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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迎春花(冯德英)-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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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筐怎么挑,你和我俩抬?”
  “我真累坏啦,腿痛。”任保无精打采地说,“那头我坐里面吧。”媳妇骂道:“死鬼,你就不怕人笑话……”她扯起麻袋,“你要不怕憋得慌……”
  任保的东墙邻居老东山,真吃够这夫妻两个的苦头了,为少蛋丢盐之类的事,不知和任保夫妻吵过多少次,吵过多少年了。老东山明明知道东西是他们偷去的,可就是没有一次拿着人家的真凭实据。有一次老东山丢了个花碗,他侦探了好几天,趁任保人不在家,进去找了出来,心想这次可拿着证据了。他拿着花碗刚出门,院里遇上任保回来,反倒咬定老东山偷他的碗,两人互相吵叫,接着夺碗,把个花碗跌碎成两半,一人手里抢着一块……老东山声嚷过几次:不是因为当初盖房子看风水,院门规定冲着西面牧牛山顶,他早把门改向东开了。
  这天黄昏,老东山正在打谷场上检查草垛有人动过没有,忽见任保媳妇从西河过来。他已养成注意他们行踪的习惯了,可是这老头子没有成功的遭数。就说今天吧,眼睁睁地看着任保媳妇挑着从他地里偷来的地瓜,他也认不出来啊,更不用说任保饱餐过他的花生了。
  老东山忽然警惕起来,眼睛瞪大了。他注意到任保媳妇担子后面那头麻袋里装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不象是庄稼。他的心一动,仔细观察,又发现这麻袋动了一下,老东山心里断定道:“老婆精,一准又偷了什么大东西!是只羊?也许是牛犊。”他忖度着,佯装回家,却紧跟着她。
  老东山非常谨慎地蹑手蹑脚挨近任保的门框,心扑扑地跳动。他的眼睛象盯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炸弹,紧张慌乱地大睁着。当任保媳妇放下担子,麻袋里的东西蹬弹了几下,呼噜了几声,老东山的心都快要冲出口腔,肯定地判断:“是口猪,肥猪!这娘们,有力气!这次可叫我当面抓住了。”他的呼吸停住了,眼睛紧盯着任保媳妇解麻袋的手,脱口要喊:“好哇!我叫你偷……”可是——他突然顿住,一时惊呆了。
  任保那满布麻疤的小脑袋摇摇晃晃地从麻袋口钻出来,打着喷嚏,翻转着睡眼。
  老东山不由地啊了一声,急忙掉头溜了。
  解放以后,干部对江任保经常进行教育,要他们夫妻改掉毛病,好好参加生产。去年又分给他几亩地,一头毛驴。任保也改了些,不偷大东西了。无奈他坏根种得深,懒毛病改不掉,和老婆两个还是手脚不老实。去年分的那头毛驴,养了两个月他就违背了向指导员许下的诺言,卖掉吃喝了。任保好几次想卖掉分得的土地,但由于曹振德的劝阻没卖成。
  村里人都知道江任保的为人,摸清了他的底细,谁也不爱答理他。现在他在学校教室里把曹冷元惹上了火,老人为他不听好话,糟蹋胜利果实而激怒了,要动手打他……江任保见曹冷元这个平常那末老实的老汉动了肝火,急忙退到门口,准备逃跑;又见几个人拉住冷元,自己不会挨揍了,就理直气壮地喊道:“冷元老头!你想犯法?依仗是军属欺压我无产阶级分子?好,我找干部评理去!”任保转身刚迈门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看,立时缩了回去。
  江水山跨进屋,看着冷元气得脸色发青,就关心地问:“大爷,你生谁的气?”
  冷元眼睛发直地盯着任保,没有回答。
  那高个中年人说:“任保这东西,在这儿胡闹!”
  “你要做什么,江任保!”江水山声色俱厉地喝道。
  在所有的村干部中,任保最畏惧民兵队长江水山了。这位复员军人对他一点不讲客气,不给他好气,不听他胡缠。任保瞅着江水山,胆怯地说:“没么,没么。”他又笑脸向冷元道:“大叔,别生气,侄儿……”
  “水山,没有事。”冷无知道水山的脾气,怕他对任保发作。他冷静下来,对任保说:“任保啊!我不是为别的,你长这末大,白活啦!什么时候你能学好点。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走吧!”
