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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要活下去[梁凤仪]-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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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玉荷,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什么话,不可以等到明天?”
“不可以。”
“那么你说吧。”
“我说了,你又会取笑我。”
“嗯,那一定是老话,又问我生活可愉快,是吧?”
“这个时候真是不必多问的,谁又活得愉快了。”
“不。”玉荷摇摇头,伏在丈夫的怀里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活得愉快。战乱期间的生活无疑是困苦的,但我不怕挨这些苦,只要你对我好,有你的照顾和爱护,我就感到畅快和安全。”
“玉荷,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我?”
“我当然是信你的,只是有些时我觉得你若有所思,那就令我担心了。”
“什么时候呢?”
“好像当你看到别人吸烟,或是你拿起香烟吮吸时就觉得你似有心事。”
伍玉荷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抖动着,忽而抱紧了戴修棋,急嚷:“不是的,修棋,请相信我,我现今最爱最爱的人是你和彩如,别的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不值得我去思虑了。”说着,伍玉荷竟流下泪来。
过去的情缘必须消逝,现今的她无可否认是爱惜丈夫的,她为自己偶然不能自已,回忆旧情旧事而惭愧。
戴修棋轻拍着妻子的背,说:“我只是说说罢了,你千万别急躁。我是觉得把你娶回来了,就得肯定你生活得好,才是个尽责的丈夫,可惜,时不我予。”
伍玉荷抬头看着戴修棋,用手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唇上,说:“请别说这种叫自己委屈的话,你已经尽了责任,是个很好很好的丈夫,嫁给你,我毕生无憾。修棋,告诉你,在婚前,我并不是这么想的,这证明婚后,你的爱护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感动着我的心,这叫我稍微忽视这段恩情都觉得是罪过。”
“玉荷!”戴修棋情深款款地吻在妻子的额上、脸上、唇上,吻得两个人几乎再分不开来,叫伍玉荷的小嘴泛着微微的刺痛。
“玉荷,”戴修棋终于放开了妻子,回吁了一口气,道:“如果战事结束了多好,我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把你和彩如带回我故乡去。”
“那是小榄镇,是不是?”
“对呀!在故乡我们祖上就买下了很多土地鱼塘……”
戴修棋还没有把话说下去,伍玉荷就兴奋地问:“是回故乡务农去?”
“对。”戴修棋兴致勃勃地说:“养鱼饲畜,栽稻种菜在今天也得专业人才从事,我是农科出身的,毕业后一直未能一展抱负,实在很可惜。玉荷,我有信心能发展一个规模很大的庄园。”
“可是……”伍玉荷犹豫。
“你不喜欢农村的生活?”
“不,喜欢的,只要你喜欢,我必定会喜欢。可是,老爷会愿意你不照顾丝绸庄的生意,而下乡务农吗?”
戴修棋轻叹一口气,道:“上下九的生意,我固然没有兴趣。最大的顾虑也是不愿意跟我的弟弟争,他没有上大学,全副精神时间已经放在父亲的丝绸生意上头,到我大学毕业了,突然回来就在丝绸庄坐上了比他高的位置,已经很叫他抱屈了,何必伤害了兄弟感情,反正父亲的业务是戴家人继承就好。”
“一切等战争过去后再筹算吧!”
“对,好日子必在后头。”
伍玉荷听了丈夫的这句话,不期然笑了。两个她爱的男人,她的贝元哥哥与丈夫戴修棋都有统一的人生观,都给她相同的鼓励。
“你笑什么?
“我开心。”
“开心?”
“对,生活能有期望多好。修棋,有时日子实在艰难恐惧得再过不下去了,一听到你说这句‘好日子必在后头’的话,我就精神爽利,回复元气了。”
“从来都是明天带动今日,希望牵着我们的手走,人生路就算崎岖,也能平安地走得过去。我忽然想,凄苦莫过于从前的杨门女将,满门忠烈,尽是女英豪,撑着场面的全是弱质女流,日子依然过得耀武扬威,轰轰烈烈的。”
“怎么会忽然想起那些凄凉兮兮的寡妇故事来了?”
