为非但不至
于损害“昭和”的什么利益,反而能对“昭和”起到某种变相的夸张了的广告效
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后来干脆给他正名,真的封了他一个
“公关部主任”的莫须有的头衔。
受封后的韩德宝,更频频地出入于那个小小的邮电所了,有时隔一天去一次,
有时一天去两次。平均了,差不多每天一次。他对她发起攻势的战术很特别他
先从别的邮局往她所在的邮电所向她发出了一封求爱信。盘算着她无疑收到了,他
再去当面捕捉反馈。她对他一如既往地客气。目光相迎之际,她满脸羞红,模样显
得愈发地可爱了。于是他明白自己首战告捷。从他们熟悉起来到她答应嫁给他为
止,他一共给她写过四十几封情书。每一封都是他当面交给她,经由她的手印上挂
号邮戳,展转两日她才收到的。以至于她请她那位女同事吃喜辖时,对方“友邦惊
诧”得不得了,奇怪于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爱情,自己竟毫无觉察……
他们结婚的日子是“昭和”成立三周年纪念日。那一天石根先生亲自宣布为十
名中方雇员加薪,其中自然少不了韩德宝。而且他的名字被列在第二位。仅在姚副
经理的名字之后。仅比姚副经理少十五元钱……
石根先生是将加薪这件事当成一种仪式来进行的。每名加薪者还从石根先生手
中接过红艳艳的“加薪荣誉纪念证书”。
他将它当成新婚礼物,连同一条金项链庄重地送给自己的新娘。
那一天他觉得他幸福极了。她也是。
在以后的两年中,利润源源不断地从中国汇往日本石根先生的私人帐户上。老
石根满面春风满面朝气,仿佛年轻了十岁。见到中国雇员,也比过去客气多了。
住上了厂里分配给的一套两居室住宅,每月底带回一千二百元工资,韩德宝觉
得自己真的已经是中国的“白领阶级”之一员了。如果这还不算是,那么究竟怎样
才算是呢?现如今,全中国有百分之几的“上班族”每月能拿到一千二百元的工资
啊?百分之二三都不到吧?
觉得自己真是中国“白领阶级”之一员了的韩德宝,变得举止斯文了。变得气
质“贵族”了。变得谈吐矜持了。变得很像个人物了。不消说在厂里是那样,在路
上,在公共汽车或出租汽车里,在地摊前或商场,更是那样。总之,时时处处,他
脸上开始挂起“白领阶级”之一员的脸相了。有时他甚至认为自己不应该还是一个
中国人。起码在许多平凡又平庸的中国人眼里,不应该被视为一个中国人了。他常
照着镜子暗自发问难道我韩德宝长的不像一位日本人么?同是亚洲人种,日本
人和中国人究竟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呢?不就是衣着么?他也像许多日本“白领阶
级”一样穿得体体面面的啊!再就是气质了,他的气质也并不俗。尽管他承认原先
他的气质中的确是有些俗的成份的,但现如今的他,气质不是已经相当优雅相当绅
士了么?他这一种不太满足于仅仅是当代中国的“白领阶级”之一员,希望从种族
上变为日本人,起码变成半个日本人,至少是被自己的同胞当成日本人看待的意
愿;日渐地变得强烈无比起来。那时他已学会了二三百句简单的日本口语。和不认
识他的中国人对话时,他常常存心说日语,或者存心将中国话说得很别扭,很生
硬,仿佛一个纯粹的日本人说半流利不流利的中国话似的。不图别的,就图被自己
的同胞误以为是日本人,过一把瘾。
他还常常幻想自己是石根先生的儿子。尽管明明知道石根先生已经有一个儿子
了。并且还是“昭和”的未到任的总经理。他也常常幻想“昭和”奇迹般地发展为
一个很庞大很庞大的企业集团,在中国的三十一个省份里都拥有子公司。每一处子
公司都有一幢办公大厦。当然的,在北京还要有常驻机构。那应该是一幢和“中信
大厦”可相媲美的建筑。而他自己应该是全权代表。是它的第二主人。可以说,在
“昭和”的五十几名雇员中,包括中方法人代表姚副经理在内,没谁比他对“昭
和”更热爱的了。他这一个中国人,从来没有那么地热爱过中国的任何事物。甚至
对中国也比不上对“昭和”那么热爱。他觉得中国并没真正给予他什么,更准确地
说,是从不曾给过他想要获得的一切。而“昭和”几乎统统给予他了。起码给予了