第五章
  “指导员,指导员!”
  曹振德和几位干部正向会场走着,听到后面有人叫。大家停住,见江水山喊着赶上来。到近前振德才看清,江水山脸色涨红,眼睛闪着气恨的光亮。按习惯,振德明白他又有什么气急的事情,就先带着笑平静地问道:“什么事?别急嘛。”水山甩着右手,粗气地说,“你说这象个共产党员……”“水山!”振德插断他的话,示意他住口,转对其他人说:“你们头走,维持一下会场秩序。”他拉水山靠到墙角,责备道:“有群众在场,怎么开口就党员党员的,要注意点保密,你这性子何时能改?”
  “我不对,下次改。”水山拍一下后脑勺。
  “说吧。”振德温和地吩咐道。
  “指导员!你说气人不气人……”水山又上火了。
  江水山在学校里听曹冷元告诉说江仲亭找他,就赶到江仲亭的家。
  江仲亭的个子比水山细条些,脸上透着油亮的光泽,穿一身洁净的白褂黑裤,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当过兵的痕迹。“哦,大兄弟来啦!”孙俊英照例亲切殷勤地接待江水山。她用另有含意的目光瞥视丈夫一眼,又笑容可掬地向水山道:“你们弟兄两个在家吧,我开会去啦!”
  妻子走后,江仲亭试探地说:“水山兄弟,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说吧。”
  “唉,就是……”仲亭吞吞吐吐,干咳了一声,笑笑,“说起来也不好开口,唉,就是我这房子……你知道,现时不比早先,要什么没什么,吃饭没个桌子,坐着没个凳子,衣柜、箱子更到不了咱的家……”
  “有什么事你直说,什么桌子、凳子、衣柜、箱子的!”水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咳,你又急。哥的意思,是咱这三间房子,又矮又窄,你看看,光粮食囤子就占去一间,秋后刨下地瓜就把家挤满了。再说,你嫂子还能老不生养!兄弟,你别见怪,我是想要幢宽敞点的房子。”
  江水山听着,迅速在屋里扫了一遍。他似乎才注意到,这屋子真的被粮食、家具占满了。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冷冷地问道:“就这个事吗?”
  江仲亭急忙反问:“兄弟,你同意吗?”
  “同意了,你就搬到地主的大瓦房里去么!”江水山压抑着冲胸的怒火。
  江仲亭没注意到对方的面色,提高声音说:“咱们的胜利果实,自己不享受留给谁?再说,我也是残废军人……”“住口!”江水山怒吼道,“你还有脸称残废军人!你一点革命战士的气味也没有啦!你……”由于过分的激怒,前额的皱纹在痉挛,伤口发出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住口,用手捂住额头。
  江仲亭惊慌地上前抚着他的肩膀,叫道:“兄弟,你怎么啦?你生哥的气?”
  “滚开!”江水山甩开他的手,走出两步,又回身狠狠地说:“你再别叫我兄弟!懂吗?江水山不是你的兄弟!”
