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探险家-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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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6口住在布鲁克林一处名叫威廉斯堡的两间房子里,离东河很近,终日被罩在我们称作〃糖塔〃的阴影中,那是一家炼糖厂,工人干活的时间比我母亲的还要长,从那儿传来的男人和机器的嘈杂声不绝于耳,从那儿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糖浆味久久不散。
可今天,我却在这样的豪宅里面,与那些住在豪宅的人说话,兑酒送酒,端的东西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大家不停地喝,那三个男孩甚至不必躲躲藏藏地偷着喝了,因为没过多久,客人们便开始自斟自饮了。
有一对小提琴手正在一个房间里拉里尔舞曲,莉莉说你母亲祖上是〃爱尔兰人〃,因此坚持要她伴舞。
小时候你母亲练过很长时间的踢踏舞,于是不一会儿,屋子中央只剩下她一人在跳了,其余人全在一旁鼓掌。
那是个初夏,纽约已经很热了,她不习惯这样的天气,于是脱掉外衣,里面穿了件前面带排扣的普通紧身胸衣,下面是一条带荷边装饰的褶皱裙,脚上穿着长筒袜和带扣的靴子。
那件裙子几乎没到膝盖,因此跳起舞来很方便。
当她喊口渴时,我被叫了出来,有趣的是,在客人们的催促下,我竟给她兑了杯酒端上去。
要不是因为跳舞,我想她肯定会吐出来。
当她再也跳不动时,问题就来了。
刚一停下脚步,她便晕了,或者说开始晕了。
我一把抓住她,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喝彩,声音之响,把她惊醒了些,这时,在莉莉的帮助下我搀着她站起身,可她不停地说屋子在旋转。
莉莉说她们最好还是回家,可你母亲却执意要莉莉和她一起留下。
她说要是能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我看得出莉莉是不愿离开如此热闹的酒会的,因此她也觉得躺一躺或许是个办法。
要是你母亲睡着了,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们搀着她朝楼梯走去,在楼梯脚,你母亲停了下来,说剩下的路她自己能走。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居然轻轻松松地上了楼,莉莉转身回到酒会。
我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上,她朝一扇门走去,不知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还是又晕了,她一个趔趄朝前,本能地伸出双臂不让自己倒下。
〃你怎么啦,小姐?〃我问。
她转过头,仰望着我。
她的眼睛特别的大,特别的圆,很蓝,但头发却是黑的。
〃但愿不要伤了自己。
〃我说,〃大概是酒喝多了。
你不会喝酒。
好像跟其他人不一样。
我给你的最后两杯酒实际上是水,可你好像没注意。
〃〃你叫啥?〃她问道,我觉察到那是我以为的英国口音。
我以为从前没听过的口音都是英国口音。
〃弗雷德。
〃我答道。
好像这名字短得可笑,短得简直不像个名字,当她说〃我叫阿米莉亚〃时,她证实了我的这个感觉。
6个音,4个是她的名字:我叫阿米莉亚。
要是我说〃我叫弗雷德里克〃,那听起来一定很好笑,可她说起来好像阿米莉亚不仅仅是她的称呼,而就是她这个人。
我蹲下身,一条腿跪在地上。
我俩的眼睛平视,离得很近。
〃你家住哪儿?〃她问。
〃布鲁克林。
〃我说,〃你住哪儿?〃〃纽芬兰。
〃她回答,〃可我一直告诉别人说我是从爱尔兰来的,这样就不必解释纽芬兰在哪儿了。
〃〃船从英国出发,往北去就要在纽芬兰停。
〃我说,〃我没去过那地方,除了布鲁克林和曼哈顿,我哪儿也没去过。
〃〃家住这里,谁还愿意去别的地方?〃她问。
我发现她在看我的衣服。
〃每样都是别人的。
〃我指着裤子说,〃这是我哥哥的,〃指着背心说,〃这是我叔叔的。
〃就连鞋子也不是我的,我解释说那是我父亲的,他几年前死了。
〃你是个好心的年轻人。
〃她说。
她朝我笑时,我往一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看着她的眼睛。
〃你该回家。
我去叫你的朋友。
〃我说。
〃是表姐,〃她说,〃是表姐,也是好友。
不过我已经好了。
〃〃你的舞跳得真好。
〃我说。
〃好多年没这样跳了,还是小的时候像这样跳过。
自己跳,很有趣的。
在圣约翰斯从没这样跳过,因为长大了。
我不懂为什么人们教我们跳舞,长大后又不让我们跳了。
〃〃你要结婚了?〃我看着她的订婚戒指问。
〃是的。
〃她答道,也看着那戒指,〃我18岁了,订了婚。
他是个医生。
〃她沉默了。
〃你喜欢纽约吗?〃〃比圣约翰斯大多了。
不过,我喜欢。
要是我一生都住这儿,不知会成什么样的人。
〃〃我母亲从没过河来过曼哈顿。
