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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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把陈太学像训狗一样地训斥,但张保国没有,近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灵魂中还有柔软的地带。那里在隐隐作痛。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感情,后来开发翠屏山,那么多人都没要到活做,而他把活给陈太学了。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张保国也是农民的儿子,而且家里比陈太学当年还穷,父亲去大巴山深处为人背尸(那里的风俗,人死后雇人把尸体用红绸绑在背上,去自己生前的庄稼地里走几遭,意思是让死者到了阴间也有饭吃;因为背尸人很难雇到,主人给的报酬往往也比较高),才撑持他读完了大学。这使张保国认识到,贫穷不仅是一种生存状态,更是一种耻辱。他发誓要雪洗这种耻辱。他发奋读书,走到哪里都是高材生,但这显然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寻找另一扇门,读大四那年,为把现在的妻子追求到手,他割过自己的手腕子,这都是事实,然而,他的主要动力,决不是她的美丽可爱,而是因为她父亲当时是高州市委秘书长。那年寒假,他跟她一同回家,她父母问明他的来历,脸色陡然就变了,一句话不说了。吃晚饭的时候,竟将他一个人安排了一桌,饭后他就被带到了客房。客房里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他多么希望她进来陪他一会儿,可他不知道,她早被父母亲严加看管起来了。那天夜里,他一分钟也没睡着,次日凌晨四点过,有人来敲他门了。他以为是她,结果是她父亲。他父亲看来也没睡着,眼泡皮肿的,带着隐隐的怒气。她父亲说,小伙子,走吧,赶快走!
这时候他才醒悟,昨天他进屋的时候,他们就想把他赶走,之所以没那样做,是因为那是黄昏,市委家属院的人会看见他是从他们家出去的,才被迫留他住了一夜。
出家属院大门时,眼泪在他眼眶边打转,但他没让眼泪流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晨霜浓烈的空气,朝回乡的车站走。路上,他脑子里只回旋着一句话:我非要把你女儿搞到手!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恶狠狠的,她爱他,以前并不怎么爱,当他在她家里受辱之后,她就把他爱到心里去了。在女人那里,爱和同情是很难分清的。大学的最后半学期,他们热火朝天地谈着恋爱,父母威胁她,说再这么下去,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她已经无所谓了,不认就不认。到这时候,父母才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父母就是父母,怎么舍得不认女儿呢。他们只好接纳了他。那年是很难找工作的,许多同学都下了乡,但张保国留在了高州城,而且是炙手可热的建设局。半年后,他们结了婚。在岳父的关照下,张保国很快当上了项目部副经理。可就在他当副经理不久,岳父得脑溢血死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家庭,立马就沦落了!他张保国的头顶上没有了岳父这颗大树,能混到今天这一步,所付出的,难道仅仅是钱吗?不,在张保国的心里,还有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他认为是陈太学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理解不了的。许多时候,张保国都痛苦得想退出,他读书时毕竟是高材生,一种单纯的理想的光芒,还在遥远处闪烁,偶尔,他心里会涌现出一种镇定的力量,帮助他怀疑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不是出了偏差。但这只是极其短暂的灵光一显,因为他发现自己身前身后都是滚滚波滔。他没有退路了,身不由己了。稍有空闲,他就去麻将桌上混,混他个通宵达旦,不给自己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
说心里话,张保国爱妻子,他追求妻子时虽然含有别样的目的,可妻子的美,妻子为他付出的牺牲,都深深打动着他的心,他在外面找小姐,还偷偷去都江堰买别墅养了个“表妹”,并不证明他不爱妻子。他那样做,只是为了麻醉自己。
张保国并非不知道,他的退路是自己掐断的。在官场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锥心刺骨地感觉到:这人活在世上,手里不能没有权!没有权,你就只能是一条虫子,人家把你拍也拍得死,拈也拈得死!
