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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要活下去[梁凤仪]-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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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哀伤充盈在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脉、每一条毛发,那像无孔不入的癌,把她剩余的、赖以维生的滋养都侵蚀掉、吞噬掉。
基本上,彩如是因为丈夫贝清的悲惨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产的。
生孩子时实在也失血过多,但在连裹腹都成问题的时候,往哪儿去找比较有营养的食物去补充体力?
贝欣出生后的三天,彩如已经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难过得眼泪老在眼眶内打转,不懂得任情流泻一脸。
那种实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艰难与辛苦,真非过来人所能知晓。
入夜,箕围屋四周的缝隙窜进了阵阵的冷风,让人遍体生寒。
伍玉荷为了让贝欣取暖,惟一的方法就是紧紧地抱着她,守在彩如的床前,争取着她弥留之际的共聚,哪怕还有一分一秒,她们三代能共聚一堂的时刻,是弥足珍贵的。
夜深了,伍玉荷怀中的小宝宝早已熟睡。
贝欣是个吃不饱肚,仍能好好睡去的乖孩子。只需她的婆婆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小屁股,她就会很快睡去。
这是她们婆孙之间的一个讯号与一重默契。
伍玉荷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凝视着彩如那张苍白得已无半点血色的脸,她已经作足了心理准备,去迎接生命上又一次难以预计与言喻的打击。
彩如在整个夜里都无声无息地静卧着,若不是在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的眼皮忽而连连地抽动几下,伍玉荷还会以为女儿已经不辞而别了。
她轻声地呼喊着女儿:“彩如,彩如。”
彩如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转动,但就如一个渴睡的人,实在无能为力去扯动她的眼皮。身体的一切机能正在衰退,已经不能随心所欲了。
“彩如,你醒了,你有话要跟娘说吗?我和贝欣就在你的身边。”
彩如似有感应,她的嘴唇在颤抖,竭力地颤抖,分明在使尽全身的力气,企图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
“彩如,你慢慢说,我会听得到。”
伍玉荷俯下头,附耳在彩如的嘴边。
果然,她听到很微弱的声音,在缓缓地组成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
“娘,对不起……我想活下去的,……可是……可是……
彩如不但吃力地说话,而且还竭力的抬起她的手,盼望能触摸到母亲怀中的婴儿。
伍玉荷把女儿的手搀扶着,让她搭在孙女儿的小小手臂之上,然后她热泪盈眶地说:“彩如,我们都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欣儿……”
“她会长大,放心,欣儿一定会漂漂亮亮地长大。国家不会永远穷,我们总有一天会吃得饱、穿得暖,走在人前光光鲜鲜的。”
“娘……感谢你……”
“彩如,你好好地睡去,欣儿会在这块土地上成人长进,我们紧守我们的信仰,活下去,且会活得更好,相信我……相信我,彩如。”
然后,伍玉荷发觉彩如的手已经自贝欣的手臂上滑落下来,轻轻地垂到床边去。
一个母亲的眼泪在天亮时才流泻下来,泪珠纷纷碎落在还未睡醒的小贝欣的衣襟上。
彩如的逝世,伤心的是母亲伍玉荷。
小贝欣太小,小得她一辈子无法记忆起她的母亲戴彩如是怎么个模样。
贝欣其实是个从小就跟眼泪绝缘的孩子,她绝少哭啼。
在肚子饿时,只会哎呀哎呀的叫几声,竭力地挥动着她的双手,踢着她的双脚,意图引起别人的关注。
从来小贝欣为自己想的办法都是规规矩矩,实际实惠的。
贝欣长到三岁时,她外祖母伍玉荷的预测灵验了。国家已经日有进步,人民不至于穷到饿死的地步。只要肯劳动,两餐饱饭是不愁的,毕竟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已成历史陈迹了。