〃我说,〃她说不喜欢站在布鲁克林看这城市的模样。
〃她笑了。
我告诉她:〃将来有一天你会很幸福的。
〃她看着我,我认为她是想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看得出她是不幸福的。
她笑了,似乎是在向我证明,并非所有人都把她看成是不幸福的。
一个出身贫寒的年轻人居然对她表达同情?要是其他什么人,她也许会生气,视他的同情为放肆。
不过,后来她说,她看得出我并非嫉妒酒会上的那些人因为出身而拥有的特权。
她说她相信,探究他人的本性是我人生的主要乐趣。
这话部分正确。
〃只是我感到有点不适应。
〃她说道,可看上去她好像在默想内心深处的某种不快。
〃玩不玩弹子游戏?〃我们身后有个声音在问。
那是莉莉,终于上楼来看看你母亲怎样了。
〃她只是绊倒了。
〃我说。
我和莉莉把你母亲扶起。
〃这儿我来吧。
〃莉莉边说边牵着她朝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走去。
我返身下了楼。
她说第二天她常想起我,她说我好像知道她来到纽约便产生了怎样的感觉,知道她对自己未婚夫的疑虑,知道她多次想着要逃脱,逃脱她的生活,在人群中与莉莉走失,让自己在曼哈顿无穷无尽的人流中走失,不再回到纽芬兰去。
她要莉莉安排我俩再见面。
莉莉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母亲喜欢上了我。
她也知道你母亲是不幸福的。
显然,你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也许是在信里。
大概是这个原因莉莉才邀请她来纽约的。
我想,莉莉并没把我看成是婚配的对象,未婚夫的替代,而是你母亲摆脱现状所需的几个步骤中的第一步。
有莉莉的帮助,在你母亲住在曼哈顿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我们三人去快乐宫殿(如今叫游乐园)全景画、博物馆、坦幕尼协会会堂的歌舞杂耍、画廊、剧院。
我们在长亩广场漫步,是个名叫阿斯特的有钱人家建的一条街,现在叫时代广场。
这里之所以有名气,是因为有许多高档的〃院子〃,被称作大礼帽妓院。
莉莉是我俩的陪伴,我俩的借口,我俩的掩护。
这样我和你母亲就能挽在一起了,我们三人挽着胳膊,莉莉和你母亲在我的左右,我们一起沿着百老汇大街漫步,观赏一家家商店。
我们希望在旁人看来,莉莉像我一样跟你母亲〃要好〃,同时也像你母亲一样跟我〃要好〃。
她跟我们一起漫步,我们说话时她几乎一声不吭,有时,当她觉得我俩想单独呆一会儿时,她便稍微落在后面。
我和你母亲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莉莉则打着阳伞在我们面前闲散地踱来踱去。
我们去了最大的手推车市场,即下东区的那个。
你母亲来时,这里已经改变很多了,但即使这样,在她看来,下东区还是人头攒动,房子拥挤,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紧紧地偎着莉莉或我,而我们却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这个城市的许多地方都有集市,只要远处忽然聚起一群人,你母亲就会想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或有人打架,她说在圣约翰斯,这通常是人群在外面聚集的理由。
我告诉她,曼哈顿岛过去有50多万人,如今却住有200多万人。
在我看来,与现在的这个纽约相比,当时的纽约不足挂齿。
她说,没法想象在一座13英里长、两英里宽的岛上住着比整个纽芬兰的人口还要多出5倍的人,而且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人住。
这密度,这喧嚣让她不知所措。
布鲁克林大桥还没彻底完工,但几乎在布鲁克林或曼哈顿的任何一处你都能看到它,桥拱伸向对岸,从这样的角度,站在桥的一头你是看不见桥的另一头的。
桥是从两头建起的,准备在中间合龙。
由于中间的桥梁还没架起,因此两边的拱桥像是悬在半空中,仿佛连接这两座拱桥的横梁坍塌了似的。
这景象已经很完美了,她说,忘了它不久即将拥有的实际用途。
水里的船只密密麻麻,你几乎看不到水面。
我们乘坐渡船从河的一边渡到另一边,只是为了感受东河凉爽的风。
我和莉莉还带你母亲去看三一教堂,那是当时曼哈顿最好的建筑,这座仿哥特式建筑高耸在百老汇和华尔街上。
我们坐着缆车和高架火车跑遍了整个曼哈顿。
后一种车很受欢迎,因为有笑话说,要躲避从高架铁道上雨点般落下的通红滚烫的煤渣、油污和煤灰,唯一的办法就是干脆坐进这肮脏的东西。
煤渣给人行道上方的遮阳棚上烧出许多洞来,掉在马和行人身上,当火车在头顶上呼啸而过时,这些行人被煤灰呛得没法呼吸,还要查看自己的帽子,看有没有被烧坏。
除了乘客,人人都在咒骂高架火车,但坐上它很带劲。
如今,大部分的线路已经电气化了,不像以前那么令人讨厌了。
曼哈顿使你母亲心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渴望独处的静谧和天地的宽阔,另一方面又向往着像莉莉那样在这里自在地徜徉,她觉得我也是这样。
