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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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开脱:我又不是赖他们的钱,我只是打算像其他包工头一样,工资压一个月再发。在高州承包建筑的老板,只有陈太学才是当月发工资,陈太学知道农民工挣下的钱,是家里的柴米油盐,是孩子的书学费,是老人的棺木,也可能是命,耽误了一个月,孩子就可能没法上学,躺在医院里的病人,就可能被赶出去,从此一病不起。陈太学懂得这些,所以他不愿意拖欠农民工的工资。
可他现在想,情况哪里就有那么严重呢,以前不准农民进城打工的时候,不照样在活人吗?我家里那么穷,不照样把儿子送到高中了吗?……
这么一想,他就定了心,也开始隔月发工钱了。
陈太学的本意,是想把钱存在银行多得点利息,可事实上,隔月发钱的好处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目前,随着开发项目的不断增多,农民工的流动也越来越频繁,高州城规定,如果农民工想离开,只要提前一月向老板打了招呼,他离开时就必须把工钱全部付清。对老板们而言,要应付这办法实在太容易了:你来打招呼的时候,我不同意不就得了?不同意就等于没打招呼,要走人你就走吧,反正有一个月工钱是拿不走的。
说实话,陈太学还把这事做不出来,只要有人来打招呼,他都同意,到时候都把钱如数付给人家。可是,离开他工地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工人们对陈太学是巴心巴肠的,就因为他能当月发钱,现在他也压工钱了,许多人失了望,就不想跟他干了。对此,陈太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我也做得仁至义尽了吧,凡是打了招呼的,我都把钱给了,平时待你们也和和气气,哪像其他老板,动不动就黑脸,就骂人,可你们却不领情,要离开我,拆我的台。
从那以后,再有人来打招呼,陈太学就不同意了。
这样一来,工人们即便想走,到底又舍不得那一个月工钱,只好被迫留下来。
但也有不得不走的。在陈太学的工地上,有个叫沈志国的人,三十七八岁年纪,满脸胡茬,他本来是砖匠,可那段时间,高州连降暴雨,山洪骤发,巴河像孤寂惯了的老人,那些流放出去的儿孙,突然毫无预兆地都回到了她的身边,显得特别的亢奋和喧闹,从红旗桥到陈太学工地的这段路,有长达六十米被从翠屏山下来的洪水冲毁了,车过不来,水泥也就运不到工地,因此,包括沈志国在内的一些人,就临时做了搬运工。搬一袋水泥,可得一元钱。这对农民工而言是相当诱人的,只是水泥太沉了,随便一袋都是百多斤重。沈志国好像生怕别人把水泥搬完了一样,不断地告诫人家,你气力小,你不行!那些人的气力的确都不如他,刚把袋子扛上肩,脖子上的青筋就绞成了绳子,迈步的时候,两条腿撇成了两个括号,可既然能挣钱,既然自己没被当场压垮,就都沉静无声地挣扎着。
沈志国见码在桥头的水泥越来越少,很焦急,于是把两袋扛在肩上,左肩一袋,右肩一袋!
第二袋水泥上身的时候,他的头晕了一下,同时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咬掉的是他的力气。他定了定神,朝前走了两步,这一走,他听到身体内部发出吱的一声响,像气球被锥破了的声音。紧接着,一股生铁的气息从喉咙里蒸了上来。他使劲吞了几口唾沫,把那股热辣辣的味道吞回去了,又继续朝前迈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力气还在!
