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态书-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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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由
自由是甚么？
罗马尼亚一位少女对记者说：“自由是可以说出心中话，自由是可以做想做的事。”
一贯享受着自由，颇知身在福中，听到这样的话，也还不禁侧然。
在这方面来讲，港人吹弹得破，万分骄矜，经一经温哥华海关，已觉人权被侵犯。
自由的好处数不尽，不但可以说出心中话，也可以一句不说，不但可以有出息，也可以做窝囊废，可以溜，也可以留。
自小到大，无比任性、逍遥，经济独立之后，人身自由，试过香槟当饭，成月稿酬置一件新衣，也曾自费留学，漫游欧洲。
自由是生活中精魂。
阳关道，独木桥，爱怎么样走就怎么样走。
竟不知道没有自由，生活还有甚么意思。
无自由即无选择，而甲之熊掌极可能是乙之砒霜，不要说有人想陷害人，抬捧或许都受不了，爱静的人一听到晚晚猜拳喝酒已经痛哭。
愿全世界人民有自由。

2花　香
到过玫瑰花园，就明白了。
漫山遍野的玫瑰，置身其间，鼻端充满芬芳馥郁甜香，低落的情绪马上受到感动，活着还算不坏呢，香氛把灵魂胶着提升至愉快境界。可惜玫瑰花园不是时常找得到，于是诚心诚意固执地开始寻求装在瓶子裏的玫瑰花香。　一直到现在还未曾得偿所愿。
不但玫瑰，连带茉莉、茶花、铃兰、栀子的香氛也欠奉，瓶盖一打开，彷佛有一点那个意思，若隐若现，如一缕芳魂，但不是活色生香的真人。
只得特地在五月时分，一次又一次探访植物园，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诚属免费，但也得抽得出时间才能享受。
最近又挑剔剪下的玫瑰一点香味都没有，友人笑许是纯粹心理作用：渡假，心情轻松，连带月儿特别的圆，花儿特别的香。
不是不可能的，加上心底长久的盼望，往往使平凡的事物珍贵稀罕起来。
宝石与花朵从来美好，世上只有俗人、俗眼、俗气。

3新一代
新一代记者访问新一代演员，讲了半天，那滑头小生忽然问记者：“你此刻是在做访问呵？”
年轻记者好不精灵，立刻机警地还一招：“你说呢？”
那调皮的演员马上接上去：“你爱怎样就怎样。”
代沟就是代沟，类此花枪，也只有小朋友们才耍得动。
遥想当年我们外勤访问，演员们统统由宣传主任率领必恭必敬坐对面，规规矩矩，有问必　答，谁要是精神不集中，要受责备：“记者姐姐同你说话，专心点！”
时栘世易，看到新一代这么活泼，骇笑之余，立即知道后生可畏，也不用再出去跑了，免得吃不消兜着走。
幽默感或涵养稍微不足，也许就造成不愉快事件。
好不羡慕新一代，自由发挥，随心所欲，早些日子，不肯堕落俗套，稍微别出心栽，便被讥为十三点，彼时的前辈，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社会的确有进步。

4俗　务
大导演事业并无瑕疵，拍片逾百部，叫好又叫座，扶掖新人无数，不但为自身及老板赚得名利，且提升了整个行业的质素，无懈可击。
但，他的致命伤是不善理财。
前辈旅美作家小说流行半个世纪为读者津津乐道，读者仰慕欣佩倾倒，但是她生活潦倒，　据闻买一具冰箱都要跑二手货市场。
都是因为不够俗的原故吧。
最喜在报上读到退休艺人晚景宽裕的报导：温哥华或三藩市有幢泳池花园洋房，本市也置有豪华公寓，每处住几个月，安享晚年……
生活上一切，包括清或浊、爱或恨、顺或逆，都需要我们亲手处理，逃避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定年纪，必须办妥俗务。
老人家劝年轻人：“不要太拚命工作，除了进帐，还有其他。”
可是收入不足，老中青三代都要吃苦的，与其身后萧条，不如生前实际。
老话一句，李太白活在今时今日，不缴电费，立即步人黑暗世界，电灯公司才不会理谁斗酒之后诗百篇。

