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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06年第07期-第2章

小说: 2006年第07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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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堡的秋天,长满了向日葵
  
  五女儿嫁给了造纸厂厂长,当地最有钱的人
  造纸厂的排污管线,拐了十二个弯,弯到了河里
  
  六女儿据说是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她嫁给一个城里人
  后来城里人爱上了另一个城里人,老六后悔得像天上的乌云
  
  老河工的一生就这么多,他前年去世的时候
  河上的春风呼呼地吹,合着唢呐,六个女儿哭泣如歌
  
  渥巴锡的连环锁子甲
  
  渥巴锡,一个蒙古族男人
  他,从哪儿来?他从伏尔加河流域来
  伏尔加河流域有什么?一个中国的土尔扈特部
  土尔扈特部怎么样了?土尔扈特部想回家  —
  怎么回家?在首领渥巴锡带领下
  那是什么时候?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初
  天冷吗?冷
  渥巴锡穿的什么?连环锁子甲
  连环锁子甲有什么用?挡住了沙皇俄国的刀剑
  他活着回来了吗?活着
  现在呢?他死了,连环锁子甲还活着
  连环锁子甲在哪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大风沙中的一家博物馆
  
  塔里木灯
  
  铁灯铁灯,罗布泊渔网里有漏掉的鱼
  陶灯陶灯,尼雅佛寺和尚没有读完的经文
  玉灯玉灯,楼兰姑娘的红色衣衫飘飞
  电灯电灯,在轮台宾馆
  映亮了,一个胜利油田地质工人,我那不再青春的脸孔
  
  新疆的那片土地上
  
  秋风吹动绿洲和光阴
  我希望天下所有汽车和飞机都不要开到那儿去
  我希望我喜欢的那辆库车大马车,赶车的维吾尔白衣老人
  沿着戈壁滩,大峡谷,绿洲,棉田,还有一片浓郁桑林
  一路走下去……
  
  西域,不仅是个地名
  也是一张心灵地图
  这么多年了,我一个生活在山东的青年人
  盼着想着
  拥有一辆这样的大马车,慢慢慢,慢到唐朝去
  
  羊毛啊,羊毛
  
  一群又一群的羊
  经过草原、山坡、河谷、湖边
  洁白的羊毛,多么柔软光滑
  
  一群又一群的羊
  陷入皮鞭、绳索、棍棒、刀刃
  洁白的羊毛,多么柔软光滑
  
  一群又一群的羊
  来到夜市、街道、酒馆、肉摊
  洁白的羊毛,多么柔软光滑
  
  一群又一群的羊
  放进烤箱、火锅、铝盆、陶罐
  羊毛脱在羊皮上,多么柔软光滑


庞余亮作品·颤抖的笔记(组诗)
  我所爱过的生活
  
  被蝉声锯开的大树,被下午锯开的今天
  被钱锯开的一个人
  
  双手向下,马车卷起的灰尘久久不能落下
  时光之屑——秒,像蚂蚁一样搬运
  
  铅笔芯的黑
  
  整整一个夜晚用来削铅笔
  木屑遍地,铅笔芯的黑
  始终没有出现——
  
  整整一个白天用来削手指
  虚妄已经出现,而疼痛的人
  始终背着我们在人群中疾行——
  
  被他撞疼的人,被他撞倒的人
  被他疾行之风带过的人
  渐渐露出了铅笔芯恐惧的黑
  
  颤抖笔记
  
  农历正月的月亮
  总是从操场边的树杈中间缓缓升起
  这么清醒,这么冰凉
  ——树枝们在簌簌的颤抖
  又一个苦乐之年开始了!
  
  想想这一年虚掷的月光……
  那树杈间的月亮,像被风吹不动的灯笼
  赤裸的树枝们在簌簌的颤抖
  喏,又一个苦乐之年开始了
  
  给我们的明天写信
  
  请在每一个夜晚关心那自卑的月亮
  关心面前已经受潮的白纸
  关心昔日在造纸厂受难的芦苇,那镰刀下的芦苇
  关心在土中仍像青筋一样窜行的芦根
  请关心总是言不达意的每一个夜晚
  关心每一个端正和潦草的字
  关心每一颗落花生一样的标点符号
  关心那两只辛劳的双手
  并紧紧相握,给我们的明天写信
  
  奔跑的梯子
  
  我的青春曾像绿梯子一样的丝瓜藤
  在大地上奔跑——
  很多花就在高处开
  很多花就在远处开
  很多丝瓜就结在了陌生的地方
  再也没有回来
  
  绿梯子,黄梯子,灰梯子
  如果我已苍老,脸皮像老丝瓜一样
  两只眼睛像丝瓜籽一样
  但愿还能够看见
  我青春的黑梯子
  还在大地上不停的奔跑——
  
  生活之鼓咚咚,如果鼓声不停
  我的青春,你坚决不能在空中停下来!
  