伍玉荷一直在小榄镇上当农户,务农饲畜,这使她的身体锻炼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老当益壮。精神上,她可透过日常的工作回归到丈夫戴修棋的怀抱里。
每当稻熟收成的季节,阡陌上一片金黄,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她就嘘一口气,不禁生出美丽的遐想。如果修棋在田野上,彩如也在她身边,甚而贝元的一家也健在,那么,也许她和章翠屏就会一个挽着饭篮,一个拖着小贝欣,在树荫下围聚着吃一顿美味无穷的清茶淡饭。
如今,当然不是这幅图画。
伍玉荷惟一的安慰就是看着小孙女,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强更壮更可爱。
贝欣自五岁开始念书,就非常投入,甚得学堂内的老师赞赏。
教她的文任斋老师老是夸贝欣是班上最聪明最勤奋的学生,就连他的亲生儿子,跟贝欣同班的文子洋,也比不上她成绩优异。
那年,贝欣六岁,文老师上课时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结果贝欣写的那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数,文老师褒奖她之外,额外还送她两个莲蓉包作为奖品。
贝欣开开心心地捧着两个白雪雪的莲蓉包子,走出课室去,准备带回家跟她外祖母分享。
正走在小巷上,就迎头来了班上的几个小男生,其中一个为首的乳名叫大牛,拦着了贝欣的去路,还趁她不备,一手就把贝欣手上的一个莲蓉包子夺过去,并立即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贝欣并没有吵嚷,她微吃一惊之后,立即站稳了脚步,首先保护着她手上剩余的一个包子,赶紧把它放进书包里去。
然后贝欣瞪大眼,看着大牛和其他几个男生。
大牛说:“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的作文写一个死人,怎么会得到最高分数,我们就想不明白了。”
贝欣转动着大眼睛,悠悠闲闲、清清楚楚地答:“你娘还没有死,你不是个孤儿,对不对?”
“当然了!”大牛趾高气扬地答。
“那么,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告诉你娘去,她就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得到最高分数了。”
“我娘会告诉我?怎么会?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写些什么。”
“你没有回家去问,怎么知道了。”
大牛想一想,道:“好,我回家问去。可是,你的另外一个包子呢,拿出来分给我们吃。”
大牛抢前一步,他以为贝欣会害怕而慌忙地把那小包子拿出来给他。
可是,大牛估计错误了。
贝欣非但没有退缩,还踏前一步,整张脸俯向大牛,道:“你不是已经拿了我一个包子了?那剩下来的一个,我留着,待你回家去问过你娘,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我便把包子送你娘吃,不然,我就用来孝敬我婆婆去。”
“瞎扯。”
大牛一扬声,几个男孩就扑向贝欣,要抢她书包里的小包子。
贝欣可也不甘示弱,只见她身手伶俐,抓起了地上的一根烂木棒,就跟男孩子们打作一团。
正在人多势众,贝欣快要不敌时,文子洋赶过来,把贝欣扶起,向其他的小男生喝道:“再敢欺负女孩子,我就告诉我爹你们的名字,看你们明天还能不能上学来,回家去给你们爹娘知道了,准拿比这棍还粗十倍的棒子来对付你们。”
大牛跟其他小男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晓得如何收拾残局。
“我们走吧!”还是小贝欣一把拖起了文子洋的手,走离了小巷。
两个小孩子走出了小巷,沿着田间小径走到伍玉荷工作的鱼塘边去,找到一块浑圆的石卵,坐了下来。
小贝欣兴高采烈地往前望,见到渔塘另一边,正在弯下腰去撒网的伍玉荷,一边向她挥手,一边对文子洋说:“她就是我的婆婆。”
“嗯。”文子洋说:“是她把你带大的?”
“对呀!所以我写我的母亲时就写她,我说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是母亲虽死,她仍然活在我和婆婆之间。因为婆婆告诉我,人始终要死的,未到那么一天,我们就得快快乐乐、勤勤奋奋地活着。婆婆跟母亲一样始终会离去的,可是,她们走了,有我,到我走了,有我的孩子。”
文子洋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的孩子会怎么个模样。”
“我婆婆说,我娘像她,我像我娘,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
“像你不错呀!你有很好看的头发。”
“嗯!”
“怎么了?”
