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态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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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人所认识的，也是我自己，我的笔名，从来不是某人的千金，或是某君的夫人。
这么些年了，做惯了自己，生活得还不错，在心情尚可之际，大概会露出一点自得之色吧，这当然是修养与涵养不足的缘故。　
是，是有点自负，倒不是文责自负，那个，反而有报馆代为照顾，写得过火，老总会增删润饰，而是在生活上绝对自己负责。
一边骑在大家的肩膀上，一边大声喊平等，是个笑话。

222怕人取笑
一位精术数的同文乘飞机遇强烈气流，他这样自述：糟，万一飞机摔下来，人家要笑我连这个劫数也算不出来！
真是心无旁骛，实在太可爱了。
你我若遇上同样事件，当不会计较别人会怎么说，管它哩，性命都可能不保，还怕人揶揄嘲笑？
凡事一定有闲人意见纷纭，举个例，一男一女没结婚之前，必然传没有机会，自礼堂出来，又传好事不长，十周年纪念，大抵是同床异梦……
还有，绝口不提身家者是装穷，愿意透露二一，又变成充阔，悠悠人口，甚难堵塞杜绝，也没有这种必要。
衣着华丽，肯定被笑夸张，穿得朴素，又是寒酸，说是非者从不想想，这可能是他狗眼看人低，憎人富贵嫌人贫。随便人家说什么好了，偌大江湖，任我行，不亦乐乎。
惹人注目，肯定是件好事，等到一日坐上冷板凳，飞机真个摔下来，也无人置评。
公众善忘，谁会关心过气者去了哪里，谁、谁、同谁，在某一段短时间，也试过名成利就，今日已经销声匿迹，行家只字不提。

223真假退休
退休！
听到、想到这两个字，都会长叹一声，艳羡不已，退下去休息，诚人间乐事，天天做观光客，日上三竿，才起来暍杯茶，读副刊，批评谁谁谁写得真好，某某某真爱搞笑，又甲乙丙已臻化境等等。
退休是讲点条件的，第一，在行内必须颇有功绩，否则，还没开始，就讲退休，笑坏人，第二，要耐得寂寞，很多时，工在人在，工亡人亡，一退下去，立刻门庭冷落，不好受。
第三，呀，生活要不成问题，才能退，才能休。
盛传某君决定退休，是真？是假？不知道，真退休固然是喜事，假退休也不坏。
可以公布退休，自然胸有成竹，百毒不侵，上岸晒太阳，已是迟早问题。
不断盼望升上去大红大紫之辈，争先恐后搏杀还来不及，岂敢轻言退休，连觉都睡不好，做梦都做到独占鳘头呢。
写作这个行业挺古怪，有了退休之念，辞却旁骛，反而能够静下心来，写它一两本好书，作为读者，希望所有好作家退而不休。

224攻　击
甫进入大机构工作，上司千叮万嘱，做事管做事，无论受到什么挑衅，DONT　OETPERSONAL，千万别人身攻击。
写杂文的人受到批评，总会牵涉到这一点，N君早年表示不可让越南船民登陆，被同文骂没有人情味、残酷，活该绝子绝孙云云，真系尽人身攻击之能事。
聪明到绝点的N君那里理会这一套，马上答曰：那敢情好，不用节育。
看到这样的例子，马上警惕起来，决定斩脚趾避沙虫，尽量不露人身，不提生活细节，无聊之闲人得不到最新资料，只得徒呼荷荷。
江湖上烂头蟀避无可避，有些属雇佣性质，有些为扬己之名立己之万，一定会缠上来打，这时，最佳办法是我看不见你。
新闻精英电视片集中的梅菲布朗受不住小报日日拿她来做文章：“他们就是看死我们没有足够时间精力与金钱同他们打官司！”
她上司劝她：“梅菲，你每用一小时同他们纠缠，就少一小时工作。”
作品优劣，见仁见智，大可讨论，人家婚姻状况，财政状态，人缘好坏，同我们无关。

225应酬费
震侄数年前自美返港，到寒舍小坐，说：“姑姐，有什么好地方，我们一起去。”
立刻瞠目结舌，愧不能言：“我每日八点半就休息，并无节目。”
这绝对是真的，他现在知道了，没有出来吃晚饭不知道多少年，常戏言省下的交际费足可买几辆欧洲跑车。
喜欢高朋满座，谈笑风生，当然不觉应酬费用高昂，花再多也值得，人生几何，理应肆意去做，自问说话不够玲珑，人才又不出众，又讨厌抛头露面者，不宜效颦。
交际只是一种娱乐，同相识遍天下一样，纯属消遗，不知几许阿哥阿姐，自诩全港皆友，一旦落难，还不是斯人独憔悴，自生自灭。
旧时令他每月支十多廿万应酬费的知己良朋，全部嘻嘻哈哈找别的红人耍乐去矣，这种例子见得多，不必严重到说心寒，也知道该怎么做。
从此对应酬不感兴趣，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总：“谢绝应酬，十分简单，我从来不请人吃饭，人家请我吃饭，我不出席。”
无谓吃喝，浪费人生。

