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张平抉择-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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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把所有的债务全都承担起来,这才有可能引来外资和合作伙伴。但国家会答应吗?银行会答应吗?就是我也绝不会答应。国家建设起来的公司,公司又欠着国家的债务,如今却要把国家的公司同外方合资。以他们的说法,认为推开债务其实是个无关紧要并不存在的条件,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的一个条件,怎么能说无关紧要,又怎么能说并不存在?一旦合资,这就意味着这个公司的产权属于两家共有,或者是在某一个阶段内属于两家共有,也就是说,在国有资产损失将近一半的情况下,债务又全部推给了国家,国家受害,却让外商赚钱,这岂不是在卖国、在坑害人民吗?又有谁会答应这样的事情,又有谁敢答应这样的事情?”
李高成只觉得额头上的汗珠都快渗了出来,他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总工程师的话几乎就是冲他而来的。昨天他几乎都给迷惑了,还觉得他们说的是那样的有道理,甚至还觉得应该同意他们的想法。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却恰恰没有想到这一层,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么深!连下边的人都想到了,你这个当市长的却没能想到,就算感情左右了你,那么连立场也能丧失了?你是国家的一个执政者,当国家的利益受到威胁时,自己却被一种下意识的感情包裹着,被一种嘴上不承认、实际上却无法挣脱的昔日情结紧拖着,竟几乎完全丧失了责任和理智。看来真应该认真地检讨检讨自己了。你是一个市长,这并不是一个小位置,也不是一个可以随随便便的位置,很可能在你一时疏忽、一时感情冲动的情况下,国家的几千万、几个亿,就会一下子全没了。而令人可悲的是,当你成了一个卖国者,或者干了一件卖国的勾当时,你却丝毫没能意识到你是在干什么!
李高成努力地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仍然也只是没有经过调查核实的一方之词。现在就对此事定性或者下结论,只怕还远远不到时候。他不禁又想到了昨天在公司小会议室里听汇报时的那种感觉,自己不也曾为他们的工作和努力而深受感动吗?对他们所做的一切也抱以理解和认可的态度吗?然而为什么一听到另一方面的言论时,自己的情绪和感觉一下子就会全变了,而且是变得这么彻底?是不是所有的领导都是这样?或者所有的人都是这样?遇到这一方时,感到这一方全对;听到另一方时,又会感到另一方也没错。于是就觉得事情一定非常复杂,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同的情况和道理,所以也就和和稀泥、抹抹光墙,各打五十大板算了。谁也别闹了,谁也别争了,现在的事情,谁的事情也不好办、谁也有谁的道理。都市场经济了,还闹什么,争什么呀,也不看看什么年月了,还告个屁的状!于是该压的压一压,该说的说一说,最终还是个不了了之,一切照旧。老百姓买不买帐,工人们满意不满意,那也就顾不得了,由他们去吧!如果真的都成了这样,久而久之,我们还会有是非标准么?功罪如何评价,对错又如何区分?如果连我们自己都能糊涂到这份上,那我们还有什么能力来管理好这个国家?如果一个领导,尤其是一个政府部门的高级领导,在这个问题上也丧失了自己的判断力时,那岂不等于是自己做了自己的掘墓人!他突然想到了前天晚上在公司里遇到的情景,当时自己对公司领导的处境还极为不满,怎么会把干群关系闹得这么紧张!其实如果就照这么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很可能你自己的处境也会同他们一模一样,等到有朝一日你的进进出出都要被工人和老百姓包围了的时候,你的处境也许还远远不如那些公司的领导们!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听这种重大问题的汇报时,竟会时不时的走神,想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他好半天不吭声的缘故,办公室里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当他猛然清醒过来的时候,才赶忙说:
“说呀说呀,接着往下说,有什么就说什么,就照刚才说的那样就挺好。说吧说吧,继续往下说。”
“李市长,就让我说说吧。”老厂长原明亮这时显得很谨慎。很小心、很恭敬地说道。这与昨天那个威风凛凛的老厂长相比,几乎活脱脱地换了一个人。昨天晚上那种叱咤风云、顶天立地的气势和神态似乎一下子全没了,有的只是一种和善、一种仁慈。一种安分、一种依顺。李高成从老厂长的表情变化上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深深的激动。昨天老厂长的那种神态,也许是因为他在心底里并没有真正承认你这个市长的位置,尽管你早已是一个市长,你早已有了那种与之相应的地位,但你在这个老厂长心里并没有得到这样的地位,你虽然是,但是他并没有承认你,也根本就没有认可你。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你这个市长对他来说也就不具备什么合法性。然而今天也许就不同了,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你作出了一种姿态和承诺,你已经有所表示,也已经有所动作,所以他对你可能重新有所认识,重新有所企盼,于是他就有了今天这种截然相反、迥然不同的神情和心理。因为你准备真正解决这个公司的问题,准备顺乎民心地真正把这个公司的事情办好,所以老厂长,当然也包括公司所有的工人们也就变对立为拥戴,化愤慨为恭敬,也就变成了今天这种敬重而又和顺的样子。人们打心底里顺从的并不是你的职位,也不是你所拥有的权力和显赫,而是你价值的取向和立场的定位。你一心一意为的是老百姓的利益,为的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他就会认可你、敬仰你;反之,即使你拥有再大的权力,即便你拥有再显赫的位置,他也会在心底里蔑视你、憎恶你,也会把你视为他们的敌人!
