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作者:莫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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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革命摘下猎枪挂在墙上,脱掉大衣扔在炕上,搓搓手,说:“烧劈柴,睡火炕,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钩儿问,“我革命几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个,搞这点特殊化应该不应该?”
丁钩儿沉浸在融融暖意里,睡意朦胧地说:
“应该,太应该了。”
“可是那狗养的杂种俞科长硬要把松木劈柴换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辈子,鸡巴头子都让鬼子的机枪打掉了,断子绝孙了,烧点松木劈柴算什么?老子八十岁了,尽着烧还能烧几棵松树?我说,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挡不住我烧松木劈柴!”老头子越说越激动,双臂挥舞起来,嘴角冒出泡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吃婴儿?吃人?野兽!是谁?老子明天就去毙了他!先斩后奏,大不了再给我个处分,老子这辈子杀了几百号子人,老子专杀坏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杀几个吃人野兽!”
丁钩儿身上奇痒,衣服冒着水汽,水汽里包含着浓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问话: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调查个屁!”老革命说,“拉出去毙了就行了,调查个屁!”
“老前辈,现在是法制健全的时代,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随便毙人?”
“那你快去调查,还蹲在这里干什么?你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你的工作热情哪里去了?敌人在吃人,你却在这里烤火!我看你是个托派!是个布洛乔亚!是个帝国主义的走狗!”
丁钩儿被老革命一顿痛骂,如同狗血淋头,朦胧睡意尽消,胸中热浪翻滚。他大咧咧地剥下衣服,赤条条一根,脚下穿着破鞋,蹲在灶前,拨拨火,添几根油汪汪的松木劈柴进去,焦香的白烟冲进鼻腔,打一个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着灶火烘烤,衣服嗞嗞响,像臭驴皮一样。火烤着皮肉,有痛有痒,搓着挠着,越搓越挠越舒服。
“你他妈的是不是生了疥?”老革命说,“老子当年睡稻草窝长了疥,全排都长了疥,那个痒啊,挠,抓,血淋淋的皮肉了,还是痒,钻心拱肺地痒,丧失了战斗力,非战斗减员,八班副马山想了个办法,买大葱,买大蒜,石头砸得稀巴烂,加上盐,加上醋,一把一把抓着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长爪子挠狗蛋,说不出有多舒坦!那么多的疥,竟给狗日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费治疗,老子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闹革命,公费治疗理应该……”
丁钩儿从老革命的话里听出了辛酸与牢骚,听出了一部艰难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对老头儿倾诉衷肠,竟变成了老头儿对他发泄不满。他感到失望,明白了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的道理,人人都有烦心事,说出来不充饥不解渴。他抖抖衣服,搓搓干泥巴,抽抽打打,穿在身上,热乎乎的衣服烫着皮,舒服到云彩眼里去了。肉体沉浸在舒坦里,精神的痛苦又缓缓生长,赤裸裸的女司机与鸡胸驼背罗圈腿的小侏儒同床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生动如画,如同他曾从钥匙孔里窥视过一样。越想越生动,越想越丰富。女司机肤色金黄,如同一条肉滚滚的母泥鳅,身上生着粘膜,滑溜溜、腻滋滋,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余一尺像一只癫蛤蟆,满身疥疙瘩,用四只生蹼的爪子抓挠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阵阵瓮声瓮气的蛤蟆叫……他的心脏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他想撕开胸膛,把心脏挖出来砸在她的脸上……婊子婊子臭婊子!