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态书-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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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你我在小圈子内的所谓成功，很可能只是一池春水中的微波，大抵不宜大惊小怪。
控制失败，则更加痛苦，忍耐力要一流，涵养工夫至好接近圣人，冷嘲热讽，一概不理，照旧埋头苦干，绝不气馁，对所走之路抱着信心，决不随风摆柳，是十分凄苦的一件事。
有人成功失败，均喜与众分享，有人则不，有人成功失败均会失态，有人处理得比较低调。
有人在成功后才谈到他过往的失败，有人在失败后特喜论及他当年成功之处，更有人一字不提。
挫折不同失败，成绩有异成就，做得好乃属分内，略有差错，重头再来。

207心高气傲
心高气傲，当然不是优点，自然比不上心平气和、谦逊有礼讨人喜欢。
可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恃才傲物，也只得随他去，瑕不掩瑜，大家照样写个服字。
自负，顾名思义，是把个人才华本领看得甚高，背在背上，绝对是个压力。
幸而才华这样东西，并不抽象，几多斤两，一望即知，分毫不差，有材料，心高气傲，尚可，功夫马虎者，则切忌充大头鬼，否则自己吃亏。　
资质、学历、样貌、生活经验都那么普通，而不甘安分守己，即是为有野心无才能写照。
曾见一人上下班天天拎一只鳄鱼皮公事包，煞有介事，威风凛凛，一日无意中打开，眼尖者一瞥，只见里头只得几张旧报纸，并非什么超级机密文件。
自负才华还算值得，自负空壳却是为何来。
但见空架子越叠越高，越架越远，眼前工夫，统统生疏。
谁谁谁也骄傲？不能同人家比，人家双语流利，能文能武，相貌堂堂，还修得世界一流学府博士文凭。
势利？谁说不是。

208场欺客
一位餐馆老板如是说：“场旺场欺客，场淡客欺场”，他的意思是，生意好，对客人态度差些无所谓，反之，门可罗雀，则要打躬作揖。
店大欺客，一直有顾客抱怨名店售货员眼睛长在额角头，还有，一些大报馆规矩森严，原稿入得门来，一定改得面目全非。
那便是场欺客了。
可是作为客人，有机会之时，欺不欺场呢。
有些写作人，略有名气，或恃与上头熟，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败场，把报馆当公寓的客堂间，把人家的伙计当婢仆，等，一於叫他们苦苦的等稿，求，叫他们一个个电话一声声哀哀的求，满足了心理上的需要，才施施然拨冗写几百字掷下……
羡煞旁人？此风至盛之际，也一直没有意图效颦，从无打算与编辑们成为心腹之交，可是一岁孩童大抵也知道，敬人者，人恒敬之，人家玩周瑜黄盖，是人家的事。
一视同仁，态度全部一样，但望场莫欺我，我亦绝不欺场，一个面具用到老，时间到了，从容离场，而不是给人家轰走。

209展　览
小学里，老师时常鼓励孩子们做SHOE　AND　TELL——带件东西回课堂，什么都可以，向同学们讲界它的历史、来源、用途。
可以是一枚邮票：这张邮票来自香港，纪念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登基四十周年，面额三元，香港本是英属殖民地……”
于是各位小同学的见闻大大增加。
写杂文，其实性质也差不多。
只可惜，若干作者带到专栏上来的，不是人与事、新闻或见识，而是他自己。
“各位同文，今天我在副刊上展览的是我的衣橱”“各位读者，今日我要告诉你们有关我那幸福美满的家庭”，“还有，我的成就，我的财富，我的恋爱，我的敌与友”……
长年累月，从不间断，呜，他又出埠了，呼，他装修了客厅，噫，他下个月要结婚，唏，他同谁结了梁子。
是颇累的一件事吧，又不是妙龄佳人，莺声呖呖，半娇半嗔絮絮说些痴话，必有可听之处。