5人如其文
人如其名？不一定，真正成为国家栋梁的国栋是很少的。
人如其文？更不一定。
很多时候，人是人，文是文，两码事。
文字是银幕，放射在幕上的景象多多少少经过美化剪辑，当然与真人真事颇有出入。
少不免有性子奇烈的人写出非常温婉平和的文字来，无可厚非，电影里主角往往是生活中的好好先生。
更有人平时最最聪敏伶俐，十分精刮，花样百出，落笔忽然笨拙起来，无论甚么题目都处理得平平无奇，异常老套。
也有人一辈子从未谈过恋爱，但一篇浪漫爱情小品却感动读者肺腑。
读者原无要求写作人贤良淑德，孝悌忠信，但如果某一作者长年累月标榜他是情圣，他是青年导师，他嫉恶如仇，他是皇室贵胄，而文非其人，西洋镜一旦被拆穿，读者必起反感。
我就是我好了。
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场，泰半作者不耐烦动脑筋设计假形象。

6南人北腔
有趣的现象：明明是香港长大，本地受教育的同文，喜欢用北腔，例——读者给我捎来了一封信。
可是好几位宝岛来的作者，却爱用粤词，像条气不顺，心思思之类。
大概是图个新鲜，可是南腔北调混合得不自然，就像饭煮成夹生，不大好吃。
真正对北腔有兴趣，可自置周汝昌所编红楼梦辞典一册，包管学得活龙活现。
像腌臢活、挨日子、碍着睑、掰着咀儿、白嚼咀、保不定、不承望、乘早儿、凑分子，这些词儿，通篇都是，活学活用，古为今用，保证高深莫测，文艺腔十足。
“我说呢”意近“啊，原来如此”，“不理论”是无暇去管顿，“这个倒罢了”实意是也过得去了。
女主角一跑出来，下管三七二十一，教她这样说：“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嗲得死脱。
读者看不懂，读者活该。
文字一不是游戏，二不是迷宫，文字其实是通道，目的使读者走得舒舒服服，直达中心思想。

7圆　谎
希治阁的电影恒久耐看，是因为他在戏开始时所放出去的线索，在戏尾统统收得回来。
那意思就是说，尽管他是一个说谎的人，他也是圆谎的专家。
一帧相片，一件衣服，到头来，总是关键性的破案线索，他的戏里，没有多余的角色，多余的对白，多余的道具，多余的镜头，做到这样纯与精，且充满趣味幽默，堪称大师，爱煞观众。
天马行空同乱放厥辞相信是有点距离的，不能自圆其说的情节，不过是跑野马，盖天盖地，也得有个收场，条条线索悬空，便是眼高手低的必然下场。
史诺北写小说，开头不知多精彩：“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扇门碰地关上，一个女郎尖叫……”但始终没有写下去，易放难收，无以为继。
女郎尖叫是鞋子太紧，同男伴吵架，抑或背脊中箭……到最后都要有揭晓吧，不能把她关
在房内一辈子任由她叫下去。
一切文艺创作，均含虚构成分，非得好奸练习圆谎不可。

8听　话
不知恁地，都希望身边的人听话：同事、朋友、伴侣、子女、读者……来，立刻就来，去，马上就去，一点异议都没有。
所以养宠物吧，精灵如猫，也还可以抱在怀中把玩，驯服如狗，更可命令它站、坐、躺，随心所欲。
幼儿同洋娃娃玩，有时也下命令：“现在你该睡觉了，”或是“我们一起去逛街”，不过是叫玩偶听话。
人人都听话，满足感自然大得不得了，一呼百诺，诚人生得意事。
听不到相反的意见，没有人抬杠，其实蛮枯燥的。
总要有不听话的人才行，让他有机会发表不同的意见，如果讲出来的话公认为垃圾，大可置之不理，万一有精妙之处，亦可接纳。
人人听话，就没有人去证明地球不是方的，或是皇帝并没有穿着新衣。
你毋需听话，我也毋需听话，各人自负盈亏，谁也不必接受谁的意见，但是，人人都有提意见的自由。
没有可能叫那么多人听一个人的话。