他扛着两袋水泥,比别人扛一袋走得还快。
当他把肩上的重物卸下去的一刹那,那股类同于生铁的气息又起来了,而且异常坚硬,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从嘴里冲了出来。
那是一口殷红的血。
这口血本来早就要出来的,可它好像明白,如果它出来了,沈志国就不可能将这两袋水泥扛过来,于是它顽强地留在了沈志国的身体里,最后一次为他长劲,帮助他挣了两块钱。
沈志国看着地上的血花朵一样枯萎,古怪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伤元气了,按他老家的说法,是伤“统子”了。伤了“统子”就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他有些害怕。可是他几乎就没有多想,用袖口把胡子尖和嘴皮上的血丝抹掉,捧了两把撒落出来的水泥,把吐出的血埋了,又朝桥头走去。
尽管他只扛了一袋,但他明显感到不行了,那袋水泥在他肩上变成了石头,变成了铅……没走多远,水泥袋就自己滑落了,随即,沈志国又吐出了一口血。
带着金属质感的腥味儿,在空气里弥漫。
这回有好几个人看见了,他们都扔了肩上的东西,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把他扶进了工棚。
沈志国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出来,虽没再去扛水泥,可他到工地干别的事了。
吐血是有惯性的,只要开了头,别说下力,就连咳嗽也会把血咳出来。沈志国就是这样。他没有恐惧,可心里充满了忧伤。在工地上,沈志国的话最少,也只有他从来不谈自己家里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他的景况,只是从他一年到头都不穿袜子看来,反正是好不了的。但是,你身体都弄成这样了,还图个啥呢?大家劝他回去算了。
事实上他自己也想回去,即便死,也死在世代祖居的村落里,可再怎么说也要再坚持一个月,先打声招呼,下个月走的时候把工资领全。
陈太学知道沈志国吐血的事,沈志国去他办公室,还没开口,陈太学就说,志国,我理解你的难处,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谁管理这么大一个工地,都不容易。沈志国说陈哥,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呀。陈太学说,你还是没理解我,你没办法,未必我就有办法?你想想,要是我在你这里开了头,别人都跟你学,大家都走了,我不就成了光杆司令?你走不走是你的事,反正我又没赶你。沈志国说陈哥是没赶我走,陈哥待人好,可我实在挺不住了。陈太学脸色阴下去了,声音也放大了:我吃亏就吃亏在待人好!你挺不住,我也不强迫你留下来。
沈志国本来就不会说话,这时候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舔了几下嘴唇,走了出去。
他没有离开工地。
但几天之后,他又吐了一次血,而且吐得特别厉害,不得不走了。
直到沈志国离开工地大半天,陈太学才听说,他站在办公室外面,望着熙熙攘攘的红旗桥,想象着沈志国背着帆布包慢吞吞地跨过桥去的样子,身上的某一处震动了一下。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陈太学一直都很郁闷,一直都在为自己寻找理由。他想到了他故意给张保国输钱,想到了陪张保国去“做保健”,觉得你沈志国虽然白干了几十天,可你在我面前,不像我在张保国面前那样低三下四吧?同时他也想到了儿子,听说儿子也在建筑工地上,也受着老板的盘剥——想到这里,陈太学直想哭——既然我儿子都在受罪,你叫我怎么说呢?
想了这些之后,让陈太学震动的地方感觉迟钝了,更不像当初赖掉冉老头他们的钱时那么心痛了。但他还是很郁闷,很迷惑,因为他拿不准:自己找出的这些理由,究竟算不算理由?
冬天到来的时候,陈太学的母亲走完了她生命的里程。那个孤独的老人死在冬日的早上。那天她起了床,把猪食煮好——煮猪食的时候,她照例和做饭的媳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锥心刺骨地互相攻击,自从陈福离家出走以后,两个女人攻击得就更加厉害了——就搭根凳子到门外去,靠着黑乎乎的木板墙坐下来。那时候,毫无热气的太阳正升起来,可死亡却降临到这个老人身上了。死亡来得很突然,简直不知道它是来自天空,来自大地,还是来自老人的身体内部,它一来就把老人笼罩了,弥漫了……
母亲的丧事办得很奢华,光响器就请了九拨,这在大荒村是前所未有的。但陈太学回到高州城后,喉咙里老是埋着一只苍蝇,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主要还是与他儿子有关。邻近村子里来“坐夜”(吊丧)的,都要问起陈福,这真是往陈太学的心窝里扎针。何奎的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咬着根竹烟筒,开口闭口“我儿子说”。村里谁家婚丧嫁娶,都在几层院坝里放了八仙桌,饭时当餐桌,饭后供人打牌和闲聊,只要何奎的父亲在哪张桌上坐下了,四周就围了许多人,向他打听国家大事。本来是母亲的丧事,结果倒成了那老头子的新闻发布会了!