210好下台
能下台的时候，下来就算了。
懦弱？非也非也，形势比人强之际，多争无益，又无别处可去，何必陷自己于不义，给你强出了头，元气大伤，也划不来。
明明一早约了人，人家见有更好去处，立刻来推，明知此人无情无义，然见异思迁，亦属人之常情，他若说“我妈不舒服”或是“该日我头昏”，一于不加追究，下台作数，下次？断绝来往，永不再见也就是了。
少年时动辄冷笑着去挑战：“你分明是毫无口齿，势利小人，见有大菜可吃，还记得云吞面之约？”
成年后接受任何藉口，以免招致更大侮辱，凡事心知肚明，人家不来，仍系自己号召力不够，宜从头练功，不用罕骚多多。
“为什么下替我们撰稿？”忙移民／做家务／身体不大好／在学色士风……三岁孩儿都晓得当然是藉口，千万不要哼一声，“你不想同我们写是真！”
是，又怎么样？好歹别拆穿，以后好见面。
人家使我们失望，并无苦衷，只是不想我们得偿所愿。

211利　用
会得利用人的人，值得佩服，厉害到某一程度，就是俗语说的，飞过老鹰，也要拔一把毛。
亲友的身分、地位、名气，自然都在他利用的范围之内，他用不着？不要紧，他有熟人想用，他一样可以拿你有的去交换，到头来他老人家老本分文不动，不伤脾胃，四周围的人已经焦头烂额。
全世界的人力物力，最好都利用过为止，否则也是白白搁在那里。
并且觉得不开口的人笨——“你同某某那么熟，为什么不叫他背你走一百里／代带七件行李到美加／为你做担保？”
不由人不想起三个愿望的故事，朋友与朋友之间，何尝不一样，顶多只能为阁下解决三个愿望，不论大小，性质，次数多了，一定烦腻。
所以一直认为只有在性命交关要紧关头才好去劳驾朋友。
不幸一次半次，痛脚仍然被人抓住，因利用人，所以后人加千倍利用，用到元气大伤，肠穿肚烂。
个人尚且那么厉害，政权更加不必细表，想利用某政权者，一定成为它的工具。

212THEWORLD！
新移民带进加拿大的财产均须详细列在表格之内，过关时盖上印，在这以外的货物，就得打税。
不带白不带，品种之复杂，单张之长，全属海关人员前所未见，据说，他们笑道，终于，　东方人的财产除了红木家具廿套，水晶用品千余件、名贵房车七部、钻饰一百套以外，还会出现地球！银河系！宇宙！
小友老担心温哥华买不到欧洲家具，其实，只要荷包麦克，自路易十六的古董枱椅到二OO一未来派家具都式式俱备。
何用千里遥遥，运煤到纽卡素，碰到移民撤退这种关口，总要看开点，能丢下就丢下，老美撤出西贡时连一架架簇新直升机都统统自航空母舰推到海中牺牲掉。
既无恋战，大可换一个地头，从头再来，就地取材，见到什么用什么，瓶瓶罐罐，鱼翅海参，带得再多，也有用光的一天，不如在当地找。
唐人街有商行直接自祖国输入各式土产，免经香港，价格廉宜，何用担心无法维系中华文化。
不必把整个世界背上肩膊。绝对吃力不讨好。

213出　走
某子幼时顽劣，动辄离家出走，可是到了黄昏，也就自动回家，他父亲讽刺他：“没地方吃饭是吧，故回家来了。”
真是的，拂袖而去，拍案而起，当然潇洒有型，谁不想那样做，人一受委屈，自然统统是龙搁浅水、虎落平阳，怀才不遇，走，走出去！
可是，到什么地方去开饭呢？肚子会饿呀。
杀了身成了仁不打紧，都只为争口闲气，丢了差使，窝囊猥琐地去到更下流的地方，可真活该。
成年人应当知己知彼，离开了浅水，逃脱平阳之后，是否能够腾空飞跃，三五年间，已经很清楚。倘若依然故我，无丝毫长进，那就是阁下对不起环境，而不是环境对不起阁下。
没有才，没有情，耍什么性格，不如好好珍惜手头已拥有的人与事，失意之际，练习忍耐。
走，一开门就可以走掉，门嘭一声关上，门锁立刻换掉，再也回不去。
武艺高强者当然不怕，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练得更茁壮才衣锦还乡，扬眉吐气。
走之前要研究一下个人能力。

