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张平抉择-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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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紧接着,便是这两个兴冲冲押他而来的人扑通扑通跪倒在他身旁的响声,然后又是这两个人抽搐般地喊冤声和求饶声……
李高成这时再次挣扎着要站起来,他一只手和一条腿半撑着,终于把身子直挺了起来。
这时有几个人惊慌张张地扑过来伸手想把李高成扶起来,但被李高成愤怒地拨开了。扶他的有两个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办,被李高成这么一拨,竟被拨得跌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李高成又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和污痕,一使劲,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然后他审视地斜睨着眼前的这一张张目瞪口呆、噤若寒蝉、仓皇失措、一动不动地僵硬愣征的面孔,慢慢地把嘴里的一口血污用力地吐在了摆满了美酒佳肴的桌子上。
他像喘了口气似的,又慢慢地在脸上嘴上擦了一把。
他本想转身走出去的,一种强烈的憎恶,使他什么也不想跟他们说,也实在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但当他一回头看到两个华冠丽服的小姐正端着两大盘子美味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时,一股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怒火,伴随着一种几乎已经消失了很多年的血性之气,终于像火山爆发似的一同喷发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控制不了自己,陡然一阵强烈的冲动,一把抓过小姐盘子里的一个碟子,猛一甩手,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这个碟子便被摔在了那个已经摆满了碟子的桌子上!
紧接着他又摔过去一个碟子!
紧接着又是一个碟子!
再紧接着他连小姐手里的那个端碟子的大盘子也给摔了过去!
另一个大盘子再次给摔了过去!
他一边摔,一边像头豹子似地怒吼着:
“……让你们吃!……让你们喝!……让你们啃!”
……
等他摔得没的可摔了,仍然余恨未消地怒斥道:
“……你们吃的都是什么!都是工人的血!都是工人的肉!今天吞下去,明天一口一口再吐出来!都睁开眼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肯放过你们!死到临头了,还以为你们都在天堂!还想把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全都带到坟墓里去!看看下边的工人,看看你们碗里的东西,再摸摸你们的良心,这样的东西也能吃得下去!你们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想想你们这样的一群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
李高成终于看清楚了一个事实:
摧毁和颠覆着改革的,把人们对改革的热情全都变为对改革的憎恨的,正是眼前的这一群人!
他们不仅在摧毁和颠覆着改革,而且在摧毁和颠覆着这个国家、这个政党、以及我们的前程和未来!
他们是全社会全人类的死敌和凶犯!
纵容和放过他们,都将是万劫不复的历史罪人!
张平《抉择》
三十
李高成一回来就病倒了。
病得非常厉害,头晕、头疼、高烧、恶心、呕吐、胃痛,重感冒引起的诸多并发症,颈椎骨质增生突然产生的疼痛让他的半个身子无法动弹,脸上的肿胀也似乎进一步加剧了病情。他本来想在家里躺一躺算了,结果只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他当时生病的样子,差点没把家里的保姆给吓死。因为他当时已经完全处于一种昏迷状态,而且满嘴胡话,瞎喊瞎说,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意识。
几十年了,这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病得这么厉害,以至于会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被拉进了医院。
可能是由于用了镇静剂,他在医院整整睡了28个小时才清醒了过来。
醒来好久好久了,还好像有些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到这里来。
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情况,那一天发生的事最后究竟是怎样了结的……
那五层楼好像是他自己一个人走下来的。是的,一点儿没错,他当时走得摇摇晃晃,但可能是由于害怕吧,却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扶他一把。在他的身后,当时至少跟了有几十个人,全都战战兢兢、慌慌张张、不知所措,一步也不敢离开他地尾随着……
那情景真让人感到可悲,又让人感到滑稽。
也可能是打了电话的缘故,还没走出大门,一大溜车队已经浩浩荡荡、风驰电掣般地开了过来。
他依然一步也没有停,对迎面而来的那些车连看也不看,径自一直往前走去。
一大队车辆陡然地停了下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又倒了回来,一辆接一辆地跟在他的后面。
没有一个人敢同他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让他上车。
秘书吴新刚当时不在,所以李高成的专车并不在这一大溜车里。
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啊,谁也说不清楚到底走了有多长时间,一直等到吴新刚和他的车一块儿到来的时候,他才慢慢地坐进了自己的车里。
据吴新刚说,当时跟在他身后的人和车,前前后后的距离足有一里多长!
