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罪 秦耕 著-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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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说到这里,张新良说:新人进来,听着送你进来的管教走出监狱院子,在外边锁好大门了,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脚先把他撂倒,上去几个人就是一陈乱棒锤,打得他摸不着北!
我说那要是叫起来怎么办?哨楼上的武警听到了,管教就会把武警放进来的。
张新良说:“他敢叫!叫就用棉被把他捂住,隔着被子打!一般的都老实,谁也不敢叫,知道这是手续,打一顿就过了,要是敢乱叫,那就只有打得更狠些!”
听张、陈二人这样说,我脊背一阵阵发冷。
他们说这话,难道是要给我补课?
陈说:“你进来没有挨打,是咱这个人对你的意思。”说着,陈指指张新良。
我说:“真是感激不尽!”
张新良哈哈一笑。我真有些感动了。
陈接着说:“我这一把老骨头,进来时还有两根肋骨是断的,虽然没有挨打,也忍着疼表演‘看电视’、‘撞钟’、‘老汉抽烟’等节目。你进号子来,什么过场都免了——免了打不说,也没表演节目、没扒你身上衣服、没接班提马桶、也没扣你的饭……”
我终于明白,陈说这一番话,其实是给其他人听的。对张新良给我的“特种”优待,陈济仓心怀不满——其他人也可能不满。陈说这话目的就是要挑起是非。如果不满的“群众呼声”高了,张新良为平息民愤,多少也得给我点颜色吧。
进来当晚,张新良制止了对我的暴力计划;第二天还把另一个最好的铺位让给我;负责提马桶的人按“规矩”把马桶向我交班时,我糊里糊涂拒绝了,张新良也未坚持“原则”;吃第一顿饭时,张直接把我“提升”到和他同盆夹菜的地位;甚至连负责端水、洗碗、洗地板这些“家务活”也一样不安排我干,原来这都是有“名堂”的。后来,在我参与了一个又一个新人的“入号”仪式之后,我终于悟出了其中的奥妙。此是后话。也许他们只是把监狱的游戏规则代代相传,而只有我从中发现了“监狱哲学”?这一点日后我再详细介绍。
陈济仓暗含杀机的话说完时,其他人都面无表情,目光各自看着一个地方,仿佛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话。但我知道,此时只要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他们就会突然扑上来把我打倒在地。
张新良突然说:“你们注意过我嘴上胡子的颜色没有?都说长黄颜色的胡子的人歪(凶狠之意),其实我这人一点都不歪。平时我也很少打人,我想把咱11号搞成‘文明监室’,今后进来的人都不用打了。这个‘眼镜’一进来,我看就是个好人,所以就对他好一点。”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缓,但众人明显泄了气。我明白他“黄胡子”柔里带刚的暗示——老子长的是黄胡子!他很聪明,嘴上说自己不狠,但先提醒别人注意他胡子的颜色——而且告诉大家,据说长这种颜色胡子的人,天生心狠手辣!
