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6李敖杂文集-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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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再想南阳高卧,草堂春睡方起,有个三顾茅庐的大耳郎来跪地哭求你去做那相桓公霸诸侯使孔夫子不披发的大事业,天下还有这种人才主义的傻瓜政治家吗?老实说吧,现在这时代,你要想出人头地,捷径有干百,正途却只有两条,一条是考,一条是选。至于这两条路是否公平客观,是否清高之士所能忍受,那就非我所知也,你只好去问考选部长。总之,流风所被,这年头简直成了一个考选的世界:留学要考,议员要选;书记要考,教皇要选;电影明星要考,中国小姐要选,凡是孤芳自赏矜而不争的家伙,那你只好做不识时务的人下人了,连冷猪肉你也吃不到。但是考选制度的可贵,乃在替上天做不负苦心人的善举,古人十载寒窗,悬梁刺股,三年不窥园,用这么大的代价来换取布衣将相的享受,其志即使可卑,其努力总是可以评价的。但是若以“自然的本钱”轻易盗得大名大利,未免使那些苦心人看得眼红。我们看不起世袭即位的皇帝,看不起祖荫与裙带的官儿,其理由也即在此。所以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今天,我们还看到以人民的税捐去养孔子孟子曾子的七十几代的重孙子,去设置连专制时代的帝王都不肯设置的道教天师府,我们真忍不住要叹口气!
不过,从另外一个观点来看中国小姐的选拔,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盖选美者,匹夫匹妇之天性也。晋朝时候桓温娶了李势的妹妹做姨太太,他的原配夫人为之大妒,特操刀来找小姨子,非分尸“李阿姨”而后快。想不到老娘一见李阿姨,审美之心油然而生,不但泄了腾腾的杀气,反倒说:“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这位原配夫人真是要得!在感情冲动磨刀霍霍之时,仍不忘美学原理,若生当今之世,足可敦聘为中国小姐评判员矣!
不庄重地说,选美本是吃饱了饭没有事干的高等男士们所发现的消遣女人的艺术。因为女人绝不会想到选美,这倒不是因为恐惧什么,乃是因为镜子一照,她立刻感到“美不由外来音”,立刻发现她自己不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么?维纳斯已在此,还有什么好选的?故凡是参加角逐的小姐们,无一不是兴致冲冲地抱着必售的信心而来;而那些不肯参加或不屑参加的幽谷百合们,也无一不带着“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骄傲作壁上观,设想女生宿舍群雌粥粥围看报纸品头论足之情景,以及在时装表演或选美大会上在座女性很少鼓掌的事实,我们实在不难揣度她们那点小心眼儿了。
古代邯郸大道,为贵族豪俊所标题;咸阳北版,是诸侯子女所麇聚。现代高等男士们筹办中国小姐选拔,除了可收佳丽云集举国触目之效外,另外还有两个副作用,一个是可使女人内哄,盖女人本来都是一致联合起来对付男人的——虽然她们一回宿舍就吵架,现在选美大会一举行,第一名只有一个,有你无我,既生瑜,何生亮;卿不垮,孤不安,个个蛾眉障妒,争把双眉斗画长,这是男士们看来最开心的事;另一个副作用是女人在这时候才最听话,最不能钓男人的胃口,一一鱼贯展览,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人人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品评下规规矩矩地答话,诚惶诚恐地做态,平时那种骄横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男士们绝对不会在其他场合同时看到这么多的美女,也看不到这么多的谦虚。
有人说参加选美好像是做买卖,在古代是小本经营,女的只为悦己者容,现在却是大企业,需做大广告,公开看货色以广招徕,并且正相反的是,女人冶容是为了群众的悦己,需做大众情人才称快。其实这种心理是未可厚非的,就连我们男性中的孔圣人,也有过叫价心切的流露,所谓“有美玉于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只是男人吃亏,不能靠原始的本钱占便宜,尤其是现代的男人,连“面首”也没机会做了,除非是做拳王,但是拳击宝座的得来也良非易事,要鼻青眼肿几千次才行,最后若不及时耍狗熊退休,还得鼻青眼肿地被打下来。呜呼!本钱饭岂是男人所配吃者乎?