9雏　儿
对朋友的小女儿说：“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同你现在一样大。”才十多岁。
别误会，并非同班同学，是在江湖上碰的头，她是演员，我痴长两岁，做见习记者。
一直觉得十七八岁算得是大人了，在社会捱苦捱批捱斗，乃公民义务，权益则是经济独立，无拘无束。
直到此刻接触到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才瞠目结舌；一额茸毛，一睑天真，一咀胡言，如何做事？这才汗流浃背，竟不知怎样熬过来。
好像颇要一点吉人天相，方能存活至今。
下场竞技，不论年龄，长辈承让，那是人家有风度有学养。
否则，冷嘲热讽，不公平竞争是少不免的。
自幼进社会大学，一切光怪陆离现象司空见惯，训练有素，不以为奇，也不会忿忿不平，这倒真是一个至大好处。
博士级朋友在乌托邦生活至成年才与现实接触，震惊过度，几乎没从此回象牙塔关上门成世不出来。

10忆　江　南
寂寞幽怨的宋词最明显主题之一便是怀念江南的春天。
随便举几个例。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香港没有春天，更糟糕，一旦牵挂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分四季，天天可断肠。
原来确是有这样迷人的地方的，花下醉过几年之後，从此念念不忘，跑到别处，永远旧欢如梦里，不由人不叹一声，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不知恁地，一到异乡，马上有种从此隔音尘的感觉，身体像是有一小部分，不晓得丢在哪里，不完全了，会得抱怨，会得惆怅，但是一个字写不出来。
这种情况，堪称忆江南症候。
正是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缅想旧欢多少事。
到最后，韦老庄干脆说：白头誓不归，免得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12过气明星
电影里的对白。
男角谦逊地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过气明星。”女奇问：“从头到尾你有没有红过？”男终于承认。“没有。”女说：“如果根本未曾红过，又怎么能成为过气明星？”　
看官，可见做过气明星，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一回事。
正如大作家说，只有曾径一度繁华绚灿的城市，沦落后才有资格被称为废墟，否则，乡村即乡村、小镇即小镇、荒原即荒原。
千万不要误会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灯泡从来没有点亮过，又如何会黯淡。
对於某一行业内饱享盛誉的人物，我们可以说：他的成绩如何，真是见仁见智，地位不够，则甚么都不必见。
龙套可不会过气，从未拥有，不可能失去。
徐娘半老的下一句是风韵犹存，可见年轻时真正是个尤物，有些人特别爱说：“哟某女土到这种年纪看上去挺漂亮，我们不必怕”，错，没有底子，老了会无端端好看起来？
没开过工便宣布退休？恐怕没有这样的事。

13企位身分
企：站，位：位置。
每逢表演场子举行大型节目，台上固然大中小明星轮流努力演出，观众席也往往挤个满堂。
场内尚有第三种人，身分比较暧昧，他们不买票，他们站在走廊里，他们并不上台，他们好像站着吸收经验，一时吱吱喳喳批评台上演员，一时又讥讽观者水准低落，不亦乐乎。
现实生活中每个行业都有企位客。
说他们是行家呢，又不见有啥子成绩做出来，说他们是读者呢，他们又不屑看此刻流行的作品，但又似甚么都知道一点点，喜作旁叙评论。
谁文中沙石至多，谁不是那块料子，谁迟早落伍等等，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总不见伊们奸好坐下来欣赏这场戏，也不肯鼓起勇气跑上台去露一两手，却留恋场内热闹，不舍得离去，站着也是好的……
完全不知道阻塞防火通道属于违例，企位一族好此不疲，道貌岸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冷眼旁观，不愿回家练功，也不肯买票入场，心态奇突。