他仿佛看到——确凿地看到威严如大理石雕像的侦察员丁钩儿用穿着大皮鞋的脚端开了乳白色的房门,一张大床——只有一张床出现在面前,床上惊呆了女司机和余一尺——他像癫蛤蟆一样翻到床下——肚皮上布满深红色的丑陋斑点——站在墙角上瑟瑟发抖——鸡胸、驼背、罗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头,白色的眼球,弯弯曲曲的鼻梁,没有嘴唇的嘴,稀疏的黄板牙,嘴像一个黑洞,喷出化脓般的恶臭,两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样干巴抽搐半透明的黄色耳朵,两条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几乎触到地面,身上生着乱糟糟的绿毛,变形的多趾的脚,还有那根黑不溜秋的毛驴生殖器——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丑八怪睡觉?侦察员大声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说什么?你他妈的说什么?老革命丘大爷胡胡涂涂地问——大黄狗耸动着颈上的毛呜呜发威——她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拉起被单子蒙住了身体,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她的身体在被单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熟悉极了的肉体……那丰满的……结实的……芳香的……犹如万箭穿心,空前的悲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脸色铁青,线条僵硬,冷冷一笑,寒彻肌肤——举起手枪,食指插在扳机护圈里,轻轻一摇,手枪潇洒转动,然后,瞄准,啪!一声枪响,余一尺身后的大镜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响着落在地上——余一尺瘫在地上——侦察员插枪入套,一语不发,转回身——绝对不回头——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单跪在地上——绝对不回头——走在酒国市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街道两侧站满了人,都用崇敬中含着几分畏惧的目
光盯着他,有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亲,眼睛里含着泪光,翕动着苍老的嘴唇,说:孩子,我的孩子——一个身穿洁白长裙,披散着金黄色长发的姑娘,分拨着挡在她面前的重重叠叠的人群,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浓密的睫毛翻卷着,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喘息着分拨着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的人群喊叫着带着娇滴滴的哭腔喊叫着:丁钩儿——丁钩儿——丁钩儿没有回头,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迈着坚定的、落地有声的步伐,迎着太阳走去,迎着万道霞光走去,走去,最后,与那轮鲜红的太阳融为一体……
老革命坚硬的大手按住了丁钩儿的肩膀。与太阳融为一体的侦察员打了一个哆嗦,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的心还在怦怦乱跳,眼里夹着悲壮英勇的泪水。
“你他妈的发什么魔症?”老革命鄙夷地问。
侦察员慌忙用衣袖沾掉眼里的泪花,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经过一番汹涌澎湃的幻想,他感到郁闷的胸膛有了些许缝隙,但劳累过度的脑袋却有些沉重,耳朵眼里有蜜蜂飞行般嗡嗡声。
“我看你个狗日的是感冒了!”老革命说,“瞧你那个脸,红得像个猴腚一样!”
老革命转身,从炕洞里摸出一个白瓷红标签的酒瓶子,晃晃,说:“老子给你治治感冒,喝酒,灭菌,杀毒。酒是良药,包治百病。当年老子四渡赤水,两次路过茅台镇,老子发疟疾掉队,跳到酒窖里去藏着,白匪在外边打枪,吓得我直哆嗦,喝酒吧,压压惊,咕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心也定了,胆也壮了,也不哆嗦了,摸起一根棍子,冲出酒窖,打死两个白匪,抢了一支钢枪,追上了毛泽东的队伍。那时候,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王稼祥,都喝过茅台酒。毛泽东一喝茅台,满脑子神机妙算,要不,那么几个兵,早给人家灭了。茅台酒为中国革命立过大功。你以为选茅台酒做国酒是胡乱选的?是纪念!老子革命一辈子,喝点茅台理应该。俞科长那鬼崽子想断了我的茅台,用什么‘红鬃野马’来顶替,他奶奶个熊!”