214保　值
风气流行保值。
口口声声把保值二字挂在口中，也难得，通货膨胀那么厉害，现钞仿佛天天贬值，利息才那么一点点，不足弥补。
置房产保值是本市开埠以来至佳投资，百多年来，虽然也有亏蚀的时候，若能抓得久，熬一段日子，还是可以赚。
至於珍珠玉石，手表钢笔，古董缸瓦，是否真正保值，真要看藏品质素，况且，时常怀疑，真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像今日俄国那样，贵重的、不切实际的藏品，可能极难甩手，大抵不能用来换黑市牛乳或面包。　
人人手上都有保值的东西，斯人独憔悴，一直想学人囤积些什么，一则没有办法，二则又觉顷，至今未偿所愿。
那么清高？又未必，忽然想起，周刊日报那边，各囤积有十二万字长篇乙个，又抽屉中尚有七八个短篇未交出去，杂文也存有一叠了。
为什么不？今天写，收下一季的稿费，也是保值呀，哈哈哈哈哈。
希望稿费追上通胀。

215聪　明
友人问：“某君算不算聪明能干？”
可是，出来跑的，没有不聪明不能干的人，笨的懒的，全回家带宝宝去了，分别只是在小聪明、中聪明，抑或大聪明。
聪明老祖宗王熙凤说聪明人：推倒油瓶不扶，隔岸观火，暗箭伤人，是全褂子的武艺……
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下流小聪明。
中等聪明已比较懂得笼络，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好嘛，有空便吃饭送礼，叫人不好意思发作，不附和他不要紧，不反对已经足够。
大聪明接近智慧，行事处世，叫四周围的人觉得舒服，纵使有心计，大家也不觉得，他的计划周详，伏线放得很远，断不会今日送礼，明天便讲条件，同这样的人来往，实在开心，他见解高，眼光远，能力强，又愿意指点帮忙朋友。
相比之下，小聪明黯然失色，小聪明也根本不算是聪明。
人才济济，车载斗量，光是能干，也已经失效，要非常能干，超人能干，顶级能干，方可在这不易居的都会立足。

216自　愿
这是N君写的一则绝妙鬼故事。　
进那问鬼屋去的人，必须自愿，猛鬼利用三个小阿飞去引诱想当明星的少女，想发财的生意人……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猜猜最后进鬼门关的是谁？当然是那三个为鬼作伥的不良少年，不进去，如何得奖？
故事绝顶讽刺，记住，一切是自愿的，没有人强逼过任何人。
从前，稍有行差踏错，可怪的人与事多得很，像吃人的礼教、不了解我们的父母、失败的教育、甚至腐败的社会、逼人的生活。
现代人勇于承担责任，嗳，在彼时彼地，一个人只能那样做，没奈何，一切选择均属自愿，之后无论沦落在什么地方，与人无尤。
是另一种悲凉，比起在大雷雨底下跪着控诉敌人更加凄惨。
人生路走了大半，什么都是自愿，再大的抉择，再凶险的迷津，都系自投罗网，有时走得出来，有时兜兜转转徒劳无功，都不是别人的错。
寂寞无比。

217经　验
同小朋友讲到跑江溅的经验：极之辛苦，非常受气，得不偿失。
日子久了，开始羡慕女西医与女署长那英姿飒飒，正气凛然的好职业。
这么些年来，一直鞠躬鞠躬，谢谢谢谢，麻烦麻烦，劳驾劳驾，累得溃疡，前年做手术取肿瘤，也很明白那大而丑的囊肿从何而来。
据理力争是行不通的，位位都是老板，说到底，他是我非，想做下去的话，不必罗嗦讨人嫌，能够不做，更不用废话，干脆拂袖而去，所谓默默地干，就此形成。
做一行厌一行？不敢不敢，做一行怕一行才真，难怪几乎每个女儿的母亲都希望她去教书，到底天真单纯些。
一位资深编辑说绝不让他的千金做编辑，许多项级演员都反对子女入戏行。
太知道其中酸甜苦辣了，无限辛酸，有限温存。
江湖凶险，有出身、文凭、特殊关系傍身又还好些，否则，只能赤膊上阵，其尴尬凄凉痛苦之处，也不要去说它了。