吴新刚给他递了一个手绢,他稍稍地把脸上擦了擦。然后他让车停了下来,一个人闭着眼睛,独自在车里想了好久好久。
他当时觉得是那样的痛苦。
清醒了,却不知道路在哪里!更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像这样的所谓的分厂,按现在的情况,一个个的都应该毫无疑问、毫无保留地立刻给关闭掉。
但以你一个人的能力,你关得掉吗?你能真正地立刻让它停下来吗?
你还得一次次地开会研究;还得一次次地开常委会;一次次地再请示、再汇报;一次次地征求各方面的意见;最终才有可能达成一致的意见,才能下文,才能去监督执行。而这中间只要有一道关卡挡住了你,你就会前功尽弃,一无所得。
即便就是研究了下来,批示了下来,文件传达了下来,谁也保证不了它就能百分之百地执行。这里边仍然还会有人大打折扣,以致让你不了了之。
这样的事情你经过的还少吗?
这样的壁你碰得还不够多吗?
何况你如今面临的对手比你强大得多,也比你老练得多,人家的人说不定也比你多得多!
你周围的人会向着人家,还是会向着你?
你拿得准吗?别看你平时前呼后拥的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其实你的现状就像你刚才一样,当众叛亲离、所有的人都离你而去的时候,人家想怎么你,就能怎么了你!
你其实没有一点儿可威风的地方,其实并不拥有任何一点儿权力。
没有别的,因为你离开了本来应该属于你的那个圈子!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怪圈,你进了了它是等死,离开了则是在找死!你若是想把它连根拔掉,其实也就等于让你自己彻底丧失了立足之地。
他突然觉得他平时所拥有的那么多权力其实全是假的,你每天一呼百应地能干出那么多事情来也一样全是假的。有时候,一些你本来不想干,或者很厌恶的事情,偏是能干得轰轰烈烈。而一旦有一件你真正想干的事情,或者真正地想干成一件上合天意下顺民情的事情时,你才会发现你一点儿用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就像你现在屁股后面的这一大群,你可以随随便便地甩掉他们吗?你能吗?
就像今天的救济慰问一样,你能说服了工人们内心深处的那种对这种所谓的救济的拒绝吗?
你真的没用,没用,一点儿也没用!
……
最后他还是作出了决定:
让秘书吴新刚立即通知市工商局、市税务局、市经委,让他们连夜对中纺周围的这些被私人承包的分厂和小公司进行突击检查,尤其是对工人大加盘剥、工人的安全和健康没有任何保证的像“昌隆服装纺织厂”这样的厂子,必须立即关停,否则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将由这些检查单位的主要领导负责……
对那十几卡车救济品,务必全部交给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老干部活动中心的负责人,然后由公司的离退休干部和工人选出代表,再由这些代表经过认真调查后,真正交给那些确实需要救济的贫困工人家庭。要实心实意地说服工人,要给工人说清楚这是政府的意思,同现在公司的领导没有任何关系。还有,这件事情一定不能再交给公司的领导干部去办,也就是说,绝不能再让他们去救济工人,他们失去了工人的信任,也就等于失去了这个资格……
对已经下到公司的市里组织的经济审核清查工作组,马上通知他们立即展开工作,一定要严格清查、明辨是非、铁面无私、大胆工作,若有瞒心昧己、看风使舵,甚至徇私枉法、表里为奸的行为,一旦发现,从重处理,决不留情……
想了想,他觉得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他所说的这些在目前的情况下也许没什么大用,但他明白他必须这样说,必须说出来。连这样的话都不说,都说不出来,何谈进一步的举措2
只有先说出来,才谈得上下一步去怎么办。
说完了,他让吴新刚一个人留下来协助处理这些事情,一切由秘书全权代理,虽然他平时坚决反对这样做,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了。因为他实在有点拿不定主意,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应该相信谁。
然后,他就一个人先坐车回到了市里。
他当时的感觉就非常不好。
他哪儿也没再去,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家里。
再接下来便是生病,便是一阵一阵地迷糊……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左右,病房里没人,显得很静很静。腊月的天,离太阳出来的时候还很早很早,整个天空还黑黑的一片。
不过李高成清楚,其实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在这个数百万人的大城市里,大多数人已经或正在起床。他们正在为了家庭、为了父母、为了孩子、为了吃穿、为了事业、为了这个国家,既为了自己又为了这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开始了新的忙忙碌碌的一天。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当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他记得做了一辈子石匠的父亲和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爷爷都没有看好过他,在家里排行第三的李高成,刚出生不久,就让在老家那一带十分有名的一个算卦先生算过一次命。这位算卦先生对他的评价是:一辈子忙碌,一辈子清贫,一辈子平平常常、无所作为,但也一辈子平平安安、不惹是生非;不过这孩子眉宇极为清秀,弯长有角、根根见肉、居额过目、不散不乱,眉伙五彩、气色主明;此届主交友忠厚、心地慈善、聪明好学、性温自重,若遇明主,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柳暗花明、一生清贵;眉间有一颗红痣,此痣主得美贤之妻,生贵子,一辈子应无忧无虑,当是个吃公家饭的人……
当他懂事了后,还常常记得爷爷笑话他说,你这个猴样子,还会是个一辈子吃公家饭的人?
