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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迎春花(冯德英)-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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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知道,我们的子弟兵——革命的部队,正和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大资本家和地主这群坏蛋在打仗。毫无疑问,反动派一定要失败,很快全中国就要解放。将来,总有那末一天,全世界所有的反动派都要给打倒!”水山脸上放着红光,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要消灭反动派,就要有力量。不错,枪杆子由人民军队拿,路有共产党指引,可是光这些还不行,还得要有老百姓支援……”
  于是,江水山分析了目前敌我的形势,对敌斗争的残酷性,支援前线的重要性等等人民革命的道理。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停下来。他口渴舌干,唾沫都没有了,却没想到去找水喝。
  那个老太婆,偎在墙角的长凳上,象蹲在横木上的老母鸡,头点点晃晃地打瞌睡。其余的五位也大哈欠接小哈欠,时时伸着懒腰。强烈的难闻的旱烟味,把屋子充塞满了。
  江水山一停下来,听讲的人们以为要完了,都提起精神看着他。水山走到门口,将被风吹关上的门重新推开。
  老太婆被开门声惊醒,以为散会了,刚要起身,又见江水山走回来。于是,她又跷起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我说的话,你们懂了吗?”水山问道。不见回答,就指问孙守财:“你懂了吗?”
  孙守财极不耐烦再听了,想早完事回家,就粗声回答:“懂啦,全懂啦!”
  “懂啦。”其他人随声附和。
  “你呢,大妈?”水山指着老太婆,发现她在打盹,大声喝道,“你怎么睡啦!”
  老太婆猛地醒转,身子一颤,后脑勺嘣的一声撞在墙上。见江水山瞪着她,不知所措地说:“怎么啦,什么事?”“问你听懂没有。”那三十几岁的人告诉她。
  老太婆立时满脸堆笑:“懂啦,一点不错,不错!”“好,”水山回到桌前坐下,“明白革命道理就好办。告诉大家,今天这个会,还是昨晚村民大会说过的事,动员你们把吃不了的粮食借出一些,帮助缺吃的人家度荒。”
  富裕中农们都紧张起来,互相对看一霎,身子立时都矮下半截,一个比一个用劲地把头向下垂,象是在比赛谁的头离地面近似的。老太婆的睡意早飞逝了,眼睛瞪得象铜钱一样圆。
  水山继续说:“道理不用再讲了,咱们是老解放区,打过鬼子,都有认识。现在咱们正艰苦,大家齐心协力,把革命进行到底,在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嗬!到那时候哇,粮食有的是,光大米白面也吃不完……好吧,你们自己报吧,尽着力量借吧!谁先报?”
  屋里和没有人一样沉寂。水山耐心地等待着,重复地说道:“好好想想,算算能借出多少,想好就报。谁要说?”那个三十几岁的人直起腰,试探地问:“民兵队长,到秋天一准还吗?”
  “一粒少不了!”民兵队长确切地保证,“借条盖村政府的公章,借多少还多少,少一两由政府负责。”
  “那好吧,”他下了很大决心说,“我借出六十斤苞米。”水山劝道:“大哥,你家这几年打的粮不少,留在家里招老鼠,放着占地方;为打反动派,多借些吧!”
  他迟疑了一下,狠了狠心:“再加上五十斤豆子吧!”“你这人就算小账,”水山忍着性子说服,“再多借点吧,困难人家那末多,咱们能眼看着挨饿不管?天下穷人是一家,你再好好想想。”
  他又咬了咬牙,增加上二百斤地瓜干;这样三番五次地加,最后答应借出三百五十斤粗粮,五百斤地瓜干。“好,你回家把东西送到学校去,人手不够找村长帮忙,他们会给你开借条。”水山比较满意对方的行为。送他走后,又有两位老中农讨价还价地借出一些走了。
  屋里还剩下孙守财、老太婆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你们三个想好没有?”江水山耐心地说道,“应该学他们三位的样子,懂得了打反动派的道理和借粮食的重要性,就该马上行动,对吧?”