他对一个中国人非常之重要的一切,比如房子,比如每月一千二百元的高薪,比如
那份儿单靠自己培养是完全培养不起来的中国“白领阶级”的感觉。那是一种多么
美好的感觉啊!而重要中之最重要的,美好中之最美好的,是“昭和”给予了他一
个又漂亮又温柔体贴又贤淑又善于持家的妻子。如果他不是“昭和”仅次于中方法
人姚副经理的人物,仍在那个小木材厂混职的话,她又怎么肯委屈了自己做他的妻
子呢?即使做了他的妻子,难道会像现在这样感到生活无比幸福无比甜蜜么?何况
“昭和”今后还会继续给予他许多重要的美好的东西呐!比如更宽敞的住房,比如
更高的工资,比如更令别人刮目相看的职位,比如专车。它不是已给予姚副经理一
辆专车了么?接下来难道还不该给予他了么?它的产品投入市场后大受青睐,销售
前景好得不得了。可谓如日中天产销两旺。明年准备另购地皮重建厂房广招雇员。
显示在电脑蓝图中的“昭和”,是一幢日中建筑风格相结合的五层楼……等等,等
等,他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不热爱“昭和”的呀!
当他将儿子的“百日照”恭而敬之地送给石根先生的时候,石根先生看了一
眼,随口说:“很可爱,但愿今后我也有这么一个孙子。”
石根先生的话使他暗暗激动了好几天。和妻子一商量,就为他们的儿子起了一
个日本名字叫韩敏太郎……
儿子入学那一天,老师很奇怪地问他:“你们夫妻俩不都是中国人么?”
他说是的。
“那为什么给孩子起一个日本名字?”
“我的日本老板非常喜欢他。他将来肯定是要到日本去留学的,所以……
老师说:“明白了……”
随后看着他的儿子,那目光更像看着一个中国“龙种”了也不知道她究竟
明白了什么?……
不过当时他内心里十分得意。
他巴望着能有一个适当的机会,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幸运地将石根先生请到家
里作客,哪怕就是一个小时的工夫呢!那么他要鼓励儿子当面叫石根先生一句“爷
爷”……
对于脾气古怪又很倔的石根先生,这有点儿冒险。但是他认为值得冒这一次
险。只要石根先生答应了一声,那么他在“昭和”的地位岂不就更加特殊了么?他
的儿子今后不就会多少沾上一位日本“爷爷”的光了么?……
他是将他自己,他的家庭,他儿子今后的前途,很彻底地与“昭和”紧密联合
在一起了。是的,他真是那么地热爱“昭和”,那么地感激“昭和”。更具体地
说,是热爱石根先生,崇敬石根先生,感激石根先生。在他心目中,“昭和”早已
不是什么日中合资企业,更不是什么中日合资企业,而完全是一家日本企业。他与
姚副经理不过是石根先生的一个“催拨儿”。一种合资的象征罢了……
他比以前更加对自己的家庭具有责任感了。比以前更加爱自己的妻子了。比以
前更加关心自己儿子的学习成绩了。他努力地想要做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亲,
“昭和”的一位好职员。他比以前更加自觉地按照一位“白领”男士的风格和形象
塑造自己了,他甚至比自己的妻子还注意修剪指甲了,他再也不进一般的小理发铺
去理发了。他已经拥有了一打左右的领带了,他说话慢条斯理并且咬文嚼字了,他
甚至打算戒烟了因为石根先生已经戒烟了。
你不能不承认他的变化,基本上是一种向善的,向文明和良好方面的变化。从
客观而公正的角度想想吧从前他不过是一个家里又穷个人遭际又落魄的中国青
年,是一个连对街头巷尾的小痞子们都觉得没资格轻蔑的人,是一个靠了溜须拍马
才能维护住自尊不时时受到伤害和袭击的人,是一个几乎命中注定了要在社会的最
底层混一辈子的人……
然而对于一切人来说,自己认为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也是最容易被他人所毁
坏的。
一个多月前,总经理松井健茨传讯了韩德宝。是的,那意味着是一次传讯,而
绝非一次寻常的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