他所谓的黄胡子,不过是上唇长着一溜短髭,并且在两个嘴角处,向上翘起。
田金占突然说:“在咱这号子里,好人就是坏人,只有坏人才是好人!”这句话真是大有学问,使我对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因为赌博被拘留三天,也关到这里来,第二天早上在院子放风时,我和他竟在这里意外相逢。他就曾说过“我是坏人中的好人,是好人中的坏人”这句话。
据说失去自由的最初几天,是最难熬的,但我很自豪,我从一开始适应了囚室里的生活,甚至一次也没有想到要抽烟。
第九章:对自由的两种剥夺方式
因为没有计时的工具,不得不用最原始的方式来确定时间。甚至连造一个沙漏的条件也没有。当然啦,这是在监狱。
天亮了。这肯定是一天的开始。
不久你就会听到监狱大门的开锁声。这时是七点,有时也可能是七点零十分了。因为管教干警也是人,他不可能像机械装置一样精确。这声门锁的响声,可以使我们在一天的开始第一次获得相对精确的时间判断,误差不会超过十分钟。管教干警走进来开始开监仓的门。开始放风。有时从1号监仓开始,有时从16号监仓开始。从1号开始时,我们是第11个;若从16号开始,我们就是第6个了。
每个监仓限时10分钟。在这十分钟内,你得从监仓走出去,到院子活动一下手脚,抬头向空中看——这是活动眼睛,不至于仅习惯于看十米以内的物质。上厕所。你不用担心便秘。因为你的肠胃几乎已经把口腔摄入的所有物质消化干净了,而且你睡眠充足。便秘是不会发生了。上完厕所你就赶快刷牙洗脸。农村来的囚犯,在狱中也第一次学会了刷牙。在我们11号监仓,我共教会过七个农村来的囚犯刷牙,包括示范具体的刷牙技巧。他们从监狱回去后,村邻肯定会把他们当干部看待的。因为在农村只有干部和外出见过世面的人才有刷牙的习惯。你当然还可以用监狱发的小塑料杯装一杯自来水端进监室。这水是有很多用途的。
放风结束。在管教半真半假的斥骂声中,你依依不舍地进到监仓。咣当。仓门锁上了。12号到16号的放风还没有结束,或者,10到1号的放风还没有结束。因此院子里肯定还有欢快的说话声、叫骂声、脚步声、水声,包括冲塑料马桶时的嘭嘭声哗哗声。这声音如此欢快,如此悦耳,充满活力。监狱的一天就是在放风的这种固定的声音中活过来的。几个月之后,你已能从脚步声中听出外边是那个号子的人正在放风,仅凭水管冲洗马桶的哗啦声,你也可以知道那是几号监仓的马桶。
值班的干警在放风时不停地看他手腕上的表。16个监仓放风完,应该用时160分钟,在放风结束时,应该是上午九时四十分。
这其实不对。放风从来就在上午九时以前结束,那怕当日值勤的干警是七时十分才开的监狱大门。现在你明白在放风时,管教为什么嘴巴始终不干不净骂骂咧咧了。他在节约时间。也就是说,每个监仓放风的时间,从来不会是满打满算的十分钟。当然,没有任何法律或行政规范文件说过,每个监仓的放风时间必须是十分钟。关键是让你放风。当然,监狱管理者也必须让你放风。经验丰富手脚利索的管教,比如王胡子,他的办法是,打开16号的仓门——先上厕所去;等16号的上完厕所准备开始洗刷时,他提前打开15号的仓门——先上厕所!这样,15号的囚犯上完厕所出来时,16号的也应该洗刷完了,没有洗完也只好不洗了,王胡子一边骂着一边用脚蹬某个人的屁股。这样,16号的放风就结束了。于是,在15号的囚犯开始洗刷时,王胡子又可以开14号的仓门了,照例是——先上厕所去!以此方式推算,放风结束时,可以是上午八时二十分之前。我们就是用这种方法确定时间的。以这种“滚动式”方式放风时,作为值班干警,他要注意的事项是,必须禁止两个号子的人互相接触,他要能够把他们有效地隔离开。因为同一个抢劫团伙的十二名罪犯,可能分别关押在1—12号监仓里。互相之间如果通过接触而窜供,那是不允许的。只有在已经判过刑之后,即将
押赴劳改场之前,才有可能把同案犯同仓关押。事实上监狱确实这样做过。曾经有一个犯罪团伙,七名成员分别判处不同的刑期,在即将押送劳改场前的一天,管教把他们关进同一个监仓,据说这些哥们义气十足的七个兄弟,抱头痛哭,互诉衷肠,彻夜不眠。这件事在这个看守所传为美谈——当然是夸看守所当局善解人意了。刑期不同,押送不同的劳改场所,哥们儿要相聚谈何容易!但我在这家看守所关押期间,他们竟不曾有这样的“囚道主义”。
最多的时候,王胡子竟可以同时让三个号子放风。一个上厕所,一个洗刷,一个还可以在仓门外的台阶上多站一会儿,这是最高级的享受了。当然,三个监仓的囚犯,彼此不许走动,不许讲话。
这个监狱关押的二百多名罪犯,我全部是在这样的放风时间认识的。他们也是这样认识我的。他们都把我叫“眼镜”,或者“11号的眼镜”。
完全不接触是不可能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一句玩笑的话,管教是无法绝对禁止发生的。斥骂当然免不了。有一次程指导员值班,两个号子放风时互相讲话,程在一怒之下,把两个号子的人全赶进去,把门锁了。
“日你妈!让你们放个锤子风!”