14空　洞
写小说的时候，我们最喜欢这样形容：她以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她不再尊敬他，且不再爱他，但是也不恨他，更不讨厌他，完全像个陌生人，嘴里礼貌地唯唯喏喏，心中一点感觉也没有，不是悲哀，也不是麻木，而纯是空洞……
从来没想到会发生在现实世界里。
倒不单指男女私情，任何一种感情消逝怠尽，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不知多客气多文明，一丝不愠，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毋须质问，亦不必答辩，一切任由它去，这时才发觉，争执真正是沟通的一种，能把声线提高，可见尚且在乎。
再也下复记忆，曾经一度，对此人是何等尊崇，何等容忍，此刻只余讪笑，甚至不想有任何批评，因为夫复何言。
历年来生活中这样重要的一个人都可以一笔勾销，可见心肠是真正的刚硬了。
没有甚么不能应付，渐渐练就金刚不败之身，袖手，旁观，完全不了解旧时的豪情从何而来，又住何去。

15大　作　家
大作家最自私，从不公布写作心得，天天只在杂文专栏指摘老共，三十年来一个题材。
多想听听他谈谈写作苦乐……怎么样投稿，如何崛起，以甚么成名，之後又为何改变风格等等，伊整个人堪称香港报纸副刊沧桑史之活见证。
三十年来名声不坠，谈何容易，大抵就是因此才不肯透露秘密，引得我等三脚猫心痒难搔。
访问他的人往注高估此人之不羁，而低估此人之才华，永远不问他怎么构思，如何创作。
即使涉及此等较严肃问题，他亦含糊顾左右言他：“一小时我写五千字，哈哈哈哈哈，每天工作两小时”说了等於没说，滑不留手气死人。
人家出书，多多都有个数目，大作家著作若干，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千、两千、三千？妙不可言。
别以为家人会知得多一点，一齐吃饭，不过听他说：“唉，六合彩又不中，某只拔兰地越来越乏味，少年子弟江湖老……”
唯一一次提及写作：“我一套书换你一套干不干？”

16做甚么呢
不写稿，做甚么呢。
多年来习惯与精神寄托，杀死时间，有收入，又似尽了责任，否则——天空荡荡，多失落，多无聊。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天天喝茶谈天对另一些人来说，好比残酷刑罚：试想想，家中多清静自在，反而去风尘仆扑满街跑，苦也苦煞脱，所以一定要有自由，不然的活，人家不用刻薄我们，光是没有选择，已经死翘翘。
麻将耍乐更加奇突，一样是坐在一张桌子之前，一样双手运作，写一百本书与赢一百铺牌的社会价值相信有颇大距离。
感情上渐渐倚赖写作。
抓住不放，不能怪社会，一切便推到工作上：没有空，要赶稿，不出来了，差三十篇杂文要交，还有，名正言顺地同小朋友们说：你的时间用在那里是看得见的。
不知不觉便在这个行业转到这个年头，能够写到甚么时候，大家心中有数。
每日很自然地摊开笔纸，沙沙沙做起来，我爱我的职业。

17小　圈　子
最可爱的小圈子，是一张麻将桌子，四个人坐在那里，双手搓来搓去，嘴巴顺道论尽天下英雄与世界大事，多好，三五十年一晃眼过去，健康益智。
谁不想那样过一辈子，也得有福气才行。
此类小圈子得以生存，是因为随时可以不求人，自摸，赢稗。
搞文艺工作，吃的是群众饭，那怎么行，电影不是拍给三个人、三十个人、三百个人看，小说也不止写给五个人、五十个人、五百个人看，不能当坐麻将台子，今儿个西风圈，你做庄，下次转东风，我来，小圈子内人人乐乎乎，却把群众莫名其所以然地撇在一角。大众见轮候半日还没资格玩耍，当然全体撤退。
最好不要背向观众，围成一个小圈，自说自话，料党与组党的均可，但宜一字排开，面对群众，同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