226排　队
香港人不爱排队。
就算排，也是活排，并非死排。
银行中最喜恒生，伙计个个头子活络，最前头的顾客还在点清数目，他已招呼第二个，还有，眉目传情，暗示第三名客人给指示，阁下大可以提高声线：“千元加币一千张”，这种排队，叫做活排，但排不妨。
在金钟轮候计程车亦然，三架车一起停，三位客人一起上车，司机立刻驶走，快捷妥当。
可是许多地方，排队就是排队，死站在那裏，毫无动静，柜枱服务员似看不见人龙，低着头，木无表情，慢吞吞地做，不耐烦了？走开好了，他做也二十五，不做也二十五。
在说社会主义国家？非也非也，英国与加拿大都是死排队的地方，有些顾客在超级市场买一盒鸡蛋也用信用卡，慢慢签名、核对、入帐……
此情此景，不由人不怀念老好香港，一于争先拥后，一涌而上，打仗一般局势，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自由竞争。
排队好？排队够礼貌？
见仁见智。

227资方必奸
劳资双方，永远对立。
站在劳方立场，一直认为，资方必奸，君不闻奸商一词乎，由此可知，劳方必忠，长年累月，受资方剥削。
奸是不用商榷的了，於是乎将资方分为几大类，尚可合作的有老实的奸仔与合理的奸人，
有的提出条件匪夷所思，则打入歹毒的奸商及奴隶贩子类。
身为写作人，接触的奸商其实有限，不外是报馆及出版社诸位同事，可是一触及利害关头，立刻金睛火眼，努力维护个人利益，非对峙不可。
劳方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如何？某出版社经理曾以强悍二字形容之，并警告诸奸商行家，小心应付，就差没大喝一声大胆刁民。
最值得同情的刁民是煤矿工人，天天拿性命力气来搏，日日从地底出来满身汗渍煤污，不争取？才怪。
任何工人都以生命中最宝贵时间来换取生计，故酬劳不可不争。
资本家的嘴脸在最近十年有显着进步，因竞争激烈，实在需要工人，劳方才得以抬头。
千载难逢机会，更要据理力争。

228再读书
就是因为再读过书，所以不想再读书。
一听到谁说：“……再读书”，立刻走开，不参预话题，那么辛苦的事，可以不做，尽可能不做。
成人世界多么舒服自在，如无必要，何用回到校园去，一旦报名读书，无论修的是什么街头什么科目，生活立刻受到掣肘，以后几年，写什么，读什么，完全身不由主，时间有限，不得不以功课为重。
除非真正喜欢读书，有些人天生是五星学生，无论在社会多么失意，学术上他拿满分，那当然选择做长期职业学生。
还有一种情况：当事人不但觉得知识不够，事实也证明不加进修，简直不用再混下去了，那么，再辛苦，也应去读几年书。
社会允许博士衔可代替先生女士作为称呼用，有人坚持做王博士陈博士也是应该的，寒窗十载，每部论文几十万字，抄都抄死人，他的确是博士嘛。
散漫如我，闲时情愿看看副刊，读读名人情书大全，还有，逛逛蚤子市场。
不过听见谁谁谁再去进修功课，却真正高兴，好呀好呀。

229辱　华
像大班那样的电影，许多人认为辱华，婢女穿着露胸的纱衣对牢洋人又跪又拜，男人抽鸦片，拖辫子、私卖军火……太不堪了。
可是因为拍得肤浅，无聊、可笑，又出自荷里活，全球观众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能笑，大可笑一场，笑不出，随它去。
像抄家一样，外头人来做，杀不尽，非要自己人来做，才杀得彻底。
果然，自己动起手来了，畸型的性、虐杀、贱妾，变态的男人，无中生有的习俗，夸张了的贫穷落后以及愚昧，都出来了，洋洋洒洒，用艺术包装，去，到国外去唬老外。
闲人说我们坏话，外头至多半信半疑，至亲友好跑出去谣言中伤，威力非同小可，越是出丑，人家越是乐……呵窝里反，好、好、好。
一味展览过去癣疮疥癞，疮疱越揭越有味道，又脓又血地周游列国。
因为循正途无法取悦洋人，非要用狐媚子手腕才能叫老外扬起一角眉毛，万万猜不到的是廿一世纪外国人的品味已渐渐提升，不受媚惑。