戴修棋说:“也许是这两天翻了一些旧报纸,看到了关于京剧《穆桂英》的报道,就想起来了。”
伍玉荷歪着头,仍带点稚气地说:“你知道,我上中学时,演过舞台白话剧,演的就是穆桂英。一个没有了丈夫在身边,依然活得顶坚强的女人,还是杨家将内的中流砥柱。”
“你是把她演活了,是不是?”戴修棋问。
“对呀,观众都叫好,你信不信?”
戴修棋忽然凝视妻子闪烁着神采光芒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将她重新抱紧,道:“且先别忙着那穆桂英的角色,你是个有丈夫在身边的幸福女人。”
说罢,还没有等待伍玉荷的回应,他就吻在她的粉颈之上。
灾难未降临身上之前的温馨旖旎尤其浓重。
这一夜,伍玉荷承受的爱宠叫她刻骨铭心,毕生难忘。
翌日傍晚,广州城一片混乱,因为从下午开始,就响了两遍警报。人们在爆炸声中,纷纷走避,于枪林弹雨下,奔窜求存。那些仓皇的脸孔与那些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走动的腿,其实都是麻木的,一切均是潜意识与惯性混合的反射动作。
战时,人们在任何一分钟都预备迎接死亡。
谁在那一天能回到家去,就是幸运。
傍晚,伍玉荷早烧好饭菜,呆坐着等候丈夫回来。
小彩如在母亲身旁一直吵着肚子饿,这才让陷入彷徨无措之中的伍玉荷知道当前之务该做些什么。
她奋发起精神来,先让女儿吃饱了饭,再陪着她耍乐了一会,心上的恐惧却越来越浓不可化了。
戴修棋没有可能还不回家来,除非,他已无能为力。
伍玉荷一想,浑身就颤抖不已。
她伸手取过棉外衣搭在肩上,依然是遍体生寒。
是从心底里惊出来,以致于额上渗出细汗。
这种体内凉飕飕,体外一片热浪紧迫笼罩的感觉,似在发病,教伍玉荷辛苦得不能言语。
在这个时候,她直接地体会到孤单无助是怎么一回事。
那种彷徨困惑凄凉,基本上就是一重又一重包裹着自己的委屈,有如作茧自缚,叫人动弹不得,连大气都透不出来。
只要剩余半分的清醒,都会意识到在战争时期,人没有准时回到家里来,就表示他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小彩如打着呵欠,拉动着她母亲的衣角,问:“娘啊,爹爹呢,他怎么还不回家来呢?”
伍玉荷心慌意乱地哄女儿,说:“爹爹快回来了,可能在外头有些什么特别事给缠住了,耽误了回家。”
这样子说着,伍玉荷的眼眶已经温热。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伍玉荷告诉自己,还不是该哭的时候。
凡事未到山穷水尽就失望就放弃就气馁,是不济事的。
她必须学习坚强。
可是,为什么要学习坚强?
是因为没有人会再保护自己。
为什么会没有人保护自己呢?
越想越惊心动魄、越慌张惶恐、越心胆俱裂。
伍玉荷只得紧紧地抱着女儿。
小彩如的体温不但令她安慰,而且振奋。
伍玉荷知道她并不孤单,世上仍有她至亲的人在她身边。
这个亲人尤其需要她的照顾和爱护。
小彩如没有了母亲的爱惜,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依持?
如果日后的路子步步维艰,伍玉荷也得紧紧抱着小彩如走下去。
是昨晚,戴修棋临别赠言,他说:“好日子必在后头。”
自己岂能忘记?
小彩如在母亲的怀中,拿小手把弄着伍玉荷那颗衣襟上的布钮扣,道:“娘,爹呢,怎么还不回来?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伍玉荷轻轻拍着小彩如的背。
“不,不。”小彩如提高声浪说:“我还要听故事,今儿个晚上就知道小红会不会给她的后娘害到。”“小红是好孩子不是?”
小彩如慌忙点动她的脑袋瓜,说:“是,是,小红是的。”
“好孩子永远有好结果,没有人会害到她的。”
“可是,我还是要听故事。听完了故事,我会念那首诗给爹听。”小彩如仍是那么坚持:“娘,爹怎么不回来了?”