这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也是我们整天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但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一些关键的问题上,甚至在一些涉及到有关国家社稷命运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又有多少人真正想到了这一点?又有多少人像关心着自己的前途、命运和利益一样关心着这一点?
就像眼前这个年过七旬的老厂长,昨天他可以对你疾恶如仇,今天则又可以对你忠心耿耿。那么他又为的是什么呢,仅仅只是为他自己吗?或者仅仅只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吗?其实他们的利益是什么呢?在这个他们曾经工作了一辈子的厂子里,在这个他们曾经付出了一生心血和劳累的地方,他们拥有什么呢?或者他们曾经拥有过什么呢?没有,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真正的一无所有!即使是到了今日,即使是到了本该享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安详的晚年的时候,他们依然是一无所有,甚至连最基本的养老金也没有保证!如果说他们有愤怒、有不满、有憎恨、有敌意的话,那他们的这种情绪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完全应该的!这是他们拥有的权力,是他们在这个社会上唯一还拥有的权力!
李高成本想笑一笑,以安慰的表情来表达自己对这个老厂长的感情和尊重,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能笑出来。末了,他只是轻轻地说道:
“原厂长,你就永远把我当做你的一个下级吧,可千万别老是市长市长的,在我这儿,有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要是这么客客气气的,可就太见外了。”
话一说完,自己立刻就后悔了。他感到自己的这些话真是要多虚伪就有多虚伪,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就凭你这样说话,能让他们不见外吗?你对你真正的朋友、亲人,会用这种口气说话吗?即使是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那些经理们中间,你会用这种口气说话吗?不管你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实你还是见外了。
然而老厂长听了这话,却似乎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李市长,有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大伙也就都放心了。冲你昨天对大伙说的那些话,大伙就早已把你还是当作自家人看了。我们今天来,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大伙只是想让你心里更有准备一些,想问题时能更全面一些,处理问题也能考虑得更多一些。其实我这个人的性情,你也应该是了解的,我不会背过弯去鼓捣人、算计人,更不会去害人、诬陷人。像郭中姚、冯敏杰他们,我同他们无仇无冤,也没有什么根本的利益冲突。我老啦,活不了几天啦。孩子们呢,一个个也都大了,即便是这个公司垮了、破产了,他们都还来得及另谋出路,不怕找不到工作干。孩子也都劝我,你这么一把年纪了,干嘛还要为这个公司卖命?老实说,像我这把年纪,也真的已经犯不着跟他们过不去。如果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不会当这个职工代表,也绝不会到你这儿来。李市长,我只是心疼这个公司,心疼这个厂,李市长,这个公司真的不能再让他们这么糟蹋下去了。”
老厂长的话,听起来还是那样的让人心颤,但说话的口气和面部的表情同昨天相比,却已是大大的不一样了。显得是那样的温和和慈样,就像一个老人同他的亲人在倾诉衷肠一样:
“李市长,不说别的,就只说他们成立的‘新潮公司’,前前后后一共用国家的贷款投进去了几千万,然而三年过去了,究竟交回厂里多少?‘新潮公司’下面一共有几十个分公司,遍及省内和全国各地,这些分公司的经理和负责人,基本上全是他们的亲属和亲信。他们打的是公司的旗号,用的是国家的资金,却在”为他们自己大捞特捞。亏了是国家的,赚了是个人的,还挣着国家的工资,顶着国家的干部头衔,坐着国家的汽车,享受着国家的福利,然而所干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个人。无本万利,却不担任何风险!你想想职工们心里怎么会没有气?李市长,我只是想让你听我一句话,人是会变的呀。你想我们那会儿离退休时,该移交的移交,该退还的退还,然后开上个欢送会,拍拍屁股也就回去了。而如今可真是不一样了,像前年郭中姚让公司里的总会计师退休时,去年让公司的副总经理和党委副书记离退休时,每个人都拨给了相当于100万款物的投资,让他们去搞第三产业。名义上当然是为公司去搞。其实这在社会上也是相当普遍的事情。离休了退休了,干了一辈子领导,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总得让再找点活儿干干,说白了也就是明退暗不退。这在好一点的单位是可以的,但在我们中纺公司就不应该这么做,这么做就是犯罪。拿着贷来的活命钱,给他们个人去干事,忍心呀?李市长,你也是知道的,当初我们离退休的时候,讲过什么条件吗,想都没想过!