  曹振德听完水山的叙述,眉头打了结。他比江水山想得多一层。他不单是生江仲亭的气,而觉得作为党支部委员的孙俊英对这事要负责任。因为他相信,江仲亭的落后和老婆有很大关系。振德早就感到孙俊英这个人有些气味不对。她没有一定的主见,有时表现假言假意;工作是比较肯干,可是飘浮得很,做点工作就讲个不休,惟恐别人不知道。分房子的事,只有干部研究过,分明是她叫丈夫出面要的。按要求,孙俊英是不够支部委员水平的,照振德的看法,做个党员也勉强;但因在妇女中她的党龄较长,过去有过进步表现,在群众中也有些影响。为了照顾妇女干部和各方面的工作,所以区委这样决定的,并指示支部对她多加教育、帮助。曹振德他们也向孙俊英进行过批评教育,每次她都表示要改正,但行动上改进不大。不过她也未犯过惹人注意的错误。“水山,”振德拍着他宽阔的肩膀,安慰说,“不要动火,我看这事孙俊英有责任,咱们要她检查一下。仲亭这人有些变样,忘了穷根子,忘了在部队受的教育。不过我看他不会全变色,咱们多对他帮助些,他总会转变过来。你说对不对?”江水山沉思着,默默地点了下头。
  “至于房子,”振德的声音镇静而有力,如果论照顾荣誉军人,他和你一样,可以住最好的,这也应该。可是仲亭的房中午的阳光,垂直地射着。黄垒河那泛着涟漪的澄清的水面闪耀着鲤鱼鳞般的光彩,水气随着微风,飘到河畔的村庄。村庄的屋顶,被温暖的春阳晒着,发散出干焦的气息。凉润的水气调剂了干焦的气息,令人舒适、惬意。
  大群的孩子顾不得吃饱饭,耳边萦回着母亲的责骂声,拥挤在学校大门口。接着,全村的男男女女,都迈过门槛,走出了胡同,汇集到大街中心,广场的碾台周围。等跛腿副村长敲起集合锣时,会场已是黑鸦鸦的一片人海。
  村长江合宣布村民大会开始。指导员曹振德跳上十二年前江水山父亲江石匠那夜在火把中号召人们起来向官府进攻所踏的碾盘,他那带点沙哑的浑厚的声音,清晰地送到人们的耳朵里:“乡亲们!不用我说,大家全知道今天开的是什么会。这真是个喜日子!”
  响过一阵热烈的掌声。
  “去年咱们实行土地改革,和地主阶级打了场大仗,但那次打得不透,敌人没完全投降。这些家伙趁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的当儿,又张开血口,动起杀人刀来了!大伙就会在展览会上看到,四家地主就有三家藏有黑名单,注着谁分了他们的土地、山峦的亩数,谁是干部、积极分子……蒋子金家棺材里藏着枪和子弹、手榴弹。大伙说,他们是想干什么啊?”
  “想造反!”
  “想杀干部!”
  “还想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想反攻倒算,吸穷人的血!”
  ……
  人们高声呼喊着。
  本来站在前面惹人注意的地方的王镯子,听到这里,面色变白,心里忐忑不安,向人里头挤;但又急忙停住跟着叫道:“还想享福……”觉得不明确,又加上说,“想压迫人。”有人喊道:“不要吵啦,听指导员说下去!”
  曹振德又接着说:“反动派就一个想法,叫咱们穷苦人永辈做他们的奴隶,当少数财主的牛马。可是他们那是在做白日梦!共产党领导我们经过多年斗争,打败了日本鬼子,如今国民党反动派不要和平又要打内战,咱们就和它干到底,把敌人消灭得干干净净!
  “乡亲们!杀敌人要有本钱。咱们今天分了胜利果实,可是千万记住,这都是血汗换来的。”振德的眼睛不由地转向江水山。
  人们的目光也跟着集中在江水山身上。水山象根擎天柱一样笔直地站在碾盘一旁,身穿军装,右手扶着腰间的枪柄,左面的空袖子在摆动。他那包着淑娴的白手绢的前额,特别耀人眼睛。江水山在男女老少肃穆起敬的眼光注视下,热血涌到头顶,激动地振臂高呼:“消灭反动派!”
  “解放全中国!”
  “共产党万岁!”
