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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张平抉择-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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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市长,到这会儿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这是市领导的主意,还是公司领导的主意?”原明亮显得很郑重地问道。 

  “怎么,这有什么不同吗?”李高成有些不解地说。 

  “李市长,这种所谓的救济慰问的事,公司里的领导们策划搞过好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没能搞成。” 

  “……哦!”李高成不禁一惊,这是他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公司里居然已经策划搞过了好多次,“……都没能搞成?为什么?” 

  “因为工人们反对,所有的人都反对。就连那些最困难的家庭,也拒绝他们的救济!工人们觉得这根本就不是救济,是拿他们的残羹剩饭来羞辱工人!这些人榨取了我们几辈工人的血汗,养肥了他们自己,而如今,他们倒一个个像救世主似的,用我们工人的血汗来救济我们,他们连过去的资本家都不如!资本家还知道是工人养活了自己,还有一种羞耻感,而他们没有!他们在工人面前,好像从来就是主人,从来都是领导者、指挥者。工人的任何所得,好像都是他们的恩赐,都是他们的施舍。如果我们工人是靠什么人来养活的,那他们又是靠谁来养活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连这样的一个道理也不懂,我当时就面对面地说过他们,我说工人们在你们眼里是不是都是傻子!究竟是工人养活了你们,还是你们养活了工人!究竟是工人救济了你们,还是你们救济了工人?你们这一个一个的领导身分,一个一个的领导位置,不都是因为当初由于工人们的勤奋和努力而爬上去的吗?等到你们什么也有了,该捞的全都捞到了,当你们把这样的一个公司毫无人性、毫不心疼活活地给糟蹋了时,你们竟还有脸来救济工人!你们不也是厂里的一员吗?但你们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们的子女又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们还是人么,还像个人么……” 

  原明亮的话强烈地震撼了李高成,也同样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原明亮的这一番话,就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抽打在李高成的心上。原明亮的话难道说的不正是自己吗?难道说的不正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吗? 

  正是他们终日辛劳、没齿无怨地养活了自己,而自己却反过来沽名钓誉、假仁假义要救济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高成轻轻地又很真诚地说道: 

  “老原,不瞒你说,这些情况我们确实不知道,所以你的心情我们也能够理解。至于这一次来公司里慰问救济贫困户,完全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这跟公司里没有任何关系。而眼下,不管工人们有多少意见和牢骚,有多少不满和怨恨,这都只能一步一步的来,市委市政府派出的审计调查工作组不是已经进驻公司了吗?但问题是问题,生活是生活,工人们有困难,国家怎么能看着不管?前几天,公司里的十几个劳模,还专门找到了我家,他们说一定要让我再到工人们中间走一走,听听工人们都在想什么,都在说什么,看看工人们生活得有多艰难。他们说了,工人们真的太困难了,特别是那些一家三代都在中纺的工人,一年多没发工资,连面都快买不起了,不管得了什么病就只吃止疼片。老原,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其实我们一到了你这家里,就全都明白了,像你这样的一个厂长家里都贫困成这样,那些真正的贫困户就更是可想而知了。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老原,真是对不起了,我们来得实在有点太晚了,这并不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你说得没错,确确实实是工人们养育了这个国家,养育了这个政府,也正是因为这个,如今工人们的生活到了这种地步,国家和政府能看着不管吗……” 

  李高成突然感到说不下去了,他发现老厂长眼里的泪水哗哗的往出直涌,两只粗糙的大手在那同样粗糙的脸上一遍一遍地抹来抹去。 

  “我说过那些劳模的,不让他们去,不让他们去的,可他们还是去了……”原明亮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有些哽咽地说道。 

  “老原,你是老厂长,我知道,大伙这会儿都还听你的。为了这个公司,为了咱们的国家,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工人们想想呀。要是一个企业,人心全散了,一点儿凝聚力也没了,就算这个企业垮不了,还能千方百计地保存下来,那要这样的企业又还有什么用?我想只要我们这一代人还在,就既不能让企业垮了,更不能让人心垮了。企业垮了我们还可以重建,人心要是垮了再要重建还会有那么容易吗?老原,咱们的经历其实都一样,从一参加工作起,就整天喊着要依靠工人阶级,要永远依靠工人阶级,可如今在咱们手里,尤其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就忍心这么眼看着工人阶级离我们越来越远吗?咱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是共产党没了依靠的对象,那还怎么存在?我们又凭什么而存在?我们这么多年的血汗和努力不就全都付诸东流了吗?到了那时候,我们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国家,又怎么面对老百姓?再说,你我不都还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吗?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不管,那又让谁来管?”李高成说得至真至诚,而又无所隐伏。 