程指导员一边臭骂一边把门锁了。幸亏那两个号子的马桶已经倒掉了,只是一个监仓还没来得及冲洗。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全监狱放风结束,值班干警锁好监狱大门。
我们这时判断说:现在快九点钟了。
再次听见监狱大门锁响。
开饭了。九点钟了。这两个判断都是相对准确的。
上午九时开饭。关于上午的这顿饭,我在前边已经作过介绍了。当然,内容仍然是“糊汤”和“芋头片”。这是不会有例外的。如果换了季节,区别仅在于把“芋头片”换成萝卜片。最难熬的就是吃完上午这顿饭之后。
碗已洗干净了。人人胃口都很好。没有人厌食。都吃得很香。连那一盆洗碗水也很精彩地从门下小缝中沷出去了。值班管教已经打开仓门,仇小汉把空桶和空盆儿拿出去放在地上,门再次锁上。待会儿炊事员会来把空桶收走的。
今天,仓门已经打开过三次了。放风、拿饭、送桶。
现在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下午三时才会吃第二顿饭。直到那时,这间黑暗的囚室才会第四次打开仓门,那怕只有一分钟。
有几乎六个小时。我们没有办法把这漫长的六个小时的刻度估计得更精确些,哪怕以小时为单位,就像在几千公里的长路上,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车站。晴天还比较好办,总会有一个人——一般是田金占,他爬在门后,侧着脑袋向院内窥探。“太阳已经到花坛了”,“太阳已经快离开花坛了”,“哨楼的影子已经快到9号门口了”等等。听着他时不时的报告,陈济仓说:“再有两个小时就可以吃下午饭了。”他还不忘说一句:“两个小时,我开一辆旧解放车,还够跑100多公里!”
遇到阴天就一点招也没有了。
终于,再次听见监狱大门的开锁声了。
这肯定是下午三时。误差只有几分钟。这取决于炊事员的动作。他一切准备就绪,管教就可以打开监狱门。
监仓的门第四次打开。田金占一个人出去,把装着白菜汤的桶拎进来就行了。过一会儿,炊事员会端着竹筐,从小风门上把馒头一个一个递进来。每人一个。馒头还是热乎的呢。在那里负责接馒头的肯定是刘军。别人再从他的手上接过来。每一个经过他手的馒头,他都要作一个张开狮子大口作势欲咬的动作。有一次他把刘阳明的馒头真的咬了一大口去。刘阳明自然是一脸愤怒,赶紧用双手抓紧那个已经留下一个弧形缺口的馒头。
田金占负责给每个人分白菜汤。
吃完馒头,喝完白菜汤,这回的碗不能洗了,你别忘了,刘阳明负责端回来的那盆水,上午已从门缝沷出去了。就把碗收拢,把筷子也收拢,放在那个空盆里。明天早上放风时再洗吧。门第五次打开了。田金占再把空桶拎出去放在地上。他走回来。门又锁上了。门在一开一关之间,囚室突然一亮,接着又陷入黑暗中了。
这第五次开门,也是今天最后一次开门了。
从现在开始到明天上午七时,监狱大门的铁锁再次响起以前,有整整十六个小时。这十六个小时,任何一个天才也不知道干什么。
当然可以睡觉。问题是日复一日,日日如此,你的瞌睡早已睡够啦。如果想不出新的消磨时间的办法,那就只好继续睡觉了。当然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复去翻来。三个月后,你全身的所有关节都开始疼痛了,是火辣辣的疼。