陈太学也这么想。陈太学决不因为他跟张保国地位悬殊就不这么想。每当他跑一趟都江堰,他的心就是僵硬的,死的,可一站到工地上去,心就活络起来了。
那些除了流血流汗就别无出路的人们,给了他财富和尊严,还让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而今的陈太学,工钱照压,还想方设法地扣钱。伙食越来越差,可每天的伙食费却提高了两块;工人洗澡、洗碗的用水,睡觉前和起床时点灯,都要扣钱,他从来不公布用了多少水电,只是每人每月照二十块扣除:别的包工头,再怎么说也把简易工棚免费让工人住,而陈太学却要扣去每人十块月租。这么算下来,工人的月支出就比以前多出了将近一百块。但陈太学并不满足,他对工人干出的活百般挑剔,挖空心思找扣钱的理由。
不仅如此,他还宣布了一条新规定:无论是谁,都要叫他陈老板!以前,工地上有人叫他名字,有人叫他陈哥,有人叫他叔叔或学爸,乱七八糟的,现在不行了,得通通改叫陈老板!陈太学这是从自己的体会中得出的经验,他常常想,如果他把张保国不叫张局长而叫名字,面对张保国的时候,他就不会感觉到脊梁上压着一块石头,一叫张局长情况就变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矮几分了。这称为名正言顺。别人都改了口,唯独从大荒村来的那些人还不习惯改口,有天小兵见陈太学到工地上来,笑着叫了声学爸,陈太学黑着皱纹密布的脸,走到小兵跟前,把小兵干的活挑出了几十个毛病,并当场决定扣除他三十块工钱。
现在,大家都知道把陈太学叫老板,确定了身分,陈太学就把老板的架子端起来了,威严露出来了,动不动就黑脸,发火,骂人。他最喜欢骂的一句话是说你只配屙牛屎。
工人被他骂了,大气也不敢出,否则就遭扣钱。
陈太学和张保国,从不同的途径理解了权力的内涵:一个人的贫困,经济贫困是表面的,权力贫困才是本质的;权力贫困是因,经济贫困是果。
监工的活本来是他儿子陈福在干,可是陈太学发现陈福不行,陈福太好说话了,只要工人求两句情,他就把眼睛一闭,说行了行了,不要让我爸知道就是了。你个狗日的!——陈太学有次骂他,你以为老子的钱是抢来的?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还胳膊肘朝外拐!他骂儿子,还连带秀莲一起骂,因为秀莲不仅在家乡不为他挣面子,还一直留在娘家帮忙,陈太学已经对她十分不满了。陈福被骂得眼睛发绿,却不敢顶嘴,就干脆骑上新买来的摩托,有事无事跑到乡下去看已怀孕的老婆,把工地甩在身后,让父亲自己去管理。
更多的人丢下工钱,离开了陈太学的工地。这无所谓,第一代农民工还没老,第二代农民工又成长起来了,卖苦力的多的是 :还有城南和翠屏山上那些住进老城安置房子的农民,因为生计无着,许多人都跑回自己以前的土地上,给包工头打工,陈太学不愁找不到劳力。
从大荒村来的那十个人,有九个都走了,只剩下一个小兵。那九个人干了几月,结果只够回家的路费。离开前,几人一同到陈太学设在工地上的办公室去,希望陈太学看在祖祖辈辈喝同一口井水的情份上,把压下的工资给了。他们说,陈老板,你知道我们那家庭,没钱过不了日子。陈太学说,你没钱过不了日子,人家没钱就过得了?他们说,陈老板,我们又不要你施舍,只要你把我们该得的给了。陈太学把桌子一拍,啥叫该得啥叫不该得?我给你们,你们就该得,不给,就不该得!我不给你们,是按工地上的政策办事,政策是随便能改的吗?你们有本事,去叫中央把政策改了,把城里人全都变为农村人,农村人全都变成城里人,行吗?几个人知道说不进油盐,只好走了。他们一路骂陈太学的祖宗八代,回到大荒村,就找陈太良出气,把陈太良打的头破血流。从那以后陈太良再也没力气帮人砍柴和背力了,挣不到一分钱,找人打麻将自然不可能,就连盐都吃不上,没过多久,他的背就伛偻了。早上起来,他去这院子站一会儿,又去那院子站一会,不管走到哪里,都没人跟他说一句话。他成了游荡在大荒村的孤魂野鬼。。。。。。