  “民兵队长,今天开的是什么会?”孙守财气势汹汹地问。“富裕中农会。”江水山回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
  “既是中农会,老东山为么可以不来?偏偏瞅上俺们这几家啦?”孙守财要给民兵队长小鞋穿了。
  老头子紧跟上说:“对啊,他家比我不差些,他能不开会,我也不开!
  “对着哩,我老糊涂啦!”老太婆惟恐落了后,“村公所是重地,俺不够格来开会。”
  “你们胡说些什么!”水山大声吼道,“你们亲眼看着我派人去叫他了,他不会不来,先管你们自己的事吧!借多少?快点想好!”
  新子走来了,满脸不高兴地说:“我在疃后见着东山大爷,叫他来开会,他说家里牲口栏的粪堆满了,不收拾不行。我再叫他,他怎么也不理,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气人!”“这末顽固的家伙!”民兵队长气愤地说,“你去告诉他,这个会他非来开不可,这是政府的命令!”
  “给他下命令还差不多,把他要自愿的词堵回去,他不敢违抗命令。”新子应着向外走。
  江水山怔了一会,压下火气,又赶出门外,对他小声吩咐道:
  “中农,是团结对象;开会动员借粮,是自愿的事。你还是和他多讲讲道理,别来硬的啦。”
  “唉,就怕他不听……好吧!”新子走了。
  江水山回到屋里,盯着孙守财、老头子和老太婆,等待他们开口。
  时间慢慢地滑过去。这三位富裕中农一动不动,看样子要展开静坐竞赛。
  江水山一次次努力吞回冲到嘴边的言语,但他毕竟赛不过富裕中农们的沉默精神,不得不开口了:“守财叔,你想好没有?”
  孙守财抬起头,横视他一眼,说:“我不是拿过,你们不要吗?”
  “你拿的什么?那一小瓢烂地瓜干吗?”水山生气了。“多的没有。”孙守财发誓道。
  “民兵队长,我家也是空的啊!”那老头子也开腔了,做出一副可怜相,“开春以来,全家就吃山菜,一粒粮也没啦!”老太婆急忙接上来:“可不是么,我家的老鼠都饿跑啦!俺媳妇带孩子也没点粮米沾口,净吃粗糠野菜,瘦得象麻秆一样,皮包骨头,一点奶水也没有。最可怜是我那小孙子,没奶吃,又没东西喂,吃口菜哇的一声吐出来,吃一口哇的一声吐出来,净是啼哭,把人心疼得啊,真不知咋办好!天老爷呀,这可怎么好呀!”说着说着,她用那宽阔的大衣袖遮住脸面,算是流泪了。
  “这末说,你们还要政府救济啦?”民兵队长的脸色灰暗下来,眉头蹙起。
  “那敢仔好啦!”老太婆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赶紧借题发挥说,“咱人民政府真是青天,就知道关怀百姓……”“住你的嘴吧!”水山激怒起来,“说干脆点,你们借不借?”“没有,上哪去搞啊?”老头子摊开手。
  “是啊,要去偷,政府还不依哪!”老太婆满腹苦衷。孙守财又反攻了,怒冲冲地说:“江水山!共产党办事讲的是个公道,老东山家的粮食不比我少,你怎么不叫他借?”
  “是啊,他比我也不差些!”老头子紧跟上来。“这末说,你们承认有粮啦!”水山站起来,“东山大爷也要借,一会他就来。”
  “哼,别说好听的!人家老东山的儿媳妇春玲,是个青妇队长,又是指导员的闺女。有一家当官的亲戚,不用借啦!”老太婆也开火了。
  “你造谣!”江水山厉声反驳她;但当他看见新子一人悻悻地跑了进来,就顾不得老太婆了,不等对方开口就问:“他还不肯来?”