230闲情抛却
有首歌，叫做把尊头放在我肩膊上，五十年代流行曲之一，那痴情的男子继而说：“在我耳畔呢喃，我所喜欢听的字句，说，说你也一样爱我”。
旧歌重听，不禁笑出来。
就那么多？
通货膨胀呢、治安问题呢，移民抉择呢，是否都置之不理，先把头靠在人家肩膀上，抑或温存之后，才面对现实？
一日路经爿小店，忍不住入内，因为他们播放的音乐叫白纱布，“送我一条白纱布，巾儿香……”故买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直磨到歌唱完，才回到现实世界。
流行曲自然也反应社会风气，六十年代民生已经没有那样顺景，歌词开始为生活吐苦水。
到了今日，都会不易居，出尽百宝，施尽浑身解数，才勉强存活，对於什么“我是一条藤，你是一棵树、藤缠树来个树缠藤”之类歌词觉得是天方夜谭。
流行小说也一样，谈恋爱？可以，不是现在，今天，此刻，要不把时光倒退到五十年前，要不挪后五十年到未来世界。
今日不容闲情。

231分　手
离婚也分两种，一种是沉闷的离婚，另一种是热闹的离婚。
沉闷的离婚是感情自然死亡，鸿沟宽得似大峡谷，干涸一如撒哈拉大沙漠，朝夕相对变为沉重包袱，於是双方协议和平分手，人的确有权利甩脱苦闷追求快乐。
热闹的离婚一定有第三者，而且，有一方不甘心，把整件事抖出来从头说起，细节一件不漏，加上财产分配，子女抚养权，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像电视肥皂剧。
无论什么事，沉默总比吵闹好。
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事，劝你沉默的朋友总比劝你吵出来的朋友忠诚。
近年来社会风气日趋老练，沉默分手大占优势，当事人一字不提因由，只是坚持合不来，故协议分开，冷静、理智、实事求是，一笔抹掉新闻价值。
大概也明白不是大事了，以后可能还要发生，不如学习沉着应付。
在旧粤语片中，离婚、失业、生癌……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廿一世纪真正生活中，天天在沉默中发生。

232批评家
批评家稍微对有为青年称赞两句之后，结论是“但不无遗憾的是，以他这样的才能天分，他能做与应做及可做的，似乎不止这么一些，仍有尚待完成之处。”
这位著名批评家永远不会轻易满足。
无论别人做得多好、多美、无论他人性格多勤、多谦，对他来讲，均司空见惯，稀疏平常，有待完成之处。
批评是他的职业，把全城有为青年批评得汗出如浆，诚惶诚恐，是他的职责，他对青年人的期望既远且深，青年人的不足之处令他遗憾超过四分一世纪。
但这些年来他本人的成绩何尝不令旁观者遗憾。
他本身又做过些什么？
并无进修，亦无著作，事业不见得出色，小圈子外也没有人认识，人品只不过不失——很普通的一个人，对他唯一深刻的印象便是真能论断及批评他人，任何人与事到他笔下，立刻贬值，一元变五仙。
社会富庶，养活不少怪人，此其一也，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对此君最佳评语，乃系“以他这样的才能天分，能做、应做、可做，似乎不止这么一些，仍有待完成之处”。

233修　养
同文写：“明明对某人恨之入骨，但遇到他时，仍可堆满笑容，歌颂对方，这在若干人字典中，就是修养。”
那么，若干人有点误会了。这并不是修养，这只是虚伪，你我都行。修养是完全两回事。
有修养的人才不会无端端把他人恨之入骨，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干么要看人不入眼。
有修养的人更不会四出招摇，跑到杂七杂八的场合去坐着同莫名其妙的人打招呼，更无可能胡乱歌颂一个人。
修养亦非喜怒不形於色，而是到了某一地步，修养使一个人把失意与得意都看得较淡，情绪已不会大起大落，故云，大智大愚，大勇若怯。
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能够弄清楚自己何去何从，到底想怎么样，已经是丰功伟绩，何必浪费时间猜度他人心事，最亲密伴侣，也有隐私权，不可能事事坦白交心，何况是泛泛之交。
修养也是尊重别人，适可而止，保持距离。
你我日常接触的不外是虚伪，已不应计较，总比有人当众骂人，当众打人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