小兵之所以没走,是因为那几个人说好了,回家一趟,立即结伴去广东打工,小兵不能跟他们跑那么远。但他特别想家,他刚满十七岁,脖子瘦瘦的,细胳膊细腿儿的,分明就是个孩子。一想起家来,睡觉时就偷偷哭,就念起母亲的难处。母亲一旦发病,不要说下地,就连屙屎屙尿时腰带也解不开,母亲有好多次都弄脏了裤子。想起这些事,小兵哭得更加厉害,又怕别人听见,便死死地咬住汗臭冲天的被角。(他母亲也在哭。同村几个人回去,把他们的遭遇讲了,说小兵手掌上的肉都磨成了骨头。)小兵以前很少哭,他单纯的心灵里,永远都在期待明天,每一个明天都带着他的愿望降临,他的愿望就是父亲能够病好回家,母亲也能够健康起来。太阳东升又西沉,生活中的一切却没有改变,但他并不着急,他觉得属于他的那个明天一定会到来的……可是,来高州城后,那个明天模糊了,他的信心被摧毁了。他只能哭。
哭到次日凌晨,他又打起精神起床,走向工地。
现实明摆着,他不出来挣钱,就没法给父母亲治病。他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父亲接回家医治。他知道麻疯病人是不能接回家的,可父亲被关在遥远的黑色群山里,是多么孤单,小兵想起来就害怕。同时他也明白,就算允许他把父亲接回家,但接回来怎么办?在那里,是国家给钱治疗,接回来谁再给钱?没有钱,别说治父亲的麻疯病,母亲的鸡爪疯也只有两眼看着。
小兵干活是不惜力气的,清晨比谁都上工早,刚吃过午饭,人家还在抽烟歇气,他又去握住了锹把。同伴们看不过,说小兵,钱是挣不完的,你把肠子累断了,没人帮你缝。
可他这么卖命,挣的钱却比同村那几个都少。
陈太学嫌他年龄小,又没经验,给的工钱本来就比别人低好几十。挣不到钱,又不能回去(回去后连挣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小兵开始了偷盗。
他偷的是工地上的钢材。他把那些东西装在蛇皮口袋里,瞅机会以每公斤一块三的价格,卖给桥那边老城区的废品收购部。
这样的事情,早有人干。不仅是陈太学的工地,别的工地也同样。一时间,到处都丢东西,闹得风声鹤唳的。很显然,外面的小偷很难进工地,这都是民工干的,可不管怎么防范,就是阻止不了。包工头们集体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组成联防队,守在红旗大桥上,凡见民工模样的人去老城,都要被搜身;民工稍有不配合,就被扇耳光,即便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准你过桥去。这件事被省报一个记者发现了,回去发了篇文章,闹出很坏的影响,高州城只得撤回了红旗桥上的联防队员,让包工头们自己加强管理。许多工地都派防损员昼夜值班,可依然堵不住缺口:你简直就弄不清盗贼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把钢材偷出去的。
陈太学这天将民工聚在一起,把湿漉漉的手叉在腰上,先骂了一通娘,然后说:从今天开始,老子不派防损员了,老子让你们偷,偷多少扣多少,看是你们偷得快还是我扣得快!下面有人小声问怎么扣法,陈太学把脚一跺:平摊!你们没一个好东西,你们都是贼!要证明自己不是贼,就把贼给我抓住,往死里打!打死了由我偿命,不过就一两万块的事嘛!