  致——
  
  这个夜晓,会有月亮渐渐地升上来
  这个夜晚,舟光会渐渐照亮
  这卑微生活的斜坡
  而我,也会渐渐地仰起脸来
  ——会越来越羞愧
  
  白纸黑字
  
  我总是被别人写出
  白纸黑字、却不是污蔑
  手写体的身体,印刷体的灵魂
  我的名字总:是被剧人写出
  
  日记的实线有多少笔画
  蚂蚁的虚线就会省去多少笔画
  多少字被一个个写出
  多少字又被一一抹去——
  
  我总是被别人写出
  并且被什么秘密传递
  有些笔画就这么习以为常
  有些名字永远不会成为主语
  
  比如我的父亲,是别人的括号
  但他一定是我的宾语
  我看见于他
  用力铲去了某某的字——
  
  那些字逐渐消失
  最疼痛的,也是被忽略的
  被脚踩死的那些蚂蚁们
  恍如生活一场的残骸:白纸黑字


张慧谋作品·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组诗)
  中营街四合院
  
  旧式四合院。中营街。
  两个毫无相关的词,把我引进
  窄窄的深巷。我终于触摸到
  先生摸过的长满了霉点的老墙壁
  摸到那扇冰凉的、朱漆剥落的柴门。
  我抬头仰望匾额上的五个字:
  沈从文故居。
  
  墙壁上的黑白照片依旧
  这张摄于一九三五年夏的老照片
  地点苏州。照片中的沈从文、张兆和
  他们年轻、俊美、温情。尽管时光
  把岁月打磨得仅剩下薄薄的光泽
  仅剩下微笑和淡淡的气息。
  停留在斑驳的黑白镜头里的先生
  依然是,喜欢他的人的心中
  挥之不去的风景。
  
  木质的窗格子。木质的书桌。
  木质的靠椅。整个厢房都弥漫着木质味。
  先生的童年坐在靠椅上。
  先生的手温依然停留在笔管里。
  先生的目光透过窗格子,看着天井
  或阶前石级上的阳光。
  
  先生手稿的复印件
  隔着透明玻璃罩。修改过的地方
  仍然体味得出,先生的犹豫和思考。
  先生一辈子活在文字里头。此刻
  我想知道,先生是出了远门
  还是依然闲步在某个细节里
  抑或徘徊在,逗号和句号之间。
  2006.1.10.
  
  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九二四年某个秋夜。鲁迅
  边抽烟,边欣赏着他家院子后园的
  墙外的两株枣树。夜的天空
  奇怪而高。然而却非常之蓝。
  
  枣树,落尽了叶子。
  鲁迅想起一两个孩子,常来到枣树下
  打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
  是一个都不剩,连叶子也落尽了。
  默默地铁似的枝丫直刺着夜空。
  他依然抽着烟。依然在看
  不安的夜空里,那枚惨白的月亮。
  
  夜游的鸟“哇”的一声飞过去。
  鲁迅轻轻弹了一下烟蒂上的烟灰。
  一些灰色的字和灰色的词突然丢失了。
  而夜的天空,避开枣树,奇怪而高,只将月亮留下。
  
  鲁迅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哧哧地。
  他回到房间。后窗的玻璃上
  丁丁地响,许多小飞虫在乱撞。
  案头亮着台灯。雪白的纸罩
  细细的波纹,上面画着一枝
  猩红色的栀子花。两三只小青虫
  憩息在纸罩上,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小。
  
  鲁迅打一个哈欠,再点燃一支纸烟。
  奇怪而高的夜空,愈加的深邃了。
  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株长在后园的墙外。还有一株
  也是长在后园的墙外。它们落尽了叶子
  单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这两株枣树
  鲁迅把它们写进《秋夜》。后来
  收入《鲁迅全集》第二卷
  成了文人怀旧的遗址。
  2006.1.14.
  
  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
  
  偶尔翻开《流言私语》。张爱玲的老照片
  黑白的,模糊,缺少质感,她却满脸的自负。
  时间好比一把锋利的小刀
  在美丽的面孔上,刻下隐蔽的纹路。
  
  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
  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
  寻找早年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
  张爱玲如是说。然而,古钟楼的钟声
  已传到教堂尖尖的屋脊。
  落在草坪上的残照,了无痕迹。
  
  她没有留住旧时的月色。
  她的自负,她的美,素面朝天的美
  最终也没法留下来。她一生的私语
  只说给自己寂寞的晚年。
  可她却用356个字(含标点符号)写了一篇《爱》
  仅用356个古老的汉字,写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这个故事是真的。张爱玲说
  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
  小康之家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
  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轻轻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她没说什么。各自走开了。后来
  她被拐子卖到外乡去作妾,三番四次地转卖
  人老了。她记起从前的那回事
  常常说起,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
  桃树下,那个年轻人。千万年之中
  在时间的荒野,遇见你所遇见的人。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刚巧赶上了。
  那也没别的,唯有轻轻问一声:
  噢,你也在这里吗?
  2006.1.14.
  