后来他考上了中专,让一乡里的人都刮目相看。他临走的时候,父亲好像还是有些不相信似地说,这个算卦的还真是算准了?
好些年来,即便是爷爷和父亲都已离开了人世后,他还常常想起算卦先生的这番话,有时候他还觉得这算卦先生的卦真是算得准极了。他这一辈子本来应是忙忙碌碌、平平常常、庸懦无能、一无所长,没想到真的会遇上了一个明主,才让他时来运转、平步登天,一眨眼间,就当了这么个市长;平时洗脸时,他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把眉间的那个并不显眼的红痣摸上好半天,真的会是这么一颗一般人都看不出来的红痣,才让他这么个相貌平平的农民儿子,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精明强干的吃公家饭的老婆?而且真的给他生了一男一女,都是那么聪明好学,没让他们这做父母的作半点难,就双双考上了大学。
明主不就是当年提拔他的现在的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而美贤之妻不就是自己现在的爱人吴爱珍?
多年来他真的就一直这么认为的,真真切切的就是这么看的,那个算卦的真的是了不起,他还确确实实的是算准了。
然而就在这几天之间,就好像从云端里掉下来一样,再睁开眼看时,才发现这一切原来竟全是假的。他原来一直就生活在一种虚幻之中,不仅他们欺骗了你这么多年,而且你自己也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尽管你已经是一个市长,其实你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平庸之辈,你让你的妻子欺骗了你这么久,又被你的上级瞒哄了这么久,你还能算是一个明察秋毫、通权达变、老成见到、卓尔不群的领导人物?你既不能挥洒自如,又不能独挡一面,就算你当上了市长、省长,甚至更高,又有何用?究底里同一个衣囊饭袋。行尸走向又有何区别?
如果严阵并不是你的明主,那么你的明主究竟在哪里?如果吴爱珍并不是你的美贤之妻,那么你还会有另一个真正的美贤之妻吗?
何况,你真正离得开你的妻子吗?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吴爱珍在酒席上惊恐万分和发出那一声尖叫的样子,在她那痛苦抽搐的面容上,他分明地看到了他们几十年的那种夫妻情分!那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已经融进了血液里的绵绵情意……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突然变得这么思念和留恋自己的妻子,会突然变得这么借玉怜香、一往情深……
是不是当你觉得将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才会对这种将要失去的东西感到格外的留恋和珍惜?
你是不是真的感到将要失去她?或者,你已经感到了必须要失去她?或者,你已经觉得你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无法逾越的东西,你们只能越离越远,已经无法再联结在一起了?至少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再联结在一起了?
还有那种相爱如初的可能吗?
其实你们之间并没有怎么争吵,并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甚至并没有表示过什么,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觉得非分开不可了?是不是因为你们相互之间在这么多年心心相印的情感交往里,对一种谁也不能逾越的界限,早已有了那么一种谁也清楚的默契和心领神会?只要你逾越了,超界了,你们之间赖以存在的联结也就彻底给斩断了?
也正因为如此,是不是才让你有了这种难以克制的恋恋不舍的心绪和情感?
莫非你们之间几十年的夫妻情分真的就要这么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一想到这儿的时候,李高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眼前的两个小小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渐渐发亮的天色里,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则放着一支同样小巧玲珑的炭素塑料笔。
李高成心里动了一动:这是妻子的东西!
只有妻子才会在任何东西上都永远这么讲究,这么时髦。
他愣愣地在这两件东西上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地伸手把笔记本轻轻拿了过来。
在手里轻轻摩挲了一阵子,他打开了床头灯。
一点儿没错,果然是妻子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妻子那熟悉的隽秀清丽的