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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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也可以变成富翁;皇太子可以和平民女儿恋爱成功,穷光蛋也可以笑傲王侯……”,睡觉是一件大事,同吃饭一样重要,比结婚更为重要。
睡觉根本是一种原始的享乐,所以并不十分需要现代化的装置,自然柔软的弹簧床是会使人适意,然而我们用最原始的自然环境也许可以给我们更多的乐趣,像史湘云醉眠芍药,就是一个最俏皮而又富于诗意的睡觉;这样谁能说这碧绿如茵的草地不比弹簧褥子更温软?醉人的春风不比天鹅绒的被子更轻柔?更何况树枝上的小鸟唱着催眠曲,小河里淙淙的水声送来酒也似浓厚的睡意。
有一次,我坐在一节三等火车里,开始着一个辽远的程途,天慢慢地黑下去,车里的灯光是惨绿的颜色,每一个旅客都觉得非常疲倦了。那时从深夜的人堆里,忽然传来一声冗长而沉重的呵欠,这一声呵欠影响了全车的旅客,不由得令人想起家中温软的床铺,立刻觉得眼皮发涩,头发重,心发沉。随后鼾声大起,纷纷睡去。张嘴者有之,歪头者有之,咬牙切齿者有之,口角垂涎者有之,光怪陆离,万像毕陈。总而言之,大家都睡着了,虽然车里空气坏,椅子硬,没有床铺。
人家说:“睡中别有天地,谓之睡乡。”睡乡就是梦境,梦是什么?现代的心理生理学家的解释,说是一种外界的刺激促成身心上的下意识的反应。这个我们且撇开不谈,我只觉得梦是超乎现实的另一个人生,像《仲夏夜之梦》所表现的那么美的大同世界;它比苍蝇的翅还要轻,比空气还要空灵,比月光还要美丽,忽明忽灭,不可捉摸。《金刚般若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梦是一个虚无的幻想,一个迎着阳光五彩的水泡,一个阴阴的暗影,一颗侵晓花茎上晶莹的露珠,一道倏然一现随即瞥然而逝的电光。
常言道:“日有所思,晚有所梦。”这种梦多半是最甜蜜的,我们白天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情,往往在梦中就得到了,做到了。譬如说:心里想着某人,然而在事实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思之想之,神魂颠倒。可是到了夜晚,假如梦神有灵,就把某人送来了。自己不由得有点飘飘然。最煞风景的就是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候,不是掉到沟里去了,便是被狗咬了一口。如此一来,“适可而止”。梦尽人渺,依然故我,四大皆空,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连做梦都是如此。
纵使是如此空虚的梦,都不是我们强求得来的。贾宝玉想梦见林黛玉,不惜卑躬曲节,焚香净手,祷告神灵,冀得梦中一亲颜色;而结果纳头睡去,一觉睡到大天亮,梦边儿也没有沾到一点。这样我们可以体会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是何等凄凉的情绪了。
虚无的梦有时也会改变了现实的人生,最有名的就是《南柯梦》。《南柯梦》的主人公在黄粱未熟的短短的时间内,竟跑到梦中的南柯国里,去作了几十年的东床驸马;尝尽了悲欢苦乐,享尽了富贵荣华。梦醒时,他起了无限感慨,因此而参透了人生,于是居然青灯一盏,皈依佛门。梦真是不可思议,它不分时间,不分地域,相隔千万里的朋友,可以在梦中相处一堂,几十年的光阴可以在梦中一闪而过。梦之于人生,是非莫辨,虚实不分,离奇恍惚,不着边际。
古人有“人生如梦”与“浮生暂寄梦中梦”之类的话。是的,人生本是一个梦。睡乡的梦境不过是梦中之梦,大梦之中的小梦而已。人生下地来就是一个大梦的开始,死去就是梦的终结。世界本就是一个广大的梦境,我们就是这梦中的人物。其中的贵贱贫富,喜怒哀乐,不过是这梦境中的遭际;有的做着轰轰烈烈的梦,有的做着庸庸碌碌的梦,有的做着幸福的梦,有的做着可怜的梦;有桃色的梦也有灰色的梦。纵然我们在少年时代,被梦境所支配,像真事似的,为梦境所苦,为梦境兴奋,然而到了老年的时候,也就是大梦将醒的时候,哪一个不托着腮帮子,低着头,闭着眼,心里想着那几十年的过眼云烟,有如一梦呢?诸葛亮在高卧隆中之时,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虽然他自命以为自知平生,先觉大梦,以睡觉为惟一的消遣,然而他终于接受了三顾茅庐之请,到茫茫人海之中作了一个角逐者,尽数十年的心力于残酷的争斗,七擒孟获,六出祁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是所谓人中之龙,所谓高士,然而他终于逃不脱这梦的支配。啊!这人生如梦!这梦也似的人生!