伍玉荷倒抽一口气道:“你爹不回来给你讲故事,我就把故事讲下去给你听好吗?听完了故事,你就得乖乖地睡。”
小彩如兴高采烈地点头。
于是,伍玉荷清一清嗓子,就把那个故事说下去。
她意识到,从今夜开始,任何彩如父亲不能为孩子做的事,她都要肩承责任,母代父职了。
故事还未告终,小彩如已经倦极,睡倒在母亲的怀里。
伍玉荷凝望着彩如,似见戴修棋那清秀而祥和的模样,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泉般涌出来,流泻一脸,再洒落在彩如的衣襟之上。
噩耗确实是在天亮时,由戴家锦绣丝绸庄的老伙计张兴传来了。
张兴难过不已地对伍玉荷说:“昨天大少爷回老爷家去,老爷嘱他把一些金牌拿上银号去汇成现款备用,他刚好走进银号,那银号就被炸掉了。”
伍玉荷听罢了张兴的说话,几乎已没有再流泪。
一整晚,她的泪水已经流得太多了。
晨早起来,面对现实,流泪是最最最不济事的。
伍玉荷觉得是戴修棋早有预感,留给她一句遗言:“好日子在后头。”
是的,熬得过去就是云开见月明了。
无疑,伤心欲绝、肝肠寸断的不只伍玉荷一人,整个月戴修棋的父母都伤心得难以形容。
难堪归难堪,伤感是伤感,身受丧儿之痛,不等于就对儿子的遗爱加以额外的怜惜。
伍玉荷嫁进戴家来,最不如意的事就是跟翁姑的相处。尤其是因为戴修棋对妻子的疼爱,更激发起他母亲罗氏的妒恨。这几乎已是婆媳之间不和的定律,自古以来就是难以避免的无奈与哀痛。
戴修棋就是知道这重苦衷,才坚持在婚后不久,自立门户,搬离戴家的大宅去。
当时家庭中曾有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戴祥顺夫妇对儿子决定带着妻子住在外头,成立他们的二人世界,很不以为然。
戴罗氏甚而毫不客气地直接指责媳妇,她对伍玉荷说:“原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回来有这么一个好处,摆阔摆到翁姑跟前来,干脆自成一家,不把我们放在眼内,我们广东人的俗语说得棒:”惨得过我娘家有钱!‘“伍玉荷不是不委屈的,因为这个安排虽是深得她心,却不是她出的主意。’伍玉荷就曾劝丈夫说”我看就别搬了吧!“
戴修棋说:“长痛不如短痛。母亲难听的话,听一朝;父亲难看的脸色,看一夕,也就度过难关,还我自由了。跟他们住在一起呢,日子更难过,那时你就得年年月月地听难听的话,朝朝暮暮地看难看的脸色。我说得对吗?”
“可是,修棋,你一向驯孝……”
“如果我不,早就上农庄,寻我的理想去了,还呆在上下九,处处迁就着弟弟干活去吗?总不能上班下班都与我为难吧!玉荷,我们需要一个快乐家庭。”
多少个快乐家庭,多少对恩爱夫妻被无情的战火摧毁了。
想着,只会有泪。
伍玉荷的心一边在淌血、在流泪,人一边站得笔直,在听翁姑的教训。
戴祥顺不客气地说:“大嫂,我虽不如你家姑般迷信,认为是你命硬,克死了丈夫,但我也觉得你既已习惯在戴家大宅之外生活,那就不必把你们母女俩接回来住了。以后有什么确实解决不了的困难,有什么无可避免的需要,真要我们帮忙的,你就回来给我们说一声吧!”
戴罗氏依然是红肿着眼,说:“老爷,你这么说,也就太看不起我们大嫂子。她是什么人家出的身,亲家老爷现今回到上海去,依然是江湖红人,他们家是卖香烟这玩意儿发迹的,背后撑腰的是洋鬼子。你看,从以前八国联军到今日世界大战,洋人的势力能小瞧吗?你刚才说大嫂会有什么确实解决不来的困难以及无可避免的需要,就来向我们求救,是不是笑话了,犯得着吗?她爹后台这么硬,跟洋人鞠个躬,就天大事情都解决掉了,轮得到你为人家操心吗?”