贝欣欢喜地说:“我婆婆老是这么说。”
“她说你的头发好看?”
“对,她说她的头发、娘的头发、我的头发都好看,连我外祖父和父亲都这样说过呢!”
文子洋点点头,表示赞同。
“来。”贝欣从书包里拿出了莲蓉包,一分为二,把另外一半仍放回书包内,一半递给文子洋。
“请你吃。”
“为什么?”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吃另一半吗?我们怎么不一起吃?”
“那另一半,我留着给婆婆。”
文子洋看看手上的包子,又把它分成两半,道:“那么,我们分着吃。”
贝欣接过包子,开开心心地往嘴里送,且说:“我等日落了,跟婆婆回家之后,我就会告诉她,你待我很好。婆婆说过,待我们好的人,得记着;待我们不好的,算了,忘了他们就是。”
当晚,贝欣两婆孙吃完晚饭之后,同坐在床上谈话。
那是她们的习惯,总要把当天所做的事所见的人,逐一互相报道。
今天发生在小贝欣身上的事可多了,于是贝欣就把详情给伍玉荷细说着。
“婆婆,我看,那个包子被大牛一口就咬掉一半了,要跟他算这笔帐,也没有用了。可是啊,我书包里头的一个包子就非要护着不可。婆婆,我这样做对吗?”
伍玉荷点头:“对的,能让的我们可以让;不能让的,例如对我们不公平的就得要争回来。”
“文子洋帮了我,幸亏有他,故而,我分给他半个包子,他又还给我一半,所以,婆婆,我还是吃过那莲蓉包子了,这余下的一半,就给你吃。”
“文子洋是那文老师的儿子,对不对?”
“对呀!”贝欣点着她的脑袋瓜:“他是我班上的同学,今天呀,他非但救了我,而且还说我的头发好看。”
“是吗?他这样说了?”
“对呀!我告诉他,我娘和我娘的娘,即是婆婆的头发都一样好看。”
贝欣一边说,一边摇头摆脑,煞是开心。
伍玉荷抚摸着她的头,把贝欣拥进怀抱里,不期然地眼睛温热起来。
“欣儿,但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永不要掉眼泪。”
伏在伍玉荷怀中的贝欣,满怀信心的点头,朗声道:“婆婆,我不会流眼泪呢,哭起来的样子多难看,人家都不要看。我要做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贝欣真的是个越来越漂亮的孩子,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夸贝欣长得俊美。
这孩子的漂亮还不在于她五官的端丽清秀,而在于她性格的开朗明快。
有贝欣出现的地方,就有笑声,就有春风,就有阳光。
任何人有些什么困难,给贝欣知道了,她都会一拍胸膛,安慰对方,说:“别怕,我有办法。”
事实上,贝欣每次都真有办法帮助别人逃出困境。
因而,每当镇上的小孩子有难题,都习惯说:“找贝欣去,她有办法。”
贝欣还是十二岁的那年,住在她隔壁的刘大叔,有个女儿叫小花,平日放学后就得帮忙养鸡。
一天,小花急得什么似的,跑到贝欣家里来,一见着贝欣的面,还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就先放声大哭了。
贝欣忙道:“什么事?什么事?先别哭,告诉我。”
“贝欣!”小花喊了一句,又继续哭下去。
“小花啊,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就什么都好办。”
小花边哭边嚷:“贝欣,你想想办法,你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讲出来,我怎么能替你想办法。”
“我家的一只母鸡走掉了。”
贝欣头往上一扬,叹一口气,问:“走掉的母鸡是怎么个样子的呢?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小花嚷道:“我这就带你去看。”
小花拉着贝欣,走到鸡栏边,指着那群正在活泼泼地走动的鸡说:“就像它们的那样子了。”
“嗯,是这样吗?”
贝欣皱了眉头,她实在无法认得出那些鸡的模样有什么分别。
“我爹叫我看管鸡,回头发觉少掉了一只,必定宰了我。”
“他会吗?”