选美这件事,本无客观标准,古代《杂事秘辛》等书太落伍了;而洋婆子的尺码不尽合东方的美人儿;同时身为评判,对燕瘦环肥的喜爱又各自不同,他头天晚上受了自己环肥老婆的气,第二天就可能投了燕瘦小姐的票。且身为候选诸佳丽,不自量力而迹近滥竿者亦不乏人,有的甚至是赝品,当年日本小姐就有隆乳的纪录,在美国亦有台下大叫妈妈的窘事,其为处子的程度可想而知。不管真伪杂糅也好,良萎不齐也罢,选举下来,一阵嚎陶之声是免不了的,落选者固悲从中来,当选者亦喜极而泣,不过身为败者不必沮丧,不能当选乃评判之亡我,非美之罪也!且机会尚多,今年不行,来年请早,只要善自珍慑,抓紧推荐人,明年卷美重来,重作冯妇于华灯之下,轻颦浅笑,搔首弄姿,又有何难哉?
——1961年6月。
好斗杂感
一九七六年二月号的(Pellth)'按:这个英文单词可能拼得不对,但无从修正'杂志上,有一幅漫画,画一个斗牛士,斗牛斗得全身是伤,到饭店吃饭。侍者问他吃什么,他说:“牛排!”
也许有人以为这是阿Q心理或是什么别的补偿心理之类,我却认为此公此举倒也恰如其身份——这是十足好斗的人的作风,不是吗?
好斗的人,一如好赌的人,是不分赌注多少的,斗的重点在时时处处发扬斗的精神,而不在斗的目标的大小。有好斗精神的人,他总是时时处处要跟你干,要做一个战士。
做一个战士,甚至到死亡边缘,也是活力十足的。诗人勃朗宁写道:
我永远是一个战士,
所以——再打这最好的最后的一位。
我厌恶死亡蒙住我的两眼。
叫我领教他的死相。
晋朝的王敦,在生命最后,以散打动作,说出“老梁伏沥,志在于坚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话,这种气魄有恃了入尼生笔下的希腊英雄尤利西斯门可以辉映:
虽然用掉很多,
但剩下的也还不少,
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掀天动地了,
但我们毕竟还是我们。
光阴和命运削弱了几分壮志,
但止不住那不老的雄风,
去努力,去追求,去寻找,
永不退却,不屈服。
有这种强烈性格的人,最后会像圣保罗那样的朝死亡要毒药,或像克里蒙梭那样的以立姿进坟墓。我喜欢战士,即使他们遍体鳞伤,即使他们不能免于死亡。《楚辞》上说:“子魂魄兮为鬼雄”,即使他们死了,也会变成鬼雄的。
头颅无价,师出有名/李敖1989。07。15
今天路透社电讯说:「1789年7月14日法国大革命爆发,代表法国王朝的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1989年7月14日,法国庆祝革命200周年的庆典上,法国总统密特朗公开表示,路易十六是个好人,把他处死是件悲剧,但也是不可避免的。」「路易十六是否罪当该死,一直是法国大革命历史中备受争议的焦点。许多同情皇室的人以为,革命激烈的手段并不可取,推翻王室可以,但不一定要处死路易十六。就像密特朗所说,路易十六领导的王朝虽是革命推翻的目标,但是谈到王朝的腐败,路易十六所要负起的责任还远不及他的前任者。」「事实上,现在大多数法国人也都这么认为。去年法国电视举办一场审判路易十六的仿真审判,百分之五十五的观众就反对处死路易十六。」「密特朗在1981年上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死刑。他表示,如果是他,他现在一定不赞成处死路易十六,况且目前法国法律中也禁止死刑。」「但密特朗以为,处死路易十六虽是个悲剧,但是处死他的人同时也成功地达成埋葬过去的愿望,因为路易十六的死亡代表与过去王朝时代一刀两断,新时代的来临。以1793年的时代背景而言,无疑是不可避免的。」