写到这里,我望了望窗外,江南的暮春时节是如此美丽,前面的小河涨得水汪汪的。正是新雨之后,花草是一望皆碧之中夹着几点红白,越显得娇艳欲流,“庭芜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就是这时候的景色。浅草间有一对蝴蝶在翩翩追逐。我面对着这暮春天气,听见树枝擦着窗棂簌簌的声音,看见那一对蝴蝶隐没在密叶丛中时,忽然想起了庄周化蝶的故事。我只觉得恍惚,轻纱也似的朦胧,我也分不出究竟是人间还是梦中了。
《饮水词》里有一句说得最好,道是:“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假如我们真觉得这世界是无味的话,那么大家都睡吧!到睡乡中去找寻更美丽的梦境,因为真正的大同世界只能在梦里去寻求的。
1937年3月于南京
打开箱子发现了去年春天在南京写的这篇短文,展读一过,百感交萦。一年来的艰苦遭际,让我觉得以往的生活真是一个荒唐梦,大有昨非而今犹不是之感。我发誓不再做梦了。然而我如何忘得了南京?
1938年11月于重庆
选自《后台朋友》集,1946年,上海出版公司
生命壮歌
作者:秦牧
秦牧(1919—1992),广东澄海人,散文家。著有散文集《花城》、《潮汐和船》,童话集《蜜蜂和地球》,长篇小说《愤怒的海》,文艺论文集《艺海拾贝》等,有《秦牧全集》行世。
生命现象是一个很奇特深奥的现象,闲来披阅报章杂志,常常读到一些感叹生命坚韧的篇章。例如:在几千米的高空上,都可以发现蝴蝶,在几乎接近沸点的温泉里,也有生物在活动,深深的大洋底层,有水生动物在繁殖,南冰洋零度下的冰水中,也有不少的水族等等就是。
除此之外,一些作者笔记中,关于某些普通生物极不平常的行动的描绘,也很令人震动。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中,有一篇题为《麻雀》的,记叙他见到一只母麻雀,为了保护幼雏,昂然挺身,准备和一只狗格斗,它的英勇气概,居然使狗为之退避,使得旁观的屠格涅夫为之赞叹。我还读过一篇外国猎人的随笔,说他严冬之际,在一个结冰的野外小湖旁边,正在伺机狩猎,突然一群大雁从半空降了下来,它们是下来饮水的,但是冰层隔断了水源。这时,只见为首的大雁勇敢地腾身飞起,又像飞机一样向下俯冲,腹部出力地撞击冰层,磅磅作声,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猛烈行动,终于使薄冰断裂,露出一个窟窿来,群雁能够就着那个冰洞饮水了。那位猎人说,当他看到这番景象,他被感动得目瞪口呆,忘记开枪,终于茫然地伫立着,望着这群征雁饮罢了水,飞去为止。
和这类事情异曲同工的,是日本有一位旅行家说他在喜马拉雅山谷地,发现许多蝴蝶扑打着翅膀向高空冲去,一次又一次,尽管屡次失败,它们仍然奋斗不懈,雪地上终于覆盖着大量蝴蝶的黄翅膀……有一个青年告诉我说,当他读到这段描写的时候,不禁哭泣起来了。
我相信,为这一类现象所激动的,决不只是一个屠格涅夫,一个猎人,一个青年。我们自己不是也常常有类似的感受吗!当我们听到:一只燕子,为了越冬,常常飞行几千公里;一条鳗鲡,为了产卵,常常从内河游向远洋,征程一两千海里;一只蚂蚁,能够搬动比它的体重重10倍以上的东西;一只蜜蜂,敢于不惜牺牲去螫一匹马或一头熊的时候,不是也常常为之激动不已吗!至于好些蜘蛛,为了织好一张网,不管风吹雨打,艰苦从事,百折不挠的坚毅表现,人们看了受到感动,因而奋发图强的事例,在史书里,也是屡有记载的。
也许有人说,一只鸟,一条鱼,一只昆虫或其它节肢动物,生命有这么大的韧性,不过是它的本能罢了。是的,普通的生物的行为,谈不上是什么它们信念的执著和理性的选择,大抵总是出诸本能罢了。但即使仅仅是出诸本能,也仍然令人赞叹不已。为什么比它们巨大千倍万倍的生物,有不少,生命的韧性看起来倒反而不如它们呢?
人类所以会被这类现象所感动,探索起来我想是饶有趣昧的。一个人和一条狗或一匹马之间,有时还谈得上感情沟通,但是对于野外素昧平生的一只鸟、一条鱼,一只昆虫……根本谈不上存在什么情愫,但人有时却被它们的行为所震惊,甚至感极泣下,其秘密何在呢?我以为:这是由于它们使我们想起作为同类的人的某些勇敢坚韧的行为,因而也就受到感动了。
有人说,古代神话的存在,是人类渴望战胜自然的心理错综曲折的表现。人能够被某些小小动物的生命现象所激动,我想,正是人对于同类中某类行为的崇敬心理错综曲折的表现。
人们平时对于某些人的坚毅、刻苦、勇敢或者智慧存在敬爱之心,看到动物也表现了类似的现象的时候,心里潜藏的东西被掀动了,翻腾到上面来,于是对动物也仿佛有一种重爱之情了。一个对于某种品德丝毫不存在向往之心的人,看到那类现象,却是漠然无动于中的。一个习于懒惰,丝毫不知道勤奋可贵,或者一个懦弱成性,完全不想培养勇敢品格的人,即使知道一只燕子,正在从事千里壮飞,或者看到一只大雁,居然以胸脯猛烈撞击冰层的时候,哪里会有什么感动可言呢?