伍玉荷并不太难过,她的心不是已枯已死,而是飞驰到远远的一方,跟戴修棋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目前现世的灾难苦楚与难堪,在伍玉荷这个与丈夫心灵相通的境界内,所能生的滋扰很是有限。
总的一句话,伍玉荷是熬得过去的。
戴祥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彩如跟在你身边,得好好地教导她,虽说是个女的,将来嫁出去了,就是外姓人,但总算是修棋惟一的骨肉,你就别把她待薄了,只顾自己才好。”
这真叫伍玉荷啼笑皆非。
算了吧!人的言语再尖刻再无理,如果可以挡在耳膜之外,就发生不到什么效用了。
伍玉荷经过一番思量之后,也征得了翁姑的同意,就携了女儿彩如,身边仍跟了带大她的乳娘,一起往小榄镇去,住进了戴家故乡的村屋。
在这儿,伍玉荷心灵上有着格外的安慰。
既是戴修棋的故乡,也是间接遂了他的遗愿。
他一直梦想着携了妻女,住到故乡的庄园上去,开始务农生活。
婚后,戴修棋不断地把他在大学里如何跟教授同学们一起研究改良饲料的经过给妻子述说,那份信心和骄傲,使伍玉荷看在眼里,乐到心上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戴修棋谈到田庄生活时的飞扬神采,这更令他看上去像个出色的男人。
伍玉荷想得入神了,还是被女儿彩如拉一拉她的衣角,才回过神来。
“娘,我们就在这儿住了,是不是?”小彩如歪着头皱着眉问。
伍玉荷蹲下去,拉着女儿的手,问:“你喜欢这儿吗?你爹一直说要回到小榄故乡来。”
“可是,爹现今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了。”
“是的,他不能来了。”伍玉荷眼睛湿濡:“可是我们住在这儿,你爹也是会高兴的。”
“娘,你也会跟我住在这儿,是吗?”
“那当然了。”
“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开心了。”
那是句她曾经跟丈夫说过的话,现在由女儿说出来,听进耳去,心上有无尽无穷的惆怅与感慨。
“好,彩如,我们就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
活着,如果不勉力做到心安理得,白白地长嗟短叹,怨天尤人,也太没有意义了。
伍玉荷知道,她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彩如有一个健康正常又快乐的童年而努力。
像所有经历过八年抗战的中国人一样,伍玉荷在大战期间尝尽了一切肉体上的煎熬。
但,精神上,她奋勇地保持安宁镇静。
每当她接触到女儿的眼神,就像接收了一道讯息,彩如的眼神越来越像她的父亲,从她澄明的眸子传出的光芒,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着人的身心。
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越来越相亲相爱。
黑暗的时刻总会过去的。
好日子必在后头。
大战终于结束。
日子比前好过多了。
最低限度,彩如可以获得一个布娃娃,以庆祝和平。
在一片欢呼声中,伍玉荷还接到一个好消息。
特别自广州城来小榄看望伍玉荷的戴家老佣人张兴对她说:“大少奶奶,早几天我在店上碰到一个你的熟朋友。”
“谁?”伍玉荷问。
“是贝少爷,贝家的大少爷。”
“贝元?”
“对了。”
“他回广州来了吗?他不是去了香港?”
“早就回来了,他说曾找过你,但找不着,也就没法子四出打听了。我们店在大战期间又是结束营业的。”
“嗯!”伍玉荷应了一声,心想,怕贝元也不好寻她寻到翁姑的家里去。
“贝少爷说,这几天就要到小榄来看望你。”
“他知道修棋已经不在了?”
张兴点点头,说:“是的。贝少爷很替你难过。”
自从守寡以来,日子顶不好过还是熬得过去的,心上再难堪也不过是忆念着一个已不会再回来的人。
伍玉荷没有想到,张兴给她报道了故友将会来访的好消息之后,竟令她有点前所未有地张惶失措。
伍玉荷很久很久没有吸食过香烟了。
这一夜,她掏出从村口杂货店上买回来的一包“三个五”香烟,拿出来叼在嘴里,燃点起来,轻轻地吮吸着。
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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