事实上,工地上偷东西的毕竟是极少数。由于要平摊损失,没偷的人当然就恨死了那些贼,也希望把贼抓住。可是,工地上的东西照丢不误,就是抓不住贼的把柄!陈太学恨得咬牙切齿,他觉得,贼们不仅是在偷他的东西,还是在向他的权力挑战,因此扣得特别狠,比如丢掉十块钱的钢材,他就照五十块扣。有一些断掉的钢筋,本身就是废物,陈太学照样按正品换算成钱。
工人们被扣红了眼,上工时,只用一只眼睛照管手上的活,把另一只眼睛腾出来找贼。
终于有了收获!这天下午,一个泥水工觉得小兵的动作很蹊跷:他隔一阵就要蹲一下身子,然后再拉一下裤子。小兵是在拌灰浆,拉裤子就是说腰带没扎紧,蹲身子干什么?那时候小兵背对着泥水工,泥水工丢下手中的活,悄悄地绕到另一侧去观察。原来,小兵在灰浆里埋了废钢筋,正借干活的时候把它们藏到身上,再找机会送到红旗桥那边去。
抓偷儿!抓偷儿!泥水工大呼小叫。
所有人都挺起了脖子。泥水工指着吓呆了的小兵喊,就是他!人群一涌而上,将小兵围住了,那些自己也在偷东西的人,表现得格外积极。他们把小兵掀翻在地,扒掉了他的裤子,因为泥水工看得明明白白,小兵是把钢筋塞进裤子里去了。这一扒让众人傻了眼:那正是旧历六月,天热得石头都在冒汗,身上穿条短裤也嫌多,小兵却穿了两条裤子!里面的那条,裤脚用尼龙绳扎得死死的。人们扒掉他第二层裤子,几根四五寸长的钢筋就抖搂出来了。(钢筋从裤腰塞进去的时候,把小兵的腿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
拳头、脚尖、锹把,都像多少天没吃饭似的,朝小兵身上又扑又啃。小兵在被扒掉里面一层裤子时,恐惧得脸色发白,待棍棒拳脚朝他扑咬的时候,恐惧反而消失了,只是痛,于是大声呼喊叔叔们饶命,细瘦的胳膊,在头部和胯部间快速地移动着,并将身体蜷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大家听不到他的求饶,继续打。直到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工人们才罢了手。
小兵身上血肉模糊,头上流出的血,把粘满水泥浆的头发都打湿了,看上去乌黑乌黑的,很脏。工人们吓住了,本能地抬头朝四周看。这一看就看到了陈太学。
陈太学黑着脸,肿着嘴,站在十米远的地方。
工人们想起陈太学说过的话,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贼,再一次把拳头和棍棒向小兵砸下去。
看着那些惟命是从的工人,陈太学猛然间闻到了权力迷人的芳香。
这时候,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陈福从岳父家回来了。看到工地上可怕的一幕,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将车停下,边往这边跑边高声呼喊:一群疯子!流氓!……
话没说完,他就碰到了父亲的眼神。那是把鸡蛋也能煮熟的眼神。
陈福一个趔趄,停下了脚步。
他拖着手,缩着脖子,远远地望着。他已经看不见打人的场面了。他只是寂寞。
在靠近海边的那个遥远的工地,他也曾被人这么欺辱过……
小兵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了,想到家里的母亲和深山更深处的父亲,脑子电光石火般地清醒过来,用手臂护住头,眼睛四处寻找能够救他的人。他看到了马芬。马芬站在几十米外的食堂门口,端着半盆水,卟地一声泼了,朝这边瞅。小兵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分开棍棒,裸着下身跑向马芬,可他的腿伤得厉害,还差几米远跑到马芬跟前时,他就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马大娘——
马芬本来不想管这事的。丈夫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老板,使她打心眼里觉得,不管丈夫做什么他都是对的。但小兵的这一声喊,让马芬的心软了,让他想起小兵给她背过的肥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