218飞
一九三七年她驾驶洛歇伊丽钗型飞机自美国渥克兰出发，打算环游世界一周，可是再也没有回来，飞机在太平洋失踪。
新闻图片中只见她母亲沉着而哀伤默默地等待。
耳赫事件至今传说纷纭，未能证实芳踪何在。
照说，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是很多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吧，可是，凡事要付出代价，舍弟在理工学院取得奖学金负笈英伦之前，家母并不高兴：“阿弟，你可否不去，在香港找份工作陪我”，他当然没有答应，此刻，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他一次。
稍有志气的普通人已要牺牲亲情成全事业，不要说是英雄英雌了。
渐渐不流行生伟人或是做伟人，老匡幼时笑嘻嘻同母亲说：“姆妈我勿要做大人物，我只要帮你摘黄豆芽根”，真是名人名言。
统统留在身边厮混纠缠，即使出去，傍晚一定要回来吃饭，走得那么远有什么好处，到头来不外是三餐一宿。
伊卡勒斯就是飞得太接近太阳了。

219自　嘲
丑，真丑。
谁丑？当然不是别人，他人丑，关我什么事，也许人家不靠面孔吃饭，还有，承恩下在貌。当然是觉得自己丑，才会有所感慨。
心情恶劣，睡眠不足，待办琐事一大堆之际，起床一照镜子，真会吓一跳，哗，那肤色，那表情，足可退贼，一开口，声线沙哑，词不达意。
连忙拨电话到美容院订时间修正仪容。这是越来越下肯出来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人用旧了，同家具、瓷器、书本一样，黄黄黑黑，有种洗不乾净的感觉，也许脸皮可以漂一漂，光洁如新，可是灵魂上沾染的斑斑点点，却无计可施，日子久了，会得透出来，统统印在眉梢眼角。
廿多岁出门见客，化个淡粧即可，三十多岁，宜化浓桩，四十多岁？据说最好是弄个看上去似淡粧的浓粧，要求这样矛盾，境界如此高超，很多人做不到。
同老伴诉苦：“终於活脱像我妈了。”
伊淡淡说：“有一日您还会像您外婆。”
却又下那么介意，七岁之前，曾享外婆之福，永志不忘。

220吹　牛
你爱不爱吹牛？我最喜欢。
三两知己，一壶咖啡，坐在那里，天南地北，胡扯一顿，诚天下至高享受也。
可是这与上海人口中的吹牛皮，是有点分别的。
吹牛皮带夸大成分，并且已达相当不令人置信地步，举例：一个孩子对另一孩子说“你爸是泰山？吹牛皮。”
台湾人会说：“别理他，他是盖仙”，盖，亦即吹牛，他真能盖，盖天盖地，即乱说一通。可是，这一切，还不如吹牛山厉害。　
试想一想，一座山都吹得动，可见功力是非同小可了，沪语之刁钻生动，可见一斑。
吹牛山专家有时真令大家信心动摇，吹起来，毋远弗届，飞机大炮航空母舰都应有尽有，吹到最后，莉斯温莎是他的麻将搭子，牌品还真不怎么样，小平同志最爱与他谈家事，他嫌琐碎，不得了不得了。
逮住一点点影子，牛山专家就可将之发扬光大，去到宇宙无限，创作力丰富，又擅长把握群众心理，本事一流。
在学校吹牛叫同学看不起，在社会吹牛？叫行家五体投地。
221自　负
到心理医生处聊天，他忽然说：“你相当自负吧。”
立刻决定与他开玩笑，便说：“当然自负，否则，你背我？”
问我们这一代女性是否自负，真是废话。
不但自负，而且尽量自爱，做错了事，自责，技不如人，则自惭形秽，悲哀的时候，自伤。
不然还怎么样？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并且，再也不愿意走第二条路，电话、信用卡、税单、屋契、驾驶执照……上，统统是自己的名字，自力更生最佳证明。
外头人所认识的，也是我自己，我的笔名，从来不是某人的千金，或是某君的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