因此,人对生物的这种奇特感情,说穿了,不过是人对人的感情的升华而已。
如果我们不斤斤纠缠于虫鱼鸟兽这些形象之中,‘就可以透过动物看到人,领会不少人对于坚毅、刻苦、勇敢、智慧这类美德的由衷敬仰。
如果说,虫、鱼、鸟、兽有时竟出现了那么令人瞩目的行为,有思想,有感情以至具有信仰的人所能够发挥的作用,所能够使人受到的震撼也就可想而知。读历史,有时固然令人十分痛苦,但是那些志士仁者,名将学人的事迹,却一直使我们的心弦为之颤动,这可以说是学习生活中最愉快的享受。
对个人的作用,作出过分夸大的估价,谁都知道是不当的。因为历史归根到底是劳动群众集体所创造的。但是个人的行为只要是顺应历史的潮流,合乎人群的需要,却的确可以发挥异常巨大的作用。我们只要举出几件普通的事情就足够说明了,试想:爱迪生的发明,怎样改变了全世界人类的生活面貌;巴斯德发现了细菌,怎样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琴纳医生发明了种牛痘,竟使猖獗流行于地球上的天花到了当代终归全部趋于消灭;达尔文的发现,怎样使人类认识了自己并使生物学跨进了新的境域……
这还仅仅是就自然科学家而言罢了,革命家、政治家、社会科学家、艺术家、大匠,他们所能够发挥的作用,也都不是可以简单估计出来的。
历史上常常出现过一些害死了千千万万人的“杀人魔王”,也常常出现过一些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革命家和科学家,把这些简单地归结为“历史规律”在起作用而对个人因素的作用不作充分的估计,是有欠公允的。
一个鲁莽者的一根火柴可以烧毁数千亩山林,一个科学家的毕生辛勤又可以创造数万亩山林。从这样的事情当中,我们可以见到个人能够对整个社会发挥多么坏或者多么好的作用,而且并不是注定非如此不可的。
从前面提到的生物现象,使我想到人类社会中的现象,生命,有的像一个泡沫,有的却可以谱一阕壮歌。对于好些人,只能碌碌无为的生命,在某些人身上,却能够发挥多么巨大的潜能,绽放多么美丽的花朵啊!
1987年2月·广州
国 子 监
作者: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为了写国子监,我到国子监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领。从首都图书馆抱了几十本书回来,看了几天,看得眼花气闷,而所得不多。后来,我去找了一个“老”朋友聊了两个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我这朋友世代在国子监当差,“侍候”过翁同和、陆润庠、王等祭酒,给新科状元打过“状元及第”的旗,国子监生人,今年七十三岁,姓董。
国子监,就是从前的大学。
这个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没法知道了(也许是一片荒郊)。立为国子监,是在元代迁都大都以后,至元二十四年(1288年),距今约已七百年。
元代的遗迹,已经难于查考。给这段时间作证的,有两棵老树:一棵槐树,一棵柏树。一在彝伦堂前,一在大成殿阶下。据说,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国立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许衡手植的。柏树至今仍颇顽健,老干横枝,婆娑弄碧,看样子还能再活个几百年。那棵槐树,约有北方常用二号洗衣绿盆粗细,稀稀疏疏地披着几根细瘦的枝条,干枯僵直,全无一点生气,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难断定它是否还活着。传说它老早就已经死过一次,死了几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这是乾隆年间的事,这年正赶上是慈宁太后的六十“万寿”,嗬,这是大喜事!于是皇上、大臣赋诗作记,还给老槐树画了像,全都刻在石头上,着实热闹了一通。这些石碑,至今犹在。
国子监是学校,除了一些大树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为大学校舍的建筑。这些建筑的规模大概是明朝的永乐所创建的(大体依据洪武帝在南京所创立的国子监,而规模似不如原来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过。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大清帝国极盛的峰顶,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进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之里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这是国子监最中心,最突出的一个建筑。这就是乾隆所创建的。辟雍者,天子之学也。天子之学,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从汉朝以来就众说纷纭,谁也闹不清楚。照现在看起来,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这样的格局是有许多讲究的,这里不必说它。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筑的,但都因为没有水而作罢了(据说天子之学必得有水)。到了乾隆,气魄果然要大些,认为“北京为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与稽而今与居也”(《御制国学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记》)。没有水,那有什么关系!下令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里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