这里使她想起她的未婚夫,使她希望他们从未谋面(她和莉莉都从没提起过弗朗西斯·斯特德的名或姓)。
有时,她想赶紧离开回家,可有时,她又没法想象再回圣约翰斯的生活。
她原来总以为在更广大的世界里,像她这样的家庭是〃微不足道〃或〃无关轻重的〃。
可如今她发现,这些词语还远远不够。
她正在目睹着一场大众的追求,可追求者们却说不清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所追求的这东西有多么宏大,不过,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仿佛表明真的有这东西。
她说,即使纽芬兰被完全抹掉,那也不会让这个城市的人停止下来。
假如纽芬兰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那也不会减缓布鲁克林大桥的建设进度。
〃建大桥的一些人就是从纽芬兰来的。
〃我说。
〃是可以替换的。
〃她说,〃别的地方来建桥的人可以把他们换掉。
〃她说莉莉的〃圈子〃好像没有止境。
参加了接二连三的宴会和聚会之后,相同的脸庞她没见过第二次。
她不知道莉莉对圣约翰斯会是什么印象。
在社交场合,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不安、欠缺。
她告诉过一位妇人,说自己来自纽芬兰。
〃是吗?〃那女的说,〃我想,我听说过那地方。
你是在哪儿学的英语?〃她说,有时她想到从这儿逃走是多么的容易呀。
她常望着曼哈顿的那座伸向半空的巨大的桥拱,像一座代表生机的里程碑。
她想到要是自己愿意,她完全可以就此消失,不像在圣约翰斯,需要花多少力气。
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她想象着自己登上渡船,独自坐在上面,让船载着她驶过哈得逊河,驶向新泽西。
那是她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
接着往哪儿去,什么打算,何以养活自己,她没有考虑。
她一门心思想的就是逃避。
逃避。
我问她,逃避什么?她只是耸耸肩。
一天傍晚,我们三人要了辆双轮马车沿麦迪逊大街行驶,这条街上住的人家虽不富裕,但也殷实。
接着,我们拐进中央公园。
车窗敞开,车棚的帆布卷起。
你母亲说来纽约后她还没抬头看过夜空。
天很晴朗,但星星不像在圣约翰斯的夜空中明亮。
〃人们说夜晚站在布鲁克林大桥的高处,曼哈顿看上去就像这片夜空。
〃她说,〃群星一样的灯火,中间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你觉得好不好看?〃我告诉她,我觉得好看。
夜幕下的中央公园,被这座城市包围的城中荒野。
如今,这里看上去不再像以前那么荒凉了。
对于这座公园的建造者来说,他们是可以随便进出的,像是在海滩沐浴,或天黑后来海滩漫步。
仿佛这就是建这座公园的目的:允许在这儿表达某个阶层伪称是不该表达的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这里有马蹄发出的声;有你一走近就会停止,然后又重新响起的呢喃细语;有从一盏煤气路灯到另一盏煤气路灯之间没有照亮的小径。
草地凉爽,泛着露水的银光。
树林间飘来水的气味。
尽管地上的空气静止不动,但你能依稀听见树梢上的微风。
别处没法说的事在这儿说了,欲望袒露了,内心的恐惧和希望也承认了。
你不会觉察不到你是被这座无形的城市包围着。
因为知道这一切不会长久,这更使人感到真切。
它使眼前的一切充满捉摸不定、耐人寻味的忧伤感。
离开这公园,回到城市,就像美梦初醒一样。
没人会提起这梦,因此很快便被遗忘了。
可怜的莉莉小心翼翼,耐着性子,装着没看见我俩在窃窃私语,没看见我的胳膊搂在你母亲的腰间,公园的氛围对她毫无影响,唯有她才能抵御它的魔力。
〃据说到1900年,曼哈顿的每一寸地方都要亮起来,连天上的星星都要黯然失色。
〃你母亲说。
1900年,离现在不远了。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能活到那一天看看此话是否当真。
可现在还不是。
在曼哈顿,你依然能看到星星。
第二天,我俩坐在麦迪逊广场公园里,莉莉好像是预先安排了似的,在远处散步,比以往更远。
你母亲告诉我,她跟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订了婚,可她并不想结婚。
开始,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很好。
〃你母亲说,〃跟我一样出身不错,不过我父母去世了。
我俩被说成是'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大都婚姻美满,可我俩不会。
我本该不答应他的求婚,可现在好像太晚了。
〃〃还不晚。
〃我说,〃你还没结婚呢。
可不要因为担心变了主意怕难堪而让自己终身不幸福。
也许你觉得现在结婚还不合适,要不就是你觉得跟某个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