“他会的。”小花害怕地说:“我爹很凶呢,终日对我拳打脚踢。他说过谁宰了他的鸡,他就宰谁。我们家分明有八只鸡的,今天我才放学回来,就发觉只余下七只了,一定是有人偷走了。”
贝欣重新数一遍,的确只有七只。
“贝欣,你都没有办法的话,我便……”
话还未说完,小花又哭起来。
贝欣叉起了手道:“好吧!你哭吧!叫你别哭才有法子好想,你偏不听,那么,你尽管哭好了,试试看你这样子哭下去,鸡是否就这样会寻回来了。”
贝欣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由着小花哭。
哭呀哭的,哭得累了,小花也坐到贝欣身边来,呜咽着说:“贝欣,是不是我不哭了,母鸡就会跑回来?”
“我说是的,你信不信?”
小花点点头。
“你看,哭成这副一塌糊涂的样子,你的母鸡回来了吗?”
小花摇摇头。
“所以说,哭最没有用处,得想办法。”
“你给我想办法。”
“好。”贝欣拿衣袖为小花揩了泪:“你先回家去,好好地把家课做妥当,日落之前,鸡就会回家来了。”
“真的?”小花睁圆了眼睛。
“真的。不骗你,你等着瞧。”
目送小花走进屋里去,贝欣立即飞奔到村子尽头文老师的家去,一把将文子洋抓住了。
“贝欣,什么事?”
“你家不是有母鸡吗?我来借鸡。”贝欣说。
“什么?借鸡?”
“你让我把母鸡带到小花家去住几天,然后还给你。”
“为什么呢?”
“小花看管的鸡,少了一只,她爹很凶呢,怕要揍她一顿,她吓得哭起来,我答应她,只要她不哭,母鸡就回来了。”
文子洋嚷:“你拿我家的母鸡去顶替,行得通吗?”
“为什么行不通,能认得出母鸡的眼耳口鼻来吗?”
“那么我家就少了一只母鸡了,那怎么成?”
贝欣说:“你家少了一只母鸡,你爹不会打你呀,先救了急,让小花度过难关,我们才把母鸡寻回来吧!”
“如果我爹发现少了一只母鸡呢?由你跟他说呀!”
“成,反正他最疼我。”贝欣吐一吐舌头,向文子洋扮了一个鬼脸。
于是两个小孩子七手八脚地捉了一只母鸡,直往小花家里跑,神不知鬼不觉地赶紧把母鸡放回鸡栏内。
然后贝欣大声地把小花叫出来了。
“小花,你看,母鸡回来了。”
小花不能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双手按着栅栏,垫高脚,一只一只地细数着。果然,足足八只母鸡在栏内走来走去。
“贝欣,你真棒。”
“看,我早就告诉你,不见了东西是哭不回来的,只可以想办法。”
“对,我都听你的。”小花欢天喜地地回应。
“那你以后就别哭了,成不成?”
“成,成,谢谢你,贝欣。”
这个童年的故事一直印在贝欣心上,直至她成年,小花又出事故。
这时,伍玉荷因为年纪大了,又操劳多年,缺乏保养,所以身体很不好。就正如她对孙女儿说:“机器用得久了,欠保养,弄得一下子开工,一下子停工,停工之后能够复工,已经相当不错呢!”
贝欣总是吻在她外祖母的腮上去,说:“婆婆,别怕,你老当益壮。”
伍玉荷就笑着给贝欣说:“你这孩子老有句口头禅叫人别怕,你来想办法。很快,我就老得不能动了,那个时候,你来给我想办法。”
“对呀,别怕,就让我来想办法。”
两婆孙于是笑作一团。
这一夜,伍玉荷尤其觉得腰酸背痛,晚饭后不久她就往床上躺了。只有躺下去,人才较为轻松。
贝欣待伍玉荷睡去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出了她暗地里收藏在碗柜后头的一本英文小说《傲慢与偏见》,跟另一本中译本,翻开来对照着阅读,不知看得多有趣。
正读得入神之际,听到有敲门声。贝欣奇怪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叩她们的门。她下意识地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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