  “李市长,其实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做过,也早做过了。是工人们不要救济,工人们不要呀……”原明亮使劲地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站起来说,“既然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我就带着你们到那些贫困户家里走一走吧。” 

  “老原,这是刚才他们提供的一份贫困户名单……”李高成想让原明亮看看名单,然后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没想到原明亮连话也没听完,便打断了李高成的话: 

  “那份名单我知道,没有几个是真的。要说贫困,也确实很贫困,但并不是最贫困的。上了这份名单的,都是胆子最小,什么话也不敢说,或者是家里仍有人在厂里能领到一点儿工资的家庭。他们只会给你们说假话,绝不敢给你们说真话。如果你们愿意去这些人家里看一看,我也一样会带你们去。” 
 

 



    
张平《抉择》                

  
  二十六 
  一间只有二十平米多点的又矮又黑的平房,被隔成了三个小格子,在这三个格子里,竟然住着一家三代11口人! 

  而这家人在这样的房子里已经整整住了将近三十年! 

  做饭的地方几乎就在街面上!因为这个所谓的“厨房”,撑死了可能也就是一平米多点。如果不把“厨房”伸到街面上,那么在这个“厨房”里根本就没法转过身来。 

  一个七八平米大小的格子,既是会客室,又是这家主人的卧室。一张老大不小的木板床,就几乎占满了整个格子的空间。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这张大床上竟然放着两大三小五床被褥!这就是说,这样的一张床上,晚上人大小小的要睡上去五个人! 

  家里留着一老三小,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个八九岁的女孩,很费劲地抱着那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婴儿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哪儿不舒服,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哭大闹。而这个70岁的老人,一边拽着大概是刚会走路的小男孩,一边正在碗里搅着什么可能要喂孩子吃的东西。 

  像这样的住房,根本就进不去这么多人。就算进去了,也站没站的地方,坐没坐的地方。于是除了李高成、郭副市长和原明亮外,其余的人只进来看了看就又都出来了。 

  老人和小孩全都呆呆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尤其是在老人那昏花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全是茫然和陌生,同时还夹杂着一种分明看得出来的担心和惊慌。 

  然而李高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位老人:这便是当年在中纺当了三十多年模范标兵的范秀枝! 

  李高成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么老,这么憔悴,她其实根本没有70岁!在李高成的记忆里,顶多也就是六十岁出头。李高成调来中纺的那一年,她还是纺纱车间的班组组长,还连续在中纺当了好几年劳动模范!而在中纺这样的企业里,女工退休的年龄一般超不过55岁,能坚持到55岁退休的女工几乎没有。因为在如此繁重而又无休无止的劳作中,身体再好的女工也很难坚持到55岁。而唯有这个范秀枝,就在她55岁那一年,却再一次被评为全厂的劳动模范和全市的先进标兵! 

  那年他刚调到中纺的时候,有人曾开玩笑地对他说,范秀枝这个女人天生的就是当模范、当标兵的料!不让她受苦受累只怕她一会儿也活不下去。她19岁进厂,三年学徒,22岁成了正式工。也就是从22岁那一年起,只要厂里评模范,哪一回也少不了她!而且哪一回她都肯定是全票! 

  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她也从未中止过一天上班。 

  1967年市里闹武斗,中纺的工人几乎全都上了街,偌大的一个中阳纺织厂,没有一个车间能听得到机器声。在那场闹腾了整整五个月的武斗中,整个中阳纺织厂只有一个人没有缺过一天班,那就是这个范秀枝!那个每天接送工人上下班的班车司机说,也说不清有多少次,整个车里就只坐着范秀枝一个人,整个车间里也只有范秀枝一个人在上班! 

  范秀枝退休的那一年,李高成让人做了一个详细的调查,据并不确切的统计,在范秀枝参加工作的这三十多年里,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她一共当过96次劳动模范!全国劳模1次,省劳模3次,系统劳模9次,市劳模11次,厂劳模32次!另外还有车间、班组、工会、妇联等等各种各样的劳模数十次! 

  她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劳模专业户! 

  连李高成自己也记不清曾亲手给这位女劳模发过多少次奖。那时候,站在领奖台上的范秀枝是多么的光彩照人、容光焕发,让多少人羡慕和向往! 

  而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个老态龙钟、腰背佝偻的老太太,就是当年那个从来也不知道劳累和疲惫的范秀枝吗?那当年的威武和英豪之气都到哪里去了? 