可现在风气好像一下子就变了,不给条件就不退,就是退了也不交,弄不好还会处处给你闹难堪,说不定还会告你一状,因为你的底细只有我才清楚,你敢不给我再办一个实体让我来干?或者什么好处也不给就让我这么白白退了离了?所以这个‘新潮’公司就越变越大。工人们就说,一只瘦马养了一身肥虱子,这样的马还能好活得了?市长,我这会儿就给你掏一句心底里的话,我在中纺干了一辈子了,什么事情我也看清楚了。像咱们这个国家,尤其是像现在咱们这样的体制,关键的关键就在领导身上,最最要紧的问题其实是干部问题。一个单位必须领导干部本身过得硬,若领导干部有了问题,这个单位也就彻底完了。没有别的,就因为在这些个单位里并没有人能管了他们。这些年来,我们总是不停地讲,要政企分开,对企业要权力下放,要让厂长和经理们真正拥有权力。说真的,这话并没错。可在咱们国家,这样做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你把权力下放给了厂长经理,可这些厂长和经理们又有谁来管理又有谁来监督?上边把权力下放了,下边又管不了他们,厂里公司里的事情还不全由着他们?他们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想用什么人就可以用什么人,国家的钱和厂里的钱想怎么花就可以怎么花,他们要是个好当家人,是个过硬的领导干部那也没什么太可怕的,若要是碰上个又没本事、又没能力、私心又重的领导干部,又没人能管得了他,你想想这样的领导干部岂不是太可怕了?而把工厂和公司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不等于是交给了一群败家子?就算一个工厂公司的领导干部没有私心,非常廉洁,但要是他没有能力,没有魄力,没有新观念新思想,仍死抱着过去的那一套,这个工厂公司迟早一天也还不得毁在他们手里?也一样没有别的,就因为这些领导干部都是上边指派下来的,并不是厂里公司里的工人们真正认可的,只要上边的人不管,下边的人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李市长,我说这些并没有想埋怨指责什么人的意思,更没有想借机发发牢骚的意思。公司的情况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再有这种想法,那还算是个人吗?我说了这么大半天,其实只有一个意思,中纺的问题,是个综合性的问题,但最最主要的还是领导干部问题。只要能下决心把中纺领导干部的问题解决了,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至少也能着手去办了。这是个最关键的问题,也是个最难办的问题,我们最担心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怕领导们心慈耳软,听他们说些什么,就什么主意也没了。拖来拖去,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等到把工厂拖垮了,把人心拖散了,再来收拾这烂摊子可就真的来不及了。既然职工们要求查一查,公司的领导们也希望能查一查,那就派一个调查组来查一查好了,只要能严肃认真、公正公开地查一查,就算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大伙心里也就踏实了,这又有什么顾虑又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李高成一直在默默地听着,原来他还有插话的意思,等到老厂长说到后来,他便觉得什么话也插不进去了。老厂长的话其实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就算这些人没经济问题,没有循私枉法,但若只是一些庸碌之辈,也一样跟败家子没什么区别。老厂长虽然说他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但李高成还是感到这些话其实都是针对他而来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这些领导干部,如果实话实说,当初确实主要都是按他一个人的意思而安排的。当然也征求了不少人的意见,但那仅仅都只是象征性的,他已经定了的班子,又有谁会反对,又有谁能反对得了?老厂长、老总工当初倒是反对过的,但不一个个都让他给否定了?甚至到了今天,一想起这事来,还不是让他有点耿耿于怀?要不是中纺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说不定他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辈子。他今天对中纺的问题一直犹豫来犹豫去的,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中纺眼前这个班子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顾虑那担心的,其实不都是因为这一点?这是你想否认就能否认得了的吗?
也许是看到时间有些太长了,也许是感到市长的情绪有些不高,余下的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临走时,几位职工代表留下了一份有一万多名工人签名的要求坚决查处公司领导腐败问题的请愿书,还有那个中纺第三产业“新潮”有限公司的会计师,给他留下了一份“新潮”有限公司近几年的帐目清单。
两样东西都很厚,掂在手里好沉好沉。
张平《抉择》
十二
看着眼前两本厚厚的东西,李高成的心里不禁感到越来越重。
万名工人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