陈太学不愿意想这些,可又不能不想,想起来就不能不伤心。只是他早就不责怪儿子了,只责怪自己。他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的钱还不足够多的缘故。他相信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大荒村人就不会把何奎的父亲放在眼里的,就会跑到他陈太学的腚下来舔肥的!
那些天,陈太学持续不断地做同一个梦。他在梦中张开两臂飞翔,大河与群山在他肚皮底下影子一样划过。但是,不管他飞多长时间,飞多少里程,天气都是惨淡的,又冷又湿,而且后面还有人追赶。他看不清追赶者的脸,只觉得有一股阴气,使他恐惧得不敢有片刻的停留。醒来之后,他的手脚都麻木了,梦中的情景却刻骨铭心。
要是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就没有谁敢在后面追我了……想到这里,他无端地叹息了一声。
翻年过去,高州新城已初具规模,张保国也在这时候当上了建设局副局长,分管项目部。
这年初夏,张副局长传达了上级振奋人心的号召:开发翠屏山。
翠屏山海拔不过四五百米,在群山簇拥的川东北,它根本就不能称为山,不过是土丘罢了。这片土丘位于城南,面积广大,形体浑圆,夏秋时节,野花盛开,香飘数里,高粱、玉米和水稻迎风滚动,住在城里的人,经常站在窗口,欣赏那绿浪滔滔的壮丽景象;到了冬季,外围的高山阻挡了来自大巴山和秦岭的寒流,因此翠屏山上依旧是草色青青,千竿挺秀。其“翠屏”之名,就是这么来的。正由于它的美,有关部门觉得,让它长不值钱的杂树、野花和庄稼,实在可惜。开发是早就定下来的,只是不能随便规划,要是在上面修普通商品房,简直辱没了那块地盘。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决定:利用山上良好的自然风光,修个别墅群出来!
这是高州城“民心工程”的一部分(命令刚刚发布,“高州市小康示范村”的石碑就立在了翠屏山口),因为别墅是给山上的农民修的。山上有数百户农民,多少年多少代了,他们都住在木屋或者土坯房里,漏风漏雨,既不舒适,也不安全;住进别墅就不一样了,那些农民就一跃进入超级小康了。按高州城的现行房价,老城每平米一千元,新城一千三百元,而翠屏山上的别墅定在三千元,按最小户型二百平米计算,就要六十万元。农民每人拥有一亩水田,几分旱地,一家有一头耕牛,几条喂猪,有的人家猪也喂不起,牛也养不起,一年的收入也就几百块,这么算下来,他们要把那栋别墅买到手,不吃不喝,也是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对农民这种现实的困难,有关部门是考虑到的,他们说如果你们实在买不动,就让别人来买吧,你们下山到老城住安置房,上面给每户补贴五千元,剩下的房款就靠你们自己支付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就作了市场调查,别墅还没修,就已经销售一空。
那段时间,张保国副局长每天夹着公文包,带着几个手下,挨家挨户走访山上的农民:你买别墅吗?不买?不买就赶紧下山!
这一次,不像开发河沿时那么手软,再不允许钉子户存在,谁要说声不,立即扒房子!