老革命把酒倒在一个遍体伤疤的搪瓷缸子里,仰脖灌下一大口,说:“你也闹一口,这是正宗茅台,不掺一滴假。”看到丁钩儿泪汪汪的眼睛,他轻蔑地说,“不敢喝?只有叛徒、内奸才不敢喝酒,他们怕酒后吐真言,泄露了秘密。你是叛徒吗?你是内奸吗?不是,不是为什么不敢喝酒?”他又是仰脖一大口,酒流经咽喉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你不喝,老子还不舍得给你喝呢!你以为老子弄点茅台容易吗?老子被那个托洛茨基分子俞科长卡得死死的,落地凤凰不如立起来,身体快速长大,长大到一米高便停止增长,他知道这是酒的精魂——茅台酒的精魂,站在墙角,对着侦察员微笑。他跳起来去捕捉他,脑袋却重重地撞在墙上。
在天旋地转的美妙感觉里,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猜到了手的主人。他随着头皮的痛楚站立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团凌乱地折叠在地上的猪大肠——冰凉滑腻满是皱折发着腥臭气息令人恶心——一折一折地被神直了,并且他知道只要老革命一松手,这堆猪大肠就会淋漓尽致地滑落在地。
那只大手转了一下,使他面对着老革命修长黝黑的脸庞,适才曾使他感动万分的慈祥微笑已被化石般的冷酷代替,在老革命的脸上,他感受到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冷酷无情。你这个狗娘养的反革命,老子给你酒喝,你却顶老子的卵蛋!你还不如一条狗,狗喝了我的酒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呢!老革命的唾沫星子喷进他的眼睛,辣得他眼球疼痛难忍,张嘴哭叫起来,与此同时,有两只肥厚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子被狗嘴顶住,狗嘴上的坚硬胡须扎着他的脖颈,使他不由自主的、像遇到危险的鳖一样把脖子搐进去,他感觉到狗嘴里喷出的热烘烘的气息,嗅到了狗嘴里的酸溜溜的腐臭味道,自己是一根弯弯曲曲的猪大肠的感觉突然重现,青白的恐怖袭上心头。狗吃猪大肠,哧溜哧溜响,像小孩吃粉丝一样。他恐怖地嚎叫起来,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自以为被狗吓瞎了眼睛的侦察员眼前又出现了一线光明,那光明渐渐扩展着,宛若太阳从层云中往外挣扎,最后僻啪一声响,烈士陵园传达室的一切景物猛地鸡。虎落平川遭犬欺!”
酒香洋溢,吸引着丁钩儿的欲望;感情澎湃激荡,正是饮酒的大好时光。他一伸手把老革命手里的搪瓷缸子夺下来,嘴含住缸子沿,一憋气吸了个底朝天,片刻后,肚子里倒海翻江,眼前盛开了朵朵粉红色的莲花,在飘袅在薄雾中焕发着发人深省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精神。一时间他感到世界变得极端美好,包括天,包括地,包括树木,包括喜马拉雅山顶上的皑皑白雪。老革命嘻嘻地笑着,把搪瓷缸子夺过去,往缸子里倒酒,酒液涌出瓶口时发出“卟咚卟咚”的声响,激得他耳膜轰鸣,口腔里涌出唾液。他看到老革命的面孔变得那般慈祥,慈祥得难以形诸语言。他伸出手,他听到自己伸着手说:给我,我还要喝。老革命在他面前跳跃着——那么灵巧地跳跃着,说:不给你喝,老子弄点酒也不容易。我要喝,他吼着,我要喝,你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触到嘴边,灌下去,很猛烈。他恼怒地扑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头子硬邦邦的手指。他听到了牙齿碰撞缸子沿的声音,感觉到润滑的、凉森森的酒液濡湿了手上的皮肤。在抢夺缸子的过程中他逐渐生长起恼怒的情绪,膝盖回忆起格斗的技巧,它弯曲着,顶在敌手的小腹上。他听到老革命哎哟了一声。缸子便到了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里的酒倒进喉咙,意犹未尽,他寻找酒瓶。酒瓶子横躺在地上,仿佛一个中弹牺牲的美少年。他心中悲痛欲绝,好像是自己失手把这少年打死一样。他想弯腰把那肤色雪白、腰带鲜红的酒瓶捡起来——把那美丽的少年扶起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而那美少年却连打了几滚,在墙角那儿空灵剔透地站扑进了他的双眼。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灯下擦拭双筒猎枪,他擦的那样专注、认真、一丝不苟,宛若一个爹在为独生儿子洗澡。虎纹大狗安详地趴在灶火旁,长长的嘴巴搁在松木劈柴上,双眼盯着灶中香气扑鼻的、金黄色的火苗,显得格外深沉,像一个大学里的哲学教授。它在想什么呢?侦察员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态迷住了,狗痴痴地望着灶火,他痴痴地望着狗,渐渐地,狗脑中的辉煌画面——他终生没看见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缓缓地出现了,那么奇特那么动人心弦,伴随着流云般的音乐。他被深深地感动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拳,又酸又麻,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腮上。
“瞧你那点出息!”老革命看了他一眼,说,“我们播下虎狼种,收获了一群鼻涕虫。”
他抬起衣袖,擦干眼泪,委屈地说:
“老大爷,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老革命不满地斜他一眼,穿上棉大衣,挎起猎枪,招呼一声:“狗,咱们巡逻去,让这个窝囊废在这儿哭吧!”