  而这样的一个为国家为人民为这个公司做过如此之大贡献的老劳模,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让人一看就会忍不住掉泪的地方? 

  这能算是个家吗?这就是做了一辈子劳模的家吗? 

  没有冰箱、没有彩电、没有沙发、没有洗衣机、没有收录机、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家具,放在一个破旧桌子上的唯一的一件有点现代化气息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个14寸的黑白电视机了。 

  老人依旧呆呆地愣在那里,浑浊的眼里好像根本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经给她发过无数次奖状的老厂长李高成,更没有想到这个当年的老厂长就是眼下的市长李高成! 

  好一阵子了,李高成才明白范秀枝为什么认不出他来:范秀枝的两只眼睛上都布满了厚厚的一层云翳,她可能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东西,几乎就是在凭声音分辨人和人的位置。 

  老厂长原明亮本来要把李高成的来意和身分介绍给她,但被李高成制止了。不知道更好,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同,这样反倒更好些,也许还会了解到一些更真实的情况。 

  好一阵子才算把那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哄得安静下来,孩子真的是饿,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不知什么东西。 

  屋子里顿时显得非常宁静。 

  但面对着范秀枝这样一个劳模的家庭状况,李高成好久也不知道该给老人说些什么。能说什么呢,没的可说,也真的没法说! 

  “老人家,我们是市里派来了解情况的。”这时郭副市长说话了,他竭力用平和的声音给老人介绍道,“市里对咱们公司的情况非常关心,你是公司里的老劳模,所以我们也就特别想听听你老人家的意见。” 

  范秀枝浑浊的眼里和满是皱纹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仍然是那样茫然地呆呆地面对着眼前这几个她看不清的身影,好半天才说了一声: 

  “唉,我们的意见顶个甚用?政府说个甚,就是个什么。我们这些当工人的,跟着照办不就是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工人不就是听政府的,不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跟着政府过来的。政府说甚就是甚,我们没意见。” 

  “现在厂里有了困难,你也知道的,停工停产,工人们也领不到工资,连你们这些离退休的职工干部,生活上也没了保证。老人家,你对这些就没什么看法?你也没听到工人们有什么说法?这个厂子是咱们工人的,这么大的事情,咱们当工人的也应该想想办法呀。”郭副市长继续开导着说道。 

  “看你们说的,一听就是些外行话。”老人对郭副市长的这一番话显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有些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没关系,都是自家人。”老厂长原明亮说了一句。 

  大概是老厂长的话终于让她放了心,她止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个厂子什么时候会成了我们工人的,这么多年了,谁听过我们工人的,要是听我们工人的,厂子还能成了这样。”范秀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话也同样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的人,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说到这儿,似乎再也进行不下去了。良久,李高成才没话找话地问道: 

  “你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又是老劳模,每个月的退休金有多少呀?” 

  “乱七八糟地算下来,要是不扣不缴的,差不多有二百多吧。” 

  “二百多!怎么这么一点儿!” 

  “就这也五六个月没发过了,唉,到了这会儿,也早不指望它了。” 

  屋子里一阵寂静,李高成好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副市长有些难过地问道: 

  “老人家,厂里停产了,家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找活干去了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老伴呢,也找活干去了?” 

  “不干咋呀,我这眼睛是不行了,要是眼睛还行,还能就这么整天坐在家里。” 

  “老伴多大了?” 

  “小呢,刚过70。”范秀枝平平静静地说。 

  “年纪那么大了,还能找什么活儿干呀?” 

  “找下甚算甚,前两天帮着给人家收拾家,这两天跟儿子媳妇一块儿卖鸡蛋。” 

  “……卖鸡蛋!在哪儿卖鸡蛋?”李高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个70岁的老人怎么会去卖鸡蛋? 

  “在自由市场上呗,先到鸡场买下鸡蛋,然后再到市场卖么。” 

  “鸡场都在市郊,离自由市场很远的呀,这能赚了钱吗?”郭副市长也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能,一斤鸡蛋差不多能赚一毛钱。老头子和儿子骑车一人一次能带百十来斤,两个人运,媳妇卖,闹好了一天就能卖完,刨去破的烂的,也能赚个二十三十的。”听范秀枝的口气,就好像自己的老伴像个小伙子一样。 

  “70多的人了,还能带了那么重的鸡蛋吗?” 

  “能,老头子身体好着哪。”范秀枝的口气仍然像是在夸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来回七八十里的路程,比儿子跑得还快。就是大前天让汽车闪了一下,两篓子鸡蛋差不多全给摔烂了。老头子回来哭呀哭呀,一直哭了大半夜。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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