多年以来,我东奔西走,四处奔波,熬夜读书作文,不知耽误了多少好觉!我相信塞纳河上的船工把福楼拜窗口的灯光当航标的故事。因为我不管住在那里,我窗口的灯光,在这一带总是最后一个熄灭的。有一次读书到半夜,我披衣出门散步,在一片黑暗中看见我那个唯一亮着灯光的窗口时,曾莫名其妙地一阵鼻酸。
现在好啦,时间特别充足,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你尽情挥霍!我要把所有耽误的好觉都补回来!而且,外边还有人扛着枪给我站岗放哨。这简直是神仙才会有的日子呢!我要把这段时间变成一个漫长而愉快的假期。
你再想一想,连吃饭都有人送来,而且还不用自己买单,这样的好事去哪里找?如果不懂得享受,那真是天下第一傻瓜了!对自由的剥夺,无非两种方式。一种是限制你的空间,把你限制在几平方米的空间以内,让你失去在空间的运动自由,但给了你最充足、最富裕的时间。把空间压缩到最小,却把时间放大到极限。这好像把你放到一个超级市场,却不给你口袋装一分钱,或者给你亿万美钞,却把你放到一个沙漠中间。这种错位的安排,就是故意要让你难受,给你的人生设计一个绝对尴尬的窘境,一个极端荒谬的游戏规则。但设计者可能会疏漏了你是一个商品外包装艺术鉴赏家,你这时可以说简直如入艺术殿堂,可以在超市里偷偷地、然而却是完全尽性地沉醉于艺术鉴赏了!这不是惩罚而是奖赏!这仿佛把一个饿鬼扔到粮食堆上,说“我要让太阳晒死你!让粮食把你撑死!”这几乎就是我的戏剧性的处境了。
我现在最需要的正是时间。
第二种剥夺自由的方式,就是既不给你空间,也不给你时间——第二年四月三十日上午十时整,他们用一颗子弹实现了对故意杀人犯刘双喜的自由的剥夺。在枪声响起的瞬间,刘双喜的空间和时间同时消失了。
六面体的一间黑暗囚室,岂能实现对我的自由的剥夺!
第十章:日子像连续不断的相似形
聪明如你这样的读者,一定马上会意识到,以上所写的,虽然只是“狱中一日”,但以后的每一个日子,决不会有两样。第二日是对前一日的重复,第三日又是对第二日的重复。日复一日,日日如此。所有的日子,都是尺寸完全相同的相似形。作家刘白羽先生可以写《长江三日》之类,因为两岸每一时刻的风光是不相同的,他定然像穿行于风景画的长廊,而且脚下的江水,在不同的地段,也表现出不同的汹涌。我不知道让他写一篇《狱中三日》,他是否还可以写到入选中学课本的水平?
纽约有一家广告公司,提出了一个天才的创意。他们在地铁隧道两侧的墙壁,画上一幅幅图案,当地铁亮着灯光的窗口,每秒越过24幅画面时,乘地铁的人就可以看“电影”了――在两个车站之间,可以看完一部“短片”。那些画面可以是“猫与老鼠”的故事,也可以是某个公司的产品广告。我坚信这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广告策划。乘客几乎会用“感恩”的心态来观赏这段广告短片,而不是像在看电视时马上调换频道。
监狱里的日子,像连续不断的空洞的窗口。窗外除过黑暗,什么也不会有。而且更为严重的是,这“窗口”不是一秒钟闪过24次,相反,它是以比蚂蚁爬行还要更慢的速度在向前行进。乘纽约地铁的人很清楚地知道,五分三十秒之后,他们将到达某个车站,他可以轻松走出隧道,但囚室中的囚徒所搭乘的这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