大狗懒洋洋地爬起来,充满同情地盯着侦察员一眼,便尾随着老革命,出了传达室。装在门背后的铁丝弹簧把木板门响亮地弹回来,一股潮湿、寒冷的夜风扑进来,使他打了一个战。他感到孤独和恐惧,喊一声:“等等我。”拉开门,追上去。
门口的电灯使他们身侧出现了模糊的暗影,冻雨依然下,也许是夜更深了的缘故,那窸窣之声显得愈加清晰、密集,宛如无数的小兽在那里爬行。老革命向着陵园的深处走,向着阴森森的黑暗走。狗紧跟着老革命,他紧跟着狗。起初还能借着门口那盏电灯的光芒看清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两侧修剪成宝塔形状的柏树的大致轮廓,一会儿,沉重的黑暗便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他体会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滋味。黑暗愈深,冻雨敲打树枝的声音便愈响亮,乱糟糟的,紧密的声音让他感到心中烦乱而空虚,只是凭着声音和气味,他才感觉到老革命和大黄狗的存在。黑暗其实是一种具有强大压力的物质,能把人挤成薄饼。侦察员感到恐惧,他嗅到了隐藏在青松翠柏之间的烈士墓的气息。他感到那些树木都是一些不怀好意的黑色大汉,抱着膀子站着,嘴角挂着冷笑,心里转着坏念头,在它们身下,那些黄草枯立的坟头上,坐着一些毛茸茸的英灵。恐惧使他酒意全消,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腰间的手枪,抓枪时感到手上流出了冷汗,有什么东西怪怪地叫了一声,通过黑暗中的翅膀扇动声,他猜到叫者是一只鸟,什么鸟不知道,也许是猫头鹰吧?老革命咳嗽了一声,狗叫了一声,这两声阳世间的声音给了侦察员很大的安慰,他也夸张地咳嗽了一声,连他自己也能听出,这声咳嗽带着浓厚的虚张声势的味道。老革命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他想,连这条跟思想家一样的走狗也会嘲笑我。他看到了狗眼放射出的碧绿光芒,如果不知道这是一条狗,一定会错认为这是一条狼。他无法自制地连连咳嗽起来,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射在他的眼上。他捂住眼睛,刚要张嘴说几句反抗的话,电光突然转移了方向,定定地照在一座白石头凿成的墓碑上。墓碑上的阴刻大字看样子不久前重新油漆过,鲜红的颜色,令他触目惊心。碑上的大字是什么他没有看清,他被红色照黑了眼。像亮时一样突然地电光消逝,他眼前还有一些火星闪烁,脑子里却通红一片,像传达室里那个燃烧着松木劈柴的灶膛。他听到老革命在他面前沉重地呼吸着,冻雨落木的声音突然隐退,一阵剧烈的、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在附近响起,震得他不由地跳了起来。他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爆炸,他也没心思去考虑,关键的是,从电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气突然灌注进他的身体,像病酒一样的嫉妒,像寡妇酒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