  一九七八年《诗刊》上半年合订本
  
  在南方,一个叫梅莱的小镇。
  一册封面发黄的《诗刊》合订本
  蹲在街边地摊的旧书堆里瞌睡。
  S君路过此地,一眼便认出
  这位失散多年的兄弟。
  他给摊主花点小钱,把它领回家中。
  
  后来,S君又将它转交给我。
  我细细端详着,这位未曾谋面的
  兄弟,尽管时间过去二十多个年头
  它依然那么体面质朴,像一位清高文人。
  一月号至六月号,整整六期,没缺失一页
  只是其中一本封面有些损,贴上了透明胶布。
  多不容易啊!我的兄弟,这些年你是如何走过来的?
  读着每期的目录,目光都会碰到一些灼热的名字:
  田间、臧克家、郭小川、冰心、贺敬之、秦牧、柯岩、刘白羽、
  邹荻帆、林林、芦荻、张志民、李瑛、胡乔木、公刘等等。
  他们独立时,是一颗颗耀眼的星。
  聚集起来,又是一道夜空里璀璨的星河。
  我无法评说那些沉甸甸的文字,它们都已成为历史。
  
  在南方那个叫梅菜的小镇里
  有一个人叫何崇辉。这个名字
  端端正正地用钢笔
  写在每期《诗刊》目录的右下角。
  何崇辉究竟是何许人?我不知道。
  但我对他心存敬佩和感激。
  是他让我的《诗刊》兄弟穿得光光鲜鲜
  是他让我的《诗刊》兄弟坚持到今天。
  尽管我也常常纳闷,何故让我的《诗刊》兄弟
  沦落街头。蹲在南方小镇的老屋檐下
  想着北京虎坊路甲十五号。
  2006。2。9.
  
  为纯文学而蹲下
  
  在邮局旁边那家小书店,我常常
  为一本我喜欢的书,或一本纯文学杂志
  而蹲下。这是我的习惯性动作
  就像建筑工地上挖地基的民工
  他们必须为生活折腰。
  
  二层以上的书架
  全是美女们光彩照人的封面
  全是娱乐、保健、电脑、或关于性和饮食
  之类的刊物和书籍。唯独纯文学
  压在书架最底层,离地仅半尺。
  
  为抵达一种高度,精神上的高度
  我必须蹲下,为纯文学而蹲下。
  站在书架前看书的人,他们
  都比我高,比我笔挺
  比我更像个读书人。
  可我并没有感觉到比他们矮
  我依然蹲着。尽管我蹲着
  像一个蹲在田地边的
  细细打量着庄稼的老农。
  2006.2.9.重改


南夫作品·简单的建筑人生(组诗)
  干活记
  
  一边腋下夹一袋水泥
  搬往6楼
  这是一户住宅楼在装修
  那些门锁,合页,钉子和排气扇
  好像长了翅膀
  飞呀,飞呀,往6楼飞
  马桶飞上去
  卫生间跟着飞上去
  不锈钢菜盆飞上去
  橱房跟着飞上去
  粉色地板砖飞上去
  客厅跟着飞上去
  雕花毛玻璃飞上去
  阳台跟着飞上去
  多功能吊灯飞上去
  餐厅跟着飞上去
  铁沙松实木门飞上去
  18厘木工板跟着飞上去
  PVC天花飞上去
  红胡桃贴面板跟着飞上去
  防雾镜飞上去
  铝合金落地窗跟着飞上去
  漆飞上去
  混合地板条跟着飞上去
  卧室飞上去
  不会有几本书的书房也跟着飞上去
  这是只需要喝水不需要撒尿的一天
  这是一个飞人
  一个为上大学的儿子争光的老民工
  加油!加油!加油!
  用尽吃奶的力气
  一边腋下夹一袋水泥
  好像长了翅膀
  往6楼上飞
  
  一山都是石头
  
  挤在高处的物质,或者碰撞
  有时比黑暗陷得更深,或者凝固
  有时裸露,有时隐喻在词语之中
  可以砸烂头颅,当空气发出哨响
  
  看上去是几个工匠,一堆建筑用料
  在45度气温下,比几个工匠的骨头还软
  和7月的钢铁相斥,闪出火花
  比要命的大汗还凉爽
  
  人往高处爬,是西西弗推动的艺术
  是我死命揪着的彗星的尾部
  这种物体很重,会飞
  当你往高处观望,转着头
  
  一山都是石头,另一山还是石头
  一山都是石头,另一山还是石头
  
  悔:在蚂蚁中间
  
  在蚂蚁背后,一个中年男人活在蚂蚁中间
  在蚂蚁中间,又活在蚂蚁背后
  一只小小的职业蚂蚁负荷着不存在高尚的日子
  一个男人又能干些什么?
  
  一切为公,这是一个男人对一只蚂蚁
  无关紧要的观察,一个男人只能悲哀于
  一只蚂蚁的无私行动,一个男人又能干些什么?
  金钱、智慧、酒与女人
  
  不会有更多的束缚,不会有更多的怜悯
  不会有一只蚂蚁停步不前,不会有一身重负的
  蚂蚁在劳动中死去,一个男人又能干些什么?
  只能是哲学的垃圾,雄辩思维的奴隶
  
  这是一个诗人的酸味
  这是一个男人与小小蚂蚁之间注定失败的斗争
  
  列车飞驰
  
  列车飞驰在黑夜的中心,破败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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