法国总统公开表示「路易十六是个好人」,但在当年竟不得不被处死,因为处死他,使对手「成功地达成埋葬过去的愿望」。这一公开表示,使我忍不住一谈我的感想。「路易十六是个好人」,他是个仪态平庸的胖子,在国务会议上会打瞌睡。他爱国家、信宗教、对老百姓也不错。他的毛病在优柔寡断,即使在大臣堵哥(Turgot)提醒他英国皇帝查理一世(CharlessI)因优柔寡断而最后上了断头台,他也无法汰旧立新。法国大革命起来后,他在25个小时的表决中,以叛国罪定了死刑,曾经引起许多人们的不满。一个投赞成死刑票的议员圣法哥(St。Fargeau),晚上碰到禁卫军的军官,这军官当场用刀把他扎死,以示痛恨。
1793年1月21日执行路易十六的死刑。死刑前一天,律师告诉了他这一判决。路易十六根本不相信,他说律师听错了。因为他一生并没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何况法国大革命后,他无意恋栈王位,表示愿退隐国外、不问国事。可是,他却不知道,政治是没有是非的。正如罗伯斯庇尔所说:「判处路易十六死刑,是基于政治需要,非关任何法理与人道问题。」也正如崇拜罗伯斯庇尔的议员圣朱斯特(Juste)所说:「光凭路易十六是法国国王,就该判他死刑。」可见在政治挂帅之下,没有是非可言。要路易十六这个好人的具代表性的头颅,目的只在满足一些人的政治需要。在政治需要之下,好人又算老几呢?
路易十六死后,38岁的皇后,7岁的小太子,后来也都不能自保。小太子在母亲也上断头台后,被关在小牢之中,一天只送一回食物给他,大小便就地解决,恶臭扑鼻,他蜷伏其中,背驼肢肿,头和身体都已化脓生虫。劳伦(Laurent)为监理人时,诉请国会请准小太子洗澡就医,可是国会拒绝,因为基于政治需要,把小太子虐待以死,是为原案。最后,这小孩10岁年纪就夭折了。
这种基于政治需要,祸延无辜的局面,并非路易十六一家是倒霉鬼。古往今来,史例颇多。俄国革命后,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NicholasII)在1918年7月17日,包含皇后、四个公主、一个小太子,都被惨杀并毁尸在政治需要之下。政治没有是非,此又一证。
又如明朝的于谦,处理「土木之变」,于国有大功,对被掳皇帝明英宗的保全,也尽了大力。不料明英宗复辟之日,竟决定要杀于谦。一开始明英宗尚有点犹豫,他说:「于谦实有功。」可是徐有贞说:「不杀于谦,此举为无名。」意思是说,不杀他,则反证我们复辟的理由,师出无名了。正因为杀于谦是基于政治需要,所以,好人又算老几呢?
我生平不喜欢政治,因为一政治就没有是非。路易十六的惨死,使我们重温这类的史实与至理,在法国大革命200年后的今天,不妨从这一角度,吸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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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椅子學/李敖1989。08。13
立法院议场最近动工拆除部分椅子,是以整修内部为口实,趁机拆除的。事实上,是因为「老成雕谢」,人数今非昔比的缘故。
拆椅子并不从今日起。最早是五百个座椅的设计,减为四百六十个,再减为四百零二个,再减为三百一十七个。尽管如此,还是比实际需要多出四五十个。可见「老成雕谢」,与日俱增;敬陪末座,为数益少。拆椅之日,有老贼立委(yubar按:指随蒋来台的国会议员;这批委员来台三四十年未曾改选;干国会议员一直干到死为止。)临场感叹,甚至看不过去,要求「就拆一排好了。……保留后两排,让新闻记者坐。」--缺额缺到想由记者吃空缺,其充数心理,亦云苦矣!
