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千家诗-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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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而声不假翼,其
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可不慎欤!
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
无瑕病。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
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
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余不足观矣。潘岳为才,善于哀文,
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
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
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凡巧言易标,
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
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无抚叩酬即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
训锡赍,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
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
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
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排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
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西京赋》
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琮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又 《周礼》
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
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
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匹夫匹妇,亦配义矣。夫车马
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
夫辩言而数筌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丹青初炳而
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羿氏舛射,东野败驾。虽有俊才,谬则多谢。斯言一玷,千载弗
化。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大意】
指瑕,就是指出写作中的毛病。首先,作者认为文学是传之久远的事业,写文章不可不慎重。
其次,列举了前人写文章时出现的四类毛病。再次,对晋宋以来辞人用字不当及抄袭他人之作等毛病
提出批评。最后,对注解古书时出现的毛病提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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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气第四十二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夫耳目鼻口,生
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
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
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
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战代枝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
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
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虚密
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
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
木。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
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
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功庸弗怠,故有锥股自厉,和熊以苦之人。志于文也,则
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
洒瀚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
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
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
得则舒怀以命行,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
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亦卫气之
一方也。
赞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水停以鉴,火静而
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大意】
本篇论述养气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一、养气能使心意和顺、文思通畅,有利于创作;二、由
于古今文风的变化和作家生理、才智等方面的不同,写作如果强求一律,容易损气伤神;三、创作不
同于学习,学习时务求刻苦勤奋,创作则讲究从容宽舒。所以,刘勰提倡作家应用劳逸结合的方法保
养精神力气,以促使文思开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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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会第四十三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
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
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
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凡大体文章,类多支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
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
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
附会之术也。
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故宜诎寸
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夫文变多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
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然通制者盖寡,接
附者甚众。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夫能悬识凑理,
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豆之合黄矣。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并
驾齐驱,而一毂统辐。驭文之法,有似于此。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
骤,总辔而已。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
句,此已然之验也。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理事之不明,
而词旨之失调也。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
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
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克终底绩,
寄深写远。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余风不畅。此《周易》
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
矣。
赞曰:篇统间关,情数稠叠。原始要终,疏条布叶。道味相附,悬绪自
接。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大意】
附是附辞,指结合文章的内容来安排文辞;会是会义,指把文意会合成一个整体。全篇论述怎
样使文章的情意与章句紧密结合。首先阐述附会的含义和具体内容,提出附会的三项基本原则:认清
文章各要素的主次关系;善于提纲挈领;具有全局观念,从大处着眼。接着,指出附会时经常出现的
几种毛病,并提出纠正的办法:深切认识文章的结构,合理安排章节;说理得当,叙事明白,措词恰
切;注意结尾,做到首尾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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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术第四十四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
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
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盾矣。何者?
《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不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
未见其论立也。余以为发口为言,属笔曰翰,常道曰经、述经曰传。经传之
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分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
也。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故知九变之贯
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落落之玉,或乱乎石;
碌碌之石,时似乎玉。精者要约,匮者亦鲜;博者该赡,芜者亦繁;辩者昭
晰,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典。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知夫
调钟未易,张琴实难。伶人告和,不必尽窕槬之中;动用挥扇,何必穷初终
之韵。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
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
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
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
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
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
于斯盛矣。
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况文体多术,共相弥
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
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赞曰: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
繁。思无定契,理有恒存。
【大意】
本篇总结《神思》至《附会》所讨论的各种创作问题,强调研究创作方
法的重要性。首先,作者就文章的体制发表意见,对当时以言、笔、文三者
强分文章优劣的做法提出批评。其次,论述讲究修辞和研究创作方法的关系,
指出研究创作方法是写好文章的关键。再次,论述研究创作方法的重要性及
其具体要求。最后,指出掌握创作方法应力求全面,即使是一些看似次要的
部分也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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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第四十五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
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诗于元后,烂
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
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
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
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
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
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惟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
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
以谈天飞誉,驺姡б缘窳巯欤磺搅逵谌赵拢斡窠徊视诜缭啤9燮溲蕖
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
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
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沈,亦可知己。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
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
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
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
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
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图籍,
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
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
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
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帝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
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
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
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博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
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
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羲皇之书,
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
余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
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
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
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
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
谈笔。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
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
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
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
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虚。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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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
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
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
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逾亲,
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
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淡思浓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
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自中
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
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