  人们跟着他热烈地呼喊。口号声宛如汹涌澎湃的海涛,雄壮有力,远传四方。
  人群中有位白红脸蛋的姑娘,她那双不大的眼睛闪动着泪花,紧望着江水山。
  “淑娴姐,你怎么啦?是眼不好?是哭啦?”玉珊看着这姑娘泪水盈眶的眼睛,吃惊地问道。
  淑娴急忙低下头,羞涩地悄声说:“傻玉珊,高高兴兴谁哭什么?俺眼睛……”她说不上话,扯起袖子拭眼睛。玉珊姑娘怔怔地想:“淑娴真怪,不好笑也罢了,为么哭呢?……”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会散了。学校的大门洞开,人们争先恐后地拥了进去。
  展览会虽不大,但就在这个村的四家地主的东西中,地主阶级的奢侈糜烂的腐化生活,掠夺人间美好的东西的恶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广庭大众之前,暴露无遗了。
  经过干部们的充分解释和教育,山河村的群众在“天下穷人是一家”的口号下,献出一部分没收来的土地、粮食、物资给外村,其余的自己分配。为早点结束这一工作,全力投入春耕春种,党支部决定立即分配胜利果实。曹振德领几个干部去分配土地、山峦;江合领人分农具、粮食;孙俊英和春玲几个发衣服、布匹及一些家具、器皿;江水山来往照应。分物资的地方特别热闹,一大堆女人、孩子围在四周,象闹市一样,喧声轰轰,笑声不绝。
  本村小学教员孙若西,分头梳得很齐整,穿着合体的蓝制服,站在春玲身边,满面春风,眼光忙中偷闲地在春玲身上转游。他高声朗读着某人某人的名字和应得的某种某样物品。
  分配原则是按每家的成份和生活情况确定的,当然,愈穷的人家得的就愈多,烈军工属分别情况特别优待,除去富农以外,几乎每家多少都能分到一些。
  一家一户地分过去了,轮到江水山的名下,应领物品是一件毛线背心。
  当水山母亲被淑娴扶着走上来时,一位女人说:“嗳呀,孙老师,该是念错了吧,水山兄弟怎么分得这末少?人家是烈属,荣誉军人,又穷苦……”
  春玲答道:“没错,是水山哥不要。”
  “要件背心给水山挡挡寒就行啦,别的俺不用。”水山母亲补充道。
  正在此时,江水山走来了,抢上说:“妈!我不是和你说过,咱什么也用不着吗?”
  水山母亲伸出的手又缩回来,刚要说:“是你淑娴妹叫我要的。”但一听淑娴叫了声“亲妈”,向她瞥一眼,就咽回去,改口道:“我见你身子不好,怕你受冷,又想要……”
  “妈,我不冷,有衣裳穿嘛。”水山执拗地说。水山母亲又要分辩,只听淑娴接口道:“亲妈,俺哥不愿意就别惹他生气啦,咱们回去吧!”
  孙俊英招呼道:“先别走。淑娴,你们家也有份呀!”
  淑娴回头说:“俺大爷说来,俺们一根针也不领。”“真是老顽固!”孙俊英忿忿地说,转对春玲:“你说气不气人,春玲!他为什么不要东西?嫌少?”
  “我怎么知道?”春玲有些不快地白她一眼。
  “咦,老东山不是你公公吗?”孙俊英带着开心的微笑,“你和他儿子儒春……”
  “妇救会长!”春玲那粉嫩的脸蛋红到耳根,“请你不要说这些好不好?”
  淑娴有意味地瞥孙若西一眼,凑趣地说:“封建婚姻不算数,俺家儒春落后,人家春玲……”她突然住口,因发现春玲生气的眼神,知道失言,领水山母亲走了。
  春玲没说什么,埋头去拿东西。
  孙若西在一旁看着有些得意,接着变得愤怒地说:“谁不知道我姨父老东山是顶顽固的老封建!哼,我那表弟也是一个庙里的和尚,死落后……”
  “孙老师,你快往下念名单吧!”春玲吃不住了,岔开孙若西的话。春玲的心里很烦躁,可也顾不及去想这件事,只顾忙去了。
  那江任保早等急了,一遍遍地问怎么还不到他名下。他一吃过饭就叫老婆拿着口袋去扛粮食,自己带着那条他媳妇曾装着他从地里挑回家的破麻袋来领物资。看样子真准备大发其财哩。任保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想寻找空子拿点不被人上眼的东西。忽然,他发现桌面的那叠衣服上有个小圆镜,镶着粉红胶边,镜面上有喜鹊登梅的花纹。任保心想,谁过喜事卖给他,半斤酒钱是有了。趁春玲他们在说话,他随手拿过镜子,刚要向腰里塞,忽听有人叫道:“江任保!你拿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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