其实,国民党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搞法,根本就不对。真正的民主政治与议会政治,岂能在椅子上打转!试看英国国会的椅子,就见分野。---四十五年前,储安平写【英国采风录】,就有这么一段:「今日英国下议院议员,凡六百余人,议场狭小,所设议席,仅敷议员之半数。但事实上,仅逢时局紧张或发生严重问题时,始有拥挤的现象,而以积习已久,后来者虽无坐位,亦能站立勿躁。其在通常情形之下,座位常有虚席。下议院出席的法定人数为四十人,若有人要求清点开会人数,而不足四十人时,自然流会,但要求清点开会人数之事,年不一见,故议长亦向不问出席人数之多寡,而会议亦得进行不辍。美国的政治学家罗惠尔(A。LawranceLowell)在其【英国政府】一书中,自述渠于1888年第一次参观英国国会,时内政大臣WilliamMarcourt正作长篇演说,达一小时三刻之久,所陈述者系关于伦敦市政府之改革问题,当时在场听者,除议场内之职员外,仅伦敦市市长等数人而已。下院议场光线暗淡,座位尤不舒适,所以有些议员即使到了议场,也辄流连于会客室、图书室之中,而并不老坐在议场里。议员出席议场的唯一重要关头是在表决的时候,因为表决的结果,执政党若占少数,便将引发倒阁。有时到了快要表决的时候,而执政党议员出席的人数,尚不能占有多数者,阁员恒故意拉长其台上的演说,延宕时间,以等待本党党务督察员(Whip)四出拉邀本党议员出席投票,藉免倒阁的厄运。在议会中,无论执政党或反对党,均各有其主任党务督察员及助理党务督察员若干人,这些党务督察员的最大任务就是要注意敌我两党的到会人数。这种任务在举行表决时尤为重要,因为若有不慎,可能引起倒阁。国会设有正门及侧门,从前有几次,执政党的党务督察员没有注意到反对党的议员有从侧门走进来者,以为本党议员出席人数已占多数,不料一经表决,竟成少数,因而造成内阁崩溃的局面。」从这段叙述中,可以看到英国的民主政治,已因「椅子功夫」而变得臻入化境。正因为有此化境,所以二次世界大战时,国会虽被轰炸得七零八落,但是整修内部时,却依然故我,一个座位也不增加,照样「仅敷议员之半数」来排排坐。这种『政治椅子学』岂不妙哉?
椅子之为物,最早起自纪元前二十七世纪的埃及,距今已四千六百年。但在中国,它的出道却相当晚。在汉朝的「说文解字」中,『椅』字的定义,还只是一种植物。事实上,到了汉朝时候,中国人还是没有椅子坐的,那时候的古人,还坐在地上。
古人坐在地上,屁股底下有块长方形的草垫子,叫做「席」。老祖宗在席上活动,一切都是平面的,就像日本人住的榻榻米房子,大家多的是膝行跪姿。我们读「史记」项羽本纪,看到鸿门宴时「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刘邦)北向坐」,若以为他们都是「坐」,就大错特错了,他们其实都是「跪」着的;那时候没有桌椅,一切是落地干的。自天子以至庶人,全体一致。李商隐写天子见贾谊---「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虚前席」就是两人在席上对跪着,中间保持一段距离,表示皇上尊敬知识分子。
在席上跪来跪去,终于有人感到不太舒服,决定不跪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席上,两条大腿,朝前一伸,自在起来了。这种自在的姿势,叫「箕踞」。箕踞视为无礼,因为老祖宗当时不穿裤子,这种姿势,有自我暴露之嫌,「韩诗外传」记孟夫子回家,看到孟太太一个人这种姿势,就吵着要离婚,其理在此。
直到纪元二世纪末、三世纪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