推土机和挖掘机从临时开辟的土路轰隆隆地开了上来,在农民的田地里欢快地奔跑。那时候,稻谷都抽穗了,正吮吸着金灿灿的阳光,准备长成饱满的骨肉,回报农民的辛劳,喂养他们的日子——农民只在春节休息过几天,之后就一直在田地里忙碌,他们要弄出那些庄稼,需要把眼睛看绿,把腰弯断,把指甲磨穿。可现在,庄稼都在顷刻间变成了泥浆。
那些没来得及下山的农民,扑在田埂上痛哭。
陈太学比较顺利地从张保国手里要到了一份翠屏山的工程,也上山去了。就在他上山的那一天,他看到了最早给他租房子的那家人。那家人在翠屏山修的砖房被推掉了,一家老小悲悲戚戚的,正背着锅碗瓢盆和破棉絮下山。陈太学知道,这些去老城住安置房的农民,没钱做生意,只有挑着担儿,占据街头巷尾做些小买卖,而高州城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城市,不许这些人给市容抹黑,见了他们,城管就抓,只要城管的车从远处开来,那些人就像遭遇危险的鸡,卟地一声四散逃窜。他们的孩子,很多人从小就辍学,趿着拖板鞋在街上闲逛,稍大些,就酗酒,抽烟,买卖毒品,结伙抢劫,到最后不是坐监,就是吃枪子儿。
陈太学跟老房东招呼也没打。他觉得那是没有必要的。他已经有意识地在让自己的心硬起来。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可以变硬的,包括心。他基本上不再想冉老头和沈志国了,即便想起来,也没多少特殊的感觉。现在,真正能够让他心痛的就是儿子了。
让陈太学没预料到的是,翠屏山上的工程动工不久,陈福就从浙江跑来投奔他了!
在陈太学的印象里,儿子很瘦小,可那只是陈福小时候留给他的印象,其实,陈福上初中时就比父亲高,瘦是有些瘦的,但决非陈太学心目中的瘦成一抓筋,外出打了两年多工,陈福的肤色变黑了,手臂上鼓起肉疙瘩。陈太学看着他这模样,竟然比看到他瘦瘦小小的样子还让他难受。儿子的样子无疑表明,他这两年多真是下苦力的。
陈福以为父亲要怎样处罚他,可陈太学却没明确地表示任何态度,他只是带着儿子,去老城的贫民窟走了一遭,从下午一直走到天黑。回来后,他才问儿子有啥想法,陈福低了头,说爸爸,我啥都听你的。陈福的这句话,猛然撕开了父亲心灵上结痂的伤疤,陈太学跳起来骂:你个狗日的,既然啥都听我的,我叫你考大学,你为啥就不考了?你说呀!陈福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把头垂得更低。陈太学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让他的头昂起来,点着他的鼻子骂:你不考大学,还跑了!你奶奶的死,就是你龟儿子造的孽!要是你不跑,你奶奶就不会死那么快!——啪!陈福挨了一记凶狠的耳光。
一旁的马芬早就看不下去了。婆妈安葬后,马芬就跟丈夫到了高州城,在工地上开了食堂。她现在觉得什么都好了,唯一焦心的就是儿子,既然儿子回来了,这个家就完整了,她的心就放到肚子里去了,你当爹的骂他几句还可说,打他干啥?马芬那时候正在给儿子铺床,见儿子被打了,她把被盖往地上一撂,脖子一挺,唾沫四溅地朝丈夫吼:天底下只有你陈太学是孝子!你那么心痛你妈,为啥你妈死那天上午就给你打了电话,第二天天都黑透了你才回来?这么长时间你干啥去了?我不说,你自己心里该明白!村里那些打工回来的,说的净是哪里的女人是哪个价,都不是他妈些好人!——还好意思打福儿!
陈太学奄沓沓的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接到母亲的死讯后,他的确是过了一天才回去的。他是在陪张保国打麻将。他想陪吗?不想!他一边摸牌,一边在咒自己丧尽天良,要遭五雷轰顶,但不把张保国陪好,又怎么能弄到工程?怎么能过上好日子?
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