  新子忿忿地说:“我给他讲道理,他闭着眼听着。末了我问他来不来,他问是自愿吗,我说是。他说他不自愿!我再怎么说他也不理睬啦!诸葛亮难请,三次也行了,可老东山……”
  “你就这末老实,不能说是政府的命令,非来不可!”民兵队长怒不可遏地说。
  新子道:“你不是不叫动命令,对中农要团结,要说服吗?”
  “这……”江水山的嘴张了两张,说不上来了。那孙守财舒了口气,掏出烟袋,冷冷地说:“毕竟是人家老东山见多识广,懂得政策!嘿嘿,行!民兵队长,俺们都是老中农,一律的待遇,政府对待老东山怎么样,也该对我怎么样,省得人家闲话政府不公平,不错吧?”“不错。我老糊涂,不知咋办,就看老东山的作为,他怎么办,我怎么办。”那老头子说,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就是的。”老太婆笑逐颜开了,“政府不是要学样子吗?老东山就是俺们的样子,学他,俺错不了。”
  如此一来,会场上的气氛变了,三位老中农轻轻松松,占了上风。江水山感到压抑的痛苦,心里直恨老东山。他要马上去找老东山,却又被这几个中农的神气所激怒。他又改变了主意,冲他们说:“不要拿老东山做挡箭牌!你们说自己的,到底借多少粮食出来?快!”
  “民兵队长!”孙守财猛烈地反抗起来,“难道说,老东山是指导员的亲家,你的同宗同族,就真拉起私情来啊?”“你胡说,谁拉私情!”新子大怒。
  “不拉最好!实对你们说,我姓孙的家里粮食有,要借也不难,你能说动老东山,他肯借出一斗,我借十升。要不,一粒也别想!”孙守财说着磕掉烟灰,扭身向里边走。老头子接口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和孙守财站到一起了。
  老太婆边向那两位同伴跑着靠拢边说:“我早这末想了。”“你们……”江水山盯着那三位挨在一起的富裕中农,气得满脸发紫,奋力将想要骂出来的言语压了下去,说,“好吧,你们在这等着,老东山来了再继续开会。”
  “行!”孙守财沉着地应道,“不过天响了你找不来,我可要回家去吃饭。耽误了生产,政府也不依。”
  江水山刚走出门,新子悄声对他说:“老东山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死活不出门,也不能动手拖,那可怎么办?”“嗯……”民兵队长停住了,想了一刹,回头向屋里叫道:“走!你们三个一块去。”
  “上哪去?”三位中农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六只眼睛都惊圆了。
  “开会!”民兵队长不容分辩地说,“会场改在老东山家里。”
  老东山在狗吠声中不耐烦地开了大门。他的眼睛象闭着,其实他把门外的四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并且马上判断出来人的用意。他有点懊丧——开门开错了。现在,为首的一人已经跨进了门槛,他想给对方来个闭门羹也晚了,只得让他们进了院子。
  江水山为老东山预备着满肚子怒火,可是刚才在门外等着开门的当儿,被门框上的那块显眼的“军属光荣”牌抑制了一下。他招呼另外三位老中农坐到院子石条上,自己仍旧站着,向老东山和蔼地问道:“大爷,家里的人都不在?”“嗯,都有事去啦。”老东山闷声地回答,心里暗骂:“混帐小子装成好面色,想打听我侄女。作别想好事!”“听说你在家拾掇牲口栏,完了吗?”水山关心地打量了牲口棚一眼。
  “完啦!”老东山没好气地说,背对江水山坐在小板凳上,心想:“你水山不用对我这末客气,给我磕头我也不会把侄女给你,想占我的房产……哼!黄鼠狼给鸡拜年……”“好。大爷,刚才请你去村公所开会,听说你没工夫,就到你这里来开。”水山提高了声音,“现在就继续开咱们的会。开会为救济缺吃户。我们的革命正处在紧要时期,为了巩固解放区,消灭反动派,支援解放大军……”接着,民兵队长又将在村政府讲过的道理重复了一遍,最后问老东山:“大爷,懂了吧?”
  “不错。”老东山闭眼抽烟,安静地听完,简练地回答。“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是借粮吗?”
  “对!你借多少?”
  “自愿吗?”
  “完全出于自愿!为打反动派,这是不用强迫的。大爷,你是军属,一定能带个头,给他们这几个做个榜样。”
  “我不自愿。”老东山泰然自若,平声静气地说。“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象放连珠炮一样,孙守财、老头子、老太婆,一声比一声高地跟着说道。
  江水山用力吞下口唾沫,克制着冲心而起的怒火,说:“我问你们,你们家的粮食是哪来的?”
  “自己流汗挣来的。”老东山理直气壮。
  孙守财提高嗓子:“民兵队长!咱可不是地主富农,没压迫、剥削人!”
  “要是地主阶级,也不和你们讲这些道理。”江水山气愤地挥了一下右臂,“粮食,你们自己挣的?哼,要是没有共产党、人民军队打走日本鬼子,消灭反动派,你们能过得安稳吗?啊!”
  “这个不假。”老东山承认道,“我没反对过人民政府,叫干什么干什么,交公粮少一点也补上,我儿子也参了军。”“好,算有认识。”水山缓和地说,“现在,政府要解决缺吃人家的困难,请大家帮帮忙,这有什么不好?来,大爷,你借多少?”
  “自愿吗?”老东山顺口就问。
  “自愿。”
  “我不自愿。”老东山站起了身。
  其他三位也都跟着站起来要走。
  江水山盯着他们,脸色煞白,厉声喝道:“上哪去?回来!”
  富裕中农们象听到立正口令一般,齐齐地停住。“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江水山激怒得嗓子有些发沙,挥着紧握的拳头,“脑袋是石头做的,不砸不开!多少人在前方流血牺牲,去进行革命,打得日本鬼子完蛋,反动派灭亡,你们却把儿女留在家,养着肥牛,买下好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个个吃得肥头胖脑。现在人民有困难,叫你们借出点吃的来都不愿意,你们还想干什么!啊?说呀,顽固不化的中农们!”
  老太婆瞧着江水山腰间的手枪,吓得躲到老头子身后。孙守财和老头子紧张地望着江水山。老东山依然神态沉着,眼睛还是半闭着。昨天晚上开过动员会,淑娴回家劝过老东山,要他借出一些粮食。老东山本来不予理会,但是转念一想,好几年前的地瓜干再不用,就变坏不能吃了。他原来打算用它喂猪,可要是现在借出去,秋天别人还新的,倒是很合算。另外还有几百斤因为价钱不高而没卖出去的陈玉米,不吃也要发糠。为此,他就答应了。然而,今早上他出去拾了一趟粪,回来就变了卦。淑娴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不自愿。这是王镯子使的坏。她在村头上告诉老东山,听人说前线很吃紧,国民党不久就要过来了。老东山对王镯子的话是不轻易相信的。上次她说参军是去苏联就是假的,但对国民党是不是能打过来,他在心中早有顾虑;加上外甥女这一说,他就又采取以防万一的做法。老东山心想,反正是自愿的事,何必去多管?就老老实实留着自己的陈旧东西吧,不去贪心秋天别人还新的了。老东山拿定了主意,根本听不进江水山的大道理。他心里不慌不忙,稳重自若:反正是要自愿。
  见中农们不动了,江水山接上说:“人民政府哪次说过谎?到秋天一定还。借条上都给你们盖政府的大印,政府保证有借有还。”
  老东山哼了声说:“有它保险吗?”
  “保险!”水山响亮地回答。
  “怕只怕,到秋天借条就不好使了!”
  “你说什么?”水山的眉毛扬了起来。
  孙守财赞同老东山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谁敢担保中央军打不进来……”
  “混蛋!”江水山咆哮起来,脸色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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