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冯德英)-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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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西猛煞住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幻觉。直到他拉开门,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春玲的身影,他还以为是梦,嘴巴张大,眼睛瞪得和铜钱似的,象傻子一样望着她。
春玲避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说:“你还在忙功课?”“哦,嗯……”孙若西支吾着,急忙假咳两声,用力镇静自己,笑容可掬地招呼道:“嗳呀!你快坐,坐!”他殷勤地搬椅子。
“我是来看看排戏的,可你们已散了。”春玲感到窘迫,找话解除紧张的气氛,说着坐下来。
孙若西见春玲表情不寻常——她脸上泛红,流露出羞答答的笑影,心里极为幸福地想:“好!她一定为我的信来的,她接受了我的……”他紧望着她,欢迎地说:“排戏没你在场,简直演不成,我拉胡琴也不顺手……”
春玲浑身发热,怕他再说出什么,插断道:“孙老师,我有事和你说。”
“好,我洗耳静听!”孙若西心中激动异常,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快说吧,快说说你的心意!”
春玲感到对方的眼光象刺一样扎到身上,使她不舒服。她鼓起勇气说,“孙老师!咱们相处不短了,特别是这半年来,你给我帮助真不小,使我念完高小的功课。我从心里感激你。”“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春玲!你对我的帮助也很大呀,你……”他的声音发颤了。
“你先别急,”春玲越来越激动了,“老实说,我原先对你有不好的印象。不过向你提过意见以后,你改正得不错,工作比过去强多啦!这些,我看得清楚。你给我的信,我也想过……”
“你同意?”孙若西站起来,两手在发抖。
“我……”春玲顿住了,慢慢地摇了摇头。
“春玲,亲爱的人!”孙若西猛冲上来,抓住姑娘的手,激动地说,“你有话尽管说,只要你爱我,就是叫我赴汤蹈火,孙若西决不畏惧!说吧,玲!为了我们伟大圣洁的爱情,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下来!”
春玲本能地把被他握着的右手抽回来,离开椅子站起身,说:“你不要赌咒发誓的,为我个毛丫头也不值得。咱们先谈一件大事情!”
“大事情?”孙若西有些诧异,“什么事比我们的爱情还重要?”
“我想动员你去参军。”春玲明快地回答。
孙若西象听到霹雳,浑身一震,眼睛突然瞪大,惊惶失措地看着她,声音含混地说:“你,你说什么呀?”“参加子弟兵!”春玲紧盯着他的脸。
“哦,哦……”孙若西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来,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强作笑容道,“这个事,好,我考虑考虑。”“孙老师,”春玲恳切地说,“军队急需扩大,解放咱们全中国!你想想,我们能不赶快上前方吗?”
孙若西努力搜索反驳春玲的理由,他要做到既表现进步又不去参军。他很自如地说:“春玲,道理我明白,我也有过打算……”
“你打算参军?”春玲露出喜色。
“不对——”孙若西拖着长腔,郑重地说,“我是教员,一切行动听从组织,上级如果需要,一定会调我。我想我们解放区的文化事业还不发达,教育工作人材更缺乏,我是离不开身的!”
“这不要紧,”春玲紧接上道,“这次大参军要动员一切力量,区上、县上都要把青年干部抽上前方,教员也在里头,只要你报名,我保证会批准!”
孙若西一时找不上话对答,沉吟一霎,慷慨有力地说:“当个人民战士,那是最光荣了!我非常羡慕解放军,一个个英勇无比,身强力壮!不过——”他突然愁眉苦脸地叹道:“唉!身强力壮,我可是望尘莫及,不够条件哪!春玲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胃病,关节也不好,阴天下雨就痛,有时会麻木。这……”他吸起冷气,好象真的痛起来了。春玲的心已有些凉了。她皱起眉头,严正地说:“孙老师!我若是没全认错你的为人的话,还盼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不逼你二不难你,动员青年上前线是人人都有的责任,你实在不乐意,我也不能勉强!”
“唉,这叫我怎么办啊?”孙若西哀怜地看着她;忽又靠近春玲,柔声地说:“春玲,我最爱的人!这参军我实在有困难!你知道,我喜欢你呀!没你,我的呼吸都要停止……咱们先不谈参军,这事关系很大,等我好好考虑一番。你先回答,同意和我订婚吧!”
春玲见他伸出手,就把自己的手挪到背后去,毅然地回答:“正因为这事关系重大,我得先看透你的作为,才能谈婚姻!”
“难道说,你就非爱当解放军的人不可?”孙若西强硬起来。
“对,我爱解放军!”姑娘毫不隐讳和害羞,“在现时,青年人是好是坏,就看他愿不愿意上前线!”
孙若西嘴张了两张,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怔怔地看着春玲,想找出攻破她的缺口。他瞅着她那紧紧绷着的赤红的嫩脸,上面象下了一层霜,眼睛微眯着,闪射出强烈的光芒。孙若西畏缩起来,生起逃跑的想法。但他又想到春玲演戏的丰富感情,演哭真落泪的情景,和她对他的好感,立刻又恢复了冲锋的信心。
春玲见他呆了一会,忽然呼吸急促,垂下了头;她有些吃惊地问:“孙老师!你……”
“没什么,没什么!”孙若西声音喑哑,掏出手帕,拭着眼窝,“春玲啊,我对你说真心话,我不想参军,一百个也不为,只是为了你!”
“为我?”春玲的身子不由得震动了一下。
“是啊,都为你!”孙若西做出揪心扭肠的姿态,飞快地说,“我最爱的人!你把我的魂都勾去了!我把心扒给你看看,这里……”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厚本子,翻开送到春玲面前:“这都是为你写的日记,作的诗!你叫我去参军,我怎么能去啊!你想,子弹没有眼睛,不会知道我家里有个世界上绝美的情人而不向我身上打。你,亲爱的人!愿意自己的丈夫死吗?你愿意年轻轻的当寡妇吗?够了,这些太可怕了!春玲,我心上的花!打仗的人有的是,少我一个革命一样成功。我们在后方安心地过吧!工作我们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你说该有多末幸福啊!亲爱的人,你该明白了吧?”
在孙若西倾诉衷肠的同时,春玲的心里很快燃起熊熊的怒火。她真不敢相信,在进门前还给她进步的印象,攫取着她的一份情意的孙若西竟是这样的东西!他那白净面皮这时看起来是那样的龌龊。激怒使姑娘感到窒息,她右手紧揪胸口的衣襟,左手攥得发痛。她脸色惨白,眼睛瞪得象杏子样圆,细眉两梢挑起来。春玲不但为怒火焚烧,同时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春玲那怒焰炯炯的眼睛逐渐在合拢,泪珠滚出来,顺颊滚落。她的嗓子被灼热的东西哽住,一时说不上话来。
孙若西见姑娘流泪了,心里欣喜自己的高妙,亲切地说:“春玲,我知道你的处境,不要生气。咱们订了婚,到夏天去烟台我爹那里结婚。——啊!那可是个美地方,有山有海……”他伸手拉她。
春玲厌恶地迅速躲开他的手,转身跨出门槛。
“别急走!有事再商量……”孙若西喊着拉回她。
春玲用手把眼睛一擦,挺胸昂首回过身,咬着牙根说:“你,你还要说什么?”
“亲爱的人!要我参军可以,你先答应我……”孙若西一口吹灭灯火,抓住姑娘的衣襟,“亲爱的,不要回家啦……”“啪啪!”黑暗中响起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嗤啦一声——是衣服撕碎的声音;再接着,是一阵急跑出门的脚步声。
开门声,把刚合上眼的振德惊醒。他没发问,知道是女儿回家来了。当他听到用瓢向水缸里舀水,就说:“桌上盆里有热水……”
“嗯,爹,俺洗洗脸。”春玲的声音很小。
振德听着女儿洗完脸,就要重新睡去。但他注意到西房里有动响。仔细一辨,是女儿在压抑地啜泣。振德被震撼了,坐起身,问:“你怎么啦,玲子?”
“没么。”女儿抽泣着,唏嘘声更大了。
振德急忙披上外衣下了炕,赶到女儿房间。灯光昏暗,加上他眼睛不好,只是模糊地见春玲伏在炕上哭。振德把桌上的油灯灯芯挑大,这才看清春玲的身子一搐一抖,头发是湿的。他很惊诧地问:“玲子,你是怎么啦?”
春玲爬起来,泪水纵横,湿发凌乱,外衣襟撕开一大条。她看父亲一眼,又垂下头,抽泣得更厉害了。
振德看着女儿的样子,又惊又懵,顷刻,他心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疑虑:“她被人……”父亲不敢再想下去,骇然地问道:“玲子,快告诉爹!”
“爹呀!”春玲扑到父亲肩上,发出了悲声。
振德见女儿的表示,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他的心又愤怒又痛楚地猛一悸,看一眼炕上酣睡的明生,拉女儿到院子的石条上坐下。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振德用力把气愤的声音压小些。春玲张了两下嘴才说出:“爹你不要急,没、没么……俺心里正疼,说不清话……”
振德听着女儿的呜咽,心里针扎般地痛。外表上看,曹振德对子女不大关心,时时表现得很严厉。其实并非如此。他为孩子的操劳关注不亚于他们的母亲。他大女儿春娟牺牲后,她母亲要给闺女“结鬼亲”,振德和妻子大吵一架,妻子指责他不疼孩子。实际上春玲的妈妈过后也承认,丈夫正是为爱孩子。因为振德深知,这种迷信的结鬼亲做法,不惟毫无意义,而且委屈了做为共产党员的大女儿。这是当时春玲母亲所不能理解的。
春玲永远不会忘记,她虽然是虚岁十八入的党①,但如果不是有个党支部书记的父亲,她提前一年就会是党员了。党支部其他委员早就同意吸收春玲,可是振德不松口,一再压下去,说让她多锻炼。当时女儿入党心切,真有点不满意父亲,后来想一想,她很感激父亲的严格要求,以有党支部书记的父亲深感幸福了。
拿振德的妻子对知心的女邻居评论她丈夫的说法:“唉,别看我那老东西严森森的,他可疼孩子啦!人家不象我只知道哭,疼的是地方哪!”
孩子的母亲在世,振德不大过问子女的生活细节,工作和生产已够他忙的了。自妻子死后,不管怎样忙碌,他仍是关照孩子,尽量弥补孩子失去母亲的缺憾。虽说这种努力是很困难的,但振德还是这样做了。他为使春玲继续求学,自己学会做饭,起早落晚地在家里家外干。女儿多次要求辍学,振德都不答应。直到春玲找到本村教员,而孙若西答应教她时,振德才放下炊事的营生。明生告诉人家:“爹和妈一样。俺爹出门是爹,在家是妈;又当爹又当妈!”
现在,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遭到不幸,怎能不使他震撼和痛苦呢?振德一开始升起的愤怒情绪过后,接着是对自身的责备。他觉得,孩子遭到损害是做父亲的责任,是他的罪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女儿正处在悲痛中,需要的不是父亲的呵斥、怒骂,而是抚慰和同情,鼓起女儿平复创伤的勇气,给她以更加坚定的向上生活的引导。
振德拉住女儿的手,劝慰道:“孩子,清醒些,不要哭啦——哦,要是还想哭,就哭出来吧!对着爹把悲结放开,再把事告诉爹。”
“爹,我哭够啦,没泪啦!”春玲直起颈项,理了理湿发,心已平静了。
“好,孩子!有话慢慢说。是谁欺负你啦?”
“唉,爹呀!”春玲深叹一声,说,“没有人能欺负我,是女儿自己找的……”
“你怎么说?”振德又是一惊,端量着女儿。
“爹,我从头告诉你。”
春玲把她同儒春的感情和孙若西的关系给父亲讲述了一遍,最后她说:“孙若西这家伙说出那种脏话,气得我狠狠打了他两巴掌,转身向外跑,不料,他的手还揪着我的衣襟,就撕了……爹,我身子没叫他沾上,我是感到委屈生气才哭的。来家时我倒了瓢凉水在头上,趴在炕上越想越难受。对孙若西我吐口唾沫就算啦,可是我觉得我委屈,我看人看错啦!”振德听完,舒了一口气。沉默中他前后想了想说:“是呀,玲子,错啦!孙若西和儒春不能一样看,他们出身不同。儒春是庄稼人,好坏摆在人眼前,实实在在。孙若西那类人,真真假假不一定。不能看他们的表面,要看骨子。这不是,到节骨眼上,孙若西就垮下来啦!子女的婚姻,老人不勉强,爹也说过。不过我要批评你,玲子,既然你和儒春有情意,为么半道向后走?”
“是我不对。这几个月被孙若西的假面蒙住眼了。”春玲痛楚地说。
“这,也不全怨你。儒春不是有长进吗?为么不往下帮助他?性急哪能修起大河桥!这个事咱父女都有错。”“爹,是我自个的不对,你错在哪儿?”
“我没多关心你的事。”振德沉痛地说。
“是我没向你说呀!”
“爹该问你。”
“爹,你以为儒春能变好吗?”春玲巴望知道父亲的见解。“你为么对他有情意?”
“是因他为人好,人品好,对我好过。”春玲深埋下头。“好,这末多好,那不就够了?”
“不,爹说过,人好,政治进步第一条!儒春落后。”春玲抬起头。
“儒春本人好的地方很多,为么单单落后?”
“是他爹的过!”春玲生气了。
“你过去帮助儒春,都是怎么个做法?”
“找他本人。可是儒春怕他爹,不敢斗争。”春玲叹了口气。
“你再去帮助他——比方说,动员儒春去参军,还是光找儒春自己吗?”父亲在启发女儿。
“找谁——哦,对啦!”春玲叫起来,“找老东山……大爷,敌人是他!”
“谁是敌人?”
“错啦,”春玲伸了下舌头,“是帮助对象。”“好,玲子!去动员儒春,说服你东山大爷。”振德鼓励道,“我也有具体任务,去争取一名上前线的。”“爹,你动员谁?”
“东头孙狗剩。”
“呀,他妈和他媳妇都难缠!爹,你能成功?”“怎么样,和爹挑战吧?”
“爹……”闺女咬着嘴唇笑。
“不敢?”父亲激将了。
“好,应战!”春玲猛地站起来,“爹,你说,儒春要能去参军,我就和他订婚吗?”
“这得你自己做主,看你的心愿。”
“他能当上解放军,我就满意啦,儒春就缺这一条呀!”春玲兴奋地说,又怀疑道,“可是他要不去呢?”“先不要这样想吧!”振德断了女儿的后忧,“听党的话,不怕困难重重,要有信心,要有革命的志气。使劲干吧,孩子!遇着难处就想到爹,我帮你的忙。”振德站起来,望了一眼天空,说:“睡吧。”
“爹,你睡吧,我再待一会。”春玲瞩望着天空的明月。感情在心房中波动。
振德没再坚持要女儿睡,把夹袄拿下披在她身上,向屋里走着说:“清凉一会就睡吧,明天很忙。”
相约了几次,淑娴总算偷过老东山的眼睛把儒春领出家门,来和春玲见面。春玲要先同儒春谈好,心中有数,再去和老东山交锋。
中午时分,正南的太阳火红地照着。村边的一片打谷场上,堆着往年的草垛。谷禾、麦秸都变成灰白色了。空气中散布着干燥的陈草气息。
春玲坐在草垛跟前的打场用的石礅上,手里拿根干草,重复着说:“坐下吧,儒春!坐下吧!”
儒春身子立得直挺挺的,站在姑娘对面,明亮的大眼